第41章 離歌(一)
第三十章
這時幾乎在場的所有軍士都盯着那輛不知從何而來的機械車。
渾身金屬光澤,無縫車身上隐蔽處藏着高能軌道炮,如同一只抿着利爪的猛獸。
薩爾多不敢輕舉妄動。他伸手示意在場的軍士不要有所行動reads;不死神奴。
機械無縫車身上倏地裂出一扇門的形狀,它又輕輕凸起,再自動三百六十度向上旋起,于是就完全露出車門口,內裏的狀況一覽無餘。
裏面是寂靜的深黑,如一潭深水。沒有一絲光亮透出。
一雙蒼白修長幹淨的手忽然抓住了門框。
骨節分明有勁,蒼白得幾乎有些透,讓人感到不真實和莫名的恐懼。
緊接着一名男子從軍用機械車上走下。
那是一個極慢的過程。男子渾身漆黑,他自裏面探出身體的時候,仿佛是人格、具象化的黑暗,因為他的身體已融入其中。
直到他走下車。高大颀長的身材,挺拔筆直的身姿,奪人眼球。
男人擡手将壓得有些低的帽檐向上擡了擡。
這才側過臉,眼角瞥見他們。
如同一字口吻極淡的敷衍。他就看了一眼,複又整了整軍服。
後才大步流星地朝薩爾多所在的戰機處走去。
沒有應有的致禮和問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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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就徑直地向太空港另一處走去。
薩爾多并不感到意外。只是感覺臉上面子有些挂不住了。于是就開口攔住他,厲聲問,“西缪,任務如何了?”
他的腳步一頓,背脊筆直如樹。然後慢慢地轉身注視薩爾多。
他的目光仍然如游隼般銳利地盯住薩爾多,慢條斯理打量着。
薩爾多受不住這樣的目光,他感到渾身不舒服,心髒仿佛猛地縮小,小到胸膛處空蕩蕩、黑洞洞的,竟不禁感到一種難言的驚懼和慌亂。
西缪面無表情地收回目光,才開口道,“報告教官,任務已全部完畢。”
薩爾多突然就有一種羞憤之感。他的确是避着他,可是他也不需要忌憚他。
他是他的教官,應該是他掌控着他的生命與榮辱才對。
而不是被他這樣的神情鎮得竟感到害怕。
于是薩爾多冷哼,”西缪,你倒是殺了多少機械人?竟然就這麽從機械城中孤身一人出來?”
薩爾多狐疑地注視着眼前神色冷峻的男人,他揚揚嘴角,語氣惡劣地問道,”那只雌性呢?不會留給那些什麽都不懂的機械怪物吧?”
他咄咄逼人地繼續,”還是說,”最後一字拖了極長的尾音,薩爾多看着西缪皺起眉,大笑嘲諷着,”你連個女人都保護不了就自己先逃回來了?”
薩爾多笑着嘆着氣,似乎有些遺憾,”西缪啊”
西缪神情淡然地看向薩爾多,好似不解地問,”薩爾多教官既然對我有這麽深的偏見,”他頓了頓,舒展眉宇,神情有幾分傲慢,”西缪倒想在此挑戰薩爾多教官,以示西缪對帝國的不二忠心,”
邊說着,他邊擡手将軍帽摘下。一張年輕俊美的面容沉靜如水,與渺遠澄澈的蒼穹相應,給人以無端的壓迫感。
西缪将軍帽随意地搭放在自己的寬肩上,動作優雅又潇灑,自然也注意到了薩爾多那裹挾着濃濃怒火的眼神。
他彎了彎唇,沒有過多言語神情,就直視薩爾多reads;至尊妖師。
然後他才開口解釋道,”而并非是薩爾多教官所言的,去做些什麽無聊的風花雪月的事。”
薩爾多緘默着,眼眸陰沉地盯着西缪。周圍也沒有一個人敢在此刻打破寂靜。
因此,西缪漸漸地挑起眉,他右手拿下搭在肩上的帽子,後語氣寡淡地好似是開口'禮貌'詢問道,”薩爾多教官。”
西缪将他的帽子扔到薩爾多的腳邊,語氣清淡,”挑戰,現在就能開始了吧。”
是疑問句,卻根本沒有疑問的語氣。
他根本不是在詢問你,他是一并将你的一切給決定好了。
至于其他的,他一律不管。
薩爾多神情陰狠,若不是極力克制,只怕要變得猙獰了。
他瞪着眼睛,臉色發白,彷佛全身的氣血都往天靈蓋中湧去,他張口就想說,身後的一位教官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這時,西缪就聽見有人站出來,要做和事佬地說什麽——
身為卡拉米蒂訓練營的一份子,應當齊心協力為帝國效忠,而不是在這裏盲目挑戰,追求強者與所謂的是非對錯。
