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回城中,卻見周信已攻入宿邺! (2)
鐵的人,目中也現了淚光。
第二天,朝堂之上,慕容炎與薜成景、甘孝儒拟定了對溫氏一門的封賞,說:“溫帥戰功赫赫,不幸陣亡,孤哀悲莫罄。溫氏忠烈,現封溫行野為定國公,食邑五千戶。賞金……”
他話未落,溫行野突然出聲,道:“陛下,老臣有一言。”慕容炎點頭,示意他說。他閉上眼睛,複又睜開,平定心緒,徐徐道:“砌兒在世時,對愛妾左氏寵愛有加。多次有意扶溫左氏為平妻。只是人禍突然,未及禀明陛下。如今砌兒已逝,正妻餘氏下堂求去。砌兒大願難競,然這點心意,老臣希望能替他完成。”
左蒼狼一驚,驟然明白溫行野的意思,她說:“我……”剛說了一個字,就聽見慕容炎一字一頓,說:“既是溫帥遺志,理當遵從。”
溫行野說:“臣已老朽,不堪大用。這輩子食君之祿,不能再忠君之事。兒媳溫左氏,略通兵法,請陛下将對砌兒的封賞,給予尚能為國效力之人。也算溫家繼續為國盡忠。”
慕容炎頓時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他掃視朝臣,輕聲說:“準奏。封溫行野為定國公,食邑五千戶,賞金一萬。溫氏長媳左蒼狼,骁勇擅戰、功軍卓著,令其暫接衛将軍舊部,任骠騎将軍。”
此诏一出,衆皆嘩然。都禦史薄正書奏道:“陛下,溫将軍忠烈可感天地,溫氏一門确實應該嘉獎。但是溫夫人畢竟年幼,只怕難當此重任……”
慕容炎看了他一眼,他立刻驚覺不對。左右一顧,見一向剛烈正直的賢相薜成景默不作聲,而一向奸滑老辣的奸相甘孝儒也低着頭,頓時有些失措……我哪錯了?
甘孝儒終于上前,奏道:“臣以為,英雄出少年。項橐七歲可為孔子師,溫夫人智計過人,武藝謀略出衆,與軍中諸将又熟悉。當然能主持軍務。”
薄正書求助般看了一眼左相薜成景,薜成景無動于衷,默認。下朝後,薄正書追着薜成景,等到四下無人,方問:“薜相,陛下任用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娃為骠騎将軍!方才朝上,您為何不谏吶?!”
薜成景低聲說:“一,因為她是陛下的人,陛下信任她。二,因為陛下要用此證明,他沒有大清洗的意思。以安其他燕王黨、廢太子黨、溫砌舊部……甚至我們的心。三,溫将軍的舊部更願意使用這個人,從情感上,這個人是溫将軍的夫人。從能力上,這個人在軍中屢建奇功。從利益上,她不會殘害溫砌舊部,扶持自己的勢力。因為溫砌的舊部,就是她的勢力。”
薄正書啞然。
次日,溫夫人餘秋淑下堂,在雲水閹出家為尼,法號铉寂。左蒼狼在南清宮,有宮女侍候她梳妝。她坐在銅鏡前,看裏面模糊的臉。慕容炎從外面走進來,左蒼狼正要起身,他示意她坐好,站在她身後,同樣看向銅鏡中的她。
那昏黃的鏡中,忽然就人影成雙。左蒼狼說:“主上,我……”
慕容炎說:“溫帥死後,舊部親眷一直不安。如今你嫁給他,一則能安人心,二則也可以名正言順地統領三軍。萬衆歸心,很好啊。整個大燕,從前或以後,除了你,再不會有人能在十七歲到達這種高度。”
左蒼狼與他對視,慕容炎式的笑容,溫和從容。她眼眶微紅,慕容炎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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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別那提那些……會讓我為難的要求了吧,在我身邊,用眼淚解決問題的女人,只有一個就夠了。再來一個……就太多了。
左蒼狼收回目光,跟着微笑:“是的,我……我也覺得……很好。”
自宮中出嫁,鳳冠霞帔,與溫砌的靈位拜天地。慕容炎親自主婚,文武百官皆有列席。
左蒼狼一身嫁衣,鮮紅的蓋頭擋住了視線,她只看見搖搖欲墜的東珠。喜婆攙着她,突然有人輕聲說:“我送送她。”
那聲音帶着成年男子的磁性,似乎能吸人魂魄。粗粝卻整潔的手托起她的手,扶着她緩步出門。她緩緩跟上,掌中溫熱撕心。
鞭炮齊鳴,卻沒有人道恭喜。畢竟誰也沒辦法和一個牌位早生貴子。
進到堂中,慕容炎的手緩緩松開,寒冷趁虛而入。她與牌位拜天地,被喜婆牽引着送入洞房的時候,她驀然回首。
醉不成歡慘将別,卻終究只是一個人的離別。
☆、第 37 章 家主
當天夜裏,溫府賀客漸漸散去,左蒼狼揭去紅蓋頭,有下人上來服侍,她将人都遣了下去。
外面漸漸恢複了寧靜,她望着窗外出神,一個人渡過自己的洞房花燭夜。古往今來,又有哪個少女沒有幻想過自己鳳冠霞帔,牽着愛郎的手,飲盡交杯酒?
可命運百轉千折,人人身不由己,誰又曾猜中過結局?她一人獨酌,月照金樽裏。 第二天,早早便有下人前來,侍候左蒼狼梳洗更衣,她須得入宮早朝。本來新婚可以休沐,但是她跟一塊牌位拜堂,有什麽好休息的?
左蒼狼穿好朝服出來,卻見廳中,溫行野夫婦和溫以軒、溫以戎等帶着下人,正衣冠整齊等候。左蒼狼一怔,問:“這是幹什麽?”
溫行野說:“你與砌兒雖是無奈成婚,但如今卻已是我溫家的人。溫家無人主事,你是家主,本應讓後輩仆從先與你見禮。但你要早朝,便等你回來吧。”
左蒼狼點頭,說:“我先走了。”
溫行野慢慢跟在她身後,将她送出府門。左蒼狼有點不自在,說:“我現在名義上好歹也是你的兒媳,後生晚輩,哪能讓你相送。”
溫行野的嗓門居然小了很多,他一笑,臉上的皺紋更明顯了:“現在,你是溫家家主了。我送一送是應該的。”
左蒼狼像是被人捅了一刀,滑臺老家的溫老爺子,多麽趾高氣揚的人。溫家內外,他想罵誰就罵誰,看誰不順眼一腳就過來了。溫砌生時,朝中達官顯貴,誰不禮讓三分?
現在他站在她面前,微笑着說,你是家主了,我送一送,是應該的。
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麽,最後卻只是低聲道:“我走了,你回去吧。”
下人牽了馬過來,她翻身上馬,中途回頭,只見溫行野拄着杖仍然站在溫府飄搖的燈籠下。寒風撫過他,吹白了頭發。
等入了宮,早朝又是一場争執不休。如今朝堂之上已然格局分明,薜成景一黨多是老臣,個個德高望重,深得士子擁護。他們贊成迎回慕容淵,還政于他,慕容炎可退為太子,待他百年之後,再登大位。至于廢除王後李氏,罷黜太子慕容若,他們如今已沒什麽意見,很明顯,這已是定局。
甘孝儒一黨也多儒生,但是無論威望還是根系都比薜成景一黨薄弱。這一派系在慕容淵當政時并不受重用,如今因為慕容炎的提拔而升遷如意,可謂如魚得水。但其中不乏趨利避害之人,他們一力支持慕容炎,更多是為了自己的利益。
軍中主要分為兩部分,一是溫砌舊部,雖然被招降,但對慕容淵并無惡感。因着溫砌一直以來的忠義,反而趨向于薜成景一幫老臣。
另一部分是當時慕容炎招募的起義軍,這部分人之前多為百姓,多年窮困,深知疾苦。慕容炎登基之後,拒絕向西靖納貢,減免賦稅、懲治貪官、推行新政,他們更擁戴慕容炎。
但是這兩派又經由左蒼狼這道橋梁巧妙融合,互相之間目前并不排斥。
如今早朝争執的要點,主要就是薜成景等老臣對先前慕容炎數次向慕容淵用兵極為不滿。薜成景說:“陛下,縱然燕王有不是之處,咱們身為臣子的,也當盡力勸谏,哪有刀兵相向的道理?如今燕王已被逼至方城這樣地狹人稀之地,陛下身為人子,難道就忍心看生身之父流離于荒野小城,再一再二、再三再四飽受戰争之苦嗎?”