維爾德勒斯星球上發現了機械人這樣的宇宙毒瘤的巢穴,帝國信任我們,命我們為先鋒部隊先襲入他們其中。
西缪,你與教官的個人恩怨,以後再解決也不遲。
西缪不以為意地點點頭,他眯了眯眼,好似恍然大悟道,”對,帝國才是至高的一切。”
其實若不是現在卡拉米蒂訓練營有帝國的任務在身,誰都願意去目睹一場,高手的對決。
紛争就這樣看似消散了下來。
但餘溫還未徹底涼下來。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蠢蠢欲動。
一種彷佛來自深海、被某種東西阻隔壓抑住原本的震顫的轟鳴聲,陡然響起。在青空之上的遼遠處,很快,它那拍擊着你耳膜的巨大轟鳴聲驀然震徹天地。
一身着軍服的軍士自戰機上下來之後就朝着薩爾多等人的方向走去。他的身後跟随着一名高瘦的男子。
男子身着簡單的衣服,面容有些不正常的病态蒼白。
他一直都低着頭,走路姿勢都十分稀松平常。
直到軍士走到薩爾多教官的身邊,朝他致禮,然後對他說了句什麽之後,男子才擡起頭。
西缪在不遠處,看見了他的臉。
那張年輕的、面容還算英俊幹淨的臉。正是林莫岸。
只聽那軍士對薩爾多教官這樣介紹道,”這是機械城中的被改造者林莫岸,他熟知機械之城的複雜構造和機關。”
薩爾多神情有些輕蔑,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陣,才問,”我們怎麽能夠相信你?”
林莫岸文質彬彬地微笑着,”我與拜旦那人一樣,”他擡眼,裏面有深深的怨恨冷酷的感情,此刻全盡傾洩,”我也恨機械人,不,準确地說,我恨機械一族。”
”他們竟妄想要成為我們,簡直可笑至極reads;小哥兒在現代。”
”我不僅恨機械族,我還厭惡他們。”林莫岸呼出一口氣,”他們是這宇宙文明中的一大敗筆。”
”所以,我怎麽能不幫你們呢?偉大的拜旦那帝國也是我心中欽慕的帝國。我當然會選擇,在正義光明的一方。”
薩爾多聽得極為滿意。
他命人将林莫岸帶下去并全程監視看管好他,讓他繪制出一幅機械城的機械構造地圖。
林莫岸嘴角揚起,蒼白的面容上,神情有幾分得意。
卻在下一刻看見了前方站立着的西缪。
西缪冷眼瞥了瞥,一字不語。
林莫岸的神色在剎那間變得慌亂無措起來,他幾乎是有些畏懼地在西缪身旁繞着走過去,一眼也不敢去看。
西缪的聲音低沉好聽地響起,在他耳裏仿佛是地獄的渡魂曲。
”我來送林莫岸先生去繪制圖紙。”
自然無人敢質疑。
西缪走到他身旁,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在他目光的籠罩下,林莫岸幾乎是有些戰戰兢兢地邁着小步走。
薩爾多教官無謂。
只要這個有利用價值的人不死不瘋。
随西缪怎麽折騰。
況且,利用價值還有待鑒定。
在這種事情不觸犯薩爾多底線面子的事情上,他一向不願意去與西缪發生争端。
待走至一處無人的昏暗小屋外。
林莫岸的精神才終于開始崩潰。
”你,你不是……”
他記得,他清楚地記得在自己即将離開機械城的時候,這個人還渾身是血、身姿挺拔地站在機械城總指揮中心之巅。
他就站在那裏,竟讓他感到心中發怵。
西缪微微勾唇,他面朝林莫岸,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後才輕輕說,”林莫岸。”
他叫了叫他的名字。林莫岸茫然地看着他。
還未反應過來,忽然之間,他感覺到有什麽冰冷堅/硬地東西抵住了自己的腹部。
一道銳利的刀刃冷芒,直指他的左胸。
對于機械人而言脆弱敏感之處,對于改造機械人而言,更是命門之地。
這時,西缪低沉帶着冰寒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
”你背叛了竺娜。”
竺娜。正是那名機械女人,口口聲聲說愛他的機械女人,卻為了一己私情,将他從母星帶至遙遠而荒蕪似地獄的維爾德勒斯星球。
她說她愛他。卻必須要将他改造成機械人。
為的是他們機械人所說——也是憧憬人類的長相思守reads;随身攜帶惡魔果樹。
而他不要她所謂的愛,他要自由。
就因為機械人無知的自我意識,他成了現在這副鬼樣子!
”誰讓她是個機械人,”林莫岸不屑,”令人厭惡作嘔的機械人,自以為是的感情。”
西缪似乎是愣了一愣。
自以為是的感情。
他抵着他腹部的qiang上已自動打開□□。西缪慢慢打開,他另外一只手上的匕首還抵着他的命門。
林莫岸死死盯住他,眼睛瞪着。一時間竟看不出他是恨還是怨。
沒有任何聲響,林莫岸神情一滞。
他緩緩向下的傷口處看,他脖頸處有一節一節的機械金屬骨骼清脆的聲響發出。
傷口處,機械金屬骨骼大半焦黑,甚至還發出些灼燒過後的脆響,還有些在運作。
他沒有感到任何的痛苦知覺。
他機械金屬的下半身就與上半身分開了。
多可笑,他竟然成了一個機械殘疾人。
”你不配得到竺娜那樣深的感情。”
只留下西缪的聲音在昏暗中回蕩。
林莫岸咧開嘴,笑,卻沒有聲音。
只要他不死,他就要親眼看到,那囚禁了他幾十年的罪/惡之城的終結。
包括,那個傻女人的程序自殺。
……
他将滿室燈光打開,驅散了黑暗。瞬時,屋內明亮如晝寂靜如夜。
隔間裏有鏡子和洗漱臺。
這裏是太空港常駐人員的宿舍裏間。因此陳設的東西簡單質樸又耐用,沒什麽高端的東西。
鏡子裏清晰無比地呈現出一張臉。
俊美分明、蠱惑人心。
這張臉是西缪。不過她好像沒有那麽仔細又認真地打量過他。
拟态器産生的拟态視覺效果,的确是以假亂真。她觸摸自己的臉,确實還是原來的五官。她根本就沒有他那麽高挺筆直的窄鼻,輪廓分明的眉眼。
這張臉好像只有存在于鏡子裏的時候,她才能看得到。
因為她根本就觸摸不到自己的變化,也感覺不出。
只有鏡子能讓她清楚地認識到。
她季鷺,現在是西缪。
鏡中的西缪,回望着自己。
季鷺一怔,他便也一怔。
于是季鷺就調整好自己,她面無表情。
他也是面無表情。
這樣就很像他了reads;電影教學系統。神情寡淡無味得很,似乎對什麽事都不敢興趣。明明看上去是個淡漠得令人心冷的人,怎麽就會有,那麽熱烈肆意的吻。
甚至令人無法自拔沉迷其中。
不過同樣的表情,兩張不同臉卻有不一樣的感覺。無論西缪是怎樣的表情,他都有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惑力。
大概是太空港年久失修,臨近邊緣星系帶,人跡罕至又荒蕪的星球都沒有人願意來。
這房間的自動恒溫裝置都出了故障了。
裏間的洗漱臺上的鏡子漸漸地被一層薄霧覆上了。周身陡然變得又熱又潮。
水汽氤氲,在空氣中彌漫。
她深吸一口氣,濕熱不利爽。
這樣的情況令季鷺皺眉。她看不清他的樣子了,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去撥開那覆上的薄衣。
瞬間仿佛天朗氣清、萬裏無雲了起來。
他的面容清晰無比地顯現。她伸出的手沒有收回,幾乎是不受控制地開始描摹了。
季鷺青蔥似的手指纖纖幹淨。多年作畫,她竟一時間有些難以下手。
到底要從哪裏開始呢,可是感覺無論從哪裏開始,都畫不出這鏡中人那般的神韻風華。
就在她糾結的時候。他的臉又模糊不清了,仿佛離她極為遙遠,神色寒涼悠遠得,像一顆星。
季鷺沒有猶疑了。她先是描畫他的眉,于是才發現他的眉确實如劍,淩厲張揚,如一筆利落成劍竹葉。
眉下是眼。
也不知怎麽的,季鷺跳過了他的眼睛直接畫他的鼻子,鼻骨高而窄,鼻尖挺拔好看,讓人有摸摸捏捏的沖動。
薄唇是淡色的,且形狀漂亮,唇角總有種若有若無的上挑感。
倏地,她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那幾次的吻。
再次要描摹他的眼睛的時候才發現,剛才畫的一切早已随水汽飄散走了。
季鷺嘆了一口氣。伸手往上随意一抹,擡眼去看,竟是那雙熟悉的眼。
也在看着自己。
她就忽然想起,之前在囚室裏,分離的時候。
他的眼神中,有複雜的感情,深而長,像他微笑着,卻将雙手溫柔地放在她的脖子上。
他只是握着,沒有用力地掐下去。
但她感受到了一種深深的悲哀與沉痛,在一點一絲地拉扯着她的心髒。
她現在看着鏡子裏的他的眼睛。
她想哭。于是,鏡中人眼眶仿佛也紅了。
……
長時間僞裝一個人,原本季鷺覺得這是一件很難的事。
然而後來她發現,當你完全愛上他熟知他的一切,那麽你連他眉角眼梢的情緒都悉知得清晰無比,甚至不用刻意去記憶。
因為你愛他,不然那就只是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