慕容炎說:“在此之前,孤曾數次遣使勸說父王。可他執意維護廢太子與李氏,不肯回朝。今日薜相舊事重提,可有良策?”
薜成景似乎早有打算,說:“回禀陛下,前番幾次,陛下遣使調兵,恐燕王并不知陛下誠意。陛下一直對溫帥頗為信任,微臣鬥膽,請陛下派出一人帶兵前往方城,迎回燕王。”
慕容炎臉色陰沉,許久問:“誰?”
薜成景說:“定國公溫行野。”
諸人都是面色一變,溫行野表面上歸順慕容炎,但實際上,他心裏怎麽想,誰也不清楚。而且此人若不是早年戰傷,其成就不會在溫砌之下。若由他率領溫砌舊部,若真是降了慕容淵,只怕又是沒完沒了的戰争。
慕容炎說:“定國公雖然是極佳的人選,但是他畢竟年勢已高,腿腳又不便……只怕難以成行吧?”言語之間,已有不悅之意。
薜成景下拜道:“回陛下,微臣與定國公也是舊交,此人心性堅毅,能為溫帥後事從滑臺千裏迢迢趕到晉陽。當然也能從晉陽去往方城迎接陛下。若陛下擔心他有異議,微臣願親自登門,勸說老友為大燕再辛勞一趟。”
慕容炎沉吟不語,薜成景跪拜不起。許久,他終于說:“如今外邦虎視眈眈,大燕兵力吃緊,孤王再考慮一下,明日再議。”
薜成景卻說:“如此一來,陛下是恩準了?微臣不才,願今日便去溫府,說服定國公親往!”
慕容炎聞言,嘴角竟然露了一絲微笑。他唇薄,一絲笑容勾在唇邊,說不出的戲谑與陰狠:“準奏。”
退朝之後,他将左蒼狼單獨叫過來,只說了一句話:“不要幹涉此事,盡力讓溫行野前往方城。”左蒼狼怔住。
等她回到溫府,薜成景居然已經在此了。顯然為了比她早一步來到溫府,薜成景是一下朝就直奔此地而來。
都卸史薄正書同他一道,溫行野在正廳奉茶待客。薄正書顯得憂心忡忡:“薜相,今日朝堂之上,陛下神色已極為不悅,您仍堅持己見,就不怕惹怒他嗎?”
薜成景說:“我如何不知道,這些言語會激怒他。但是今上野心勃勃,越是拖延等待,我們的勢力就會越弱。如果不趁早提出,只怕到最後,我們連開口的機會都不會再有。”
他看了一眼溫行野,說:“溫老弟,您也是陛下的老臣,雖然戰傷隐退,但是陛下可曾有過半分薄待于你嗎?如今朝中新人倍出,只剩下我們幾個老東西能夠為陛下說上幾句話了。今日我來,也是請求老弟,答應前往方城,迎回陛下。”
溫行野說:“薜兄忠義,溫某素來知曉。可是如果溫某身無職權,而且今上之令,是要求燕王誅殺王後,罷黜太子,方能迎回。燕王他……會同意嗎?”
薜成景也沉默了,左蒼狼從外間走進來,三個人看見他,更加沉默。她倒是施了個禮,在溫行野下首坐下,說:“薜相、薄大人倒是來得早。”
薜成景說:“本來同時下朝,只是陛下留左将軍說了幾句私話,我等自然早到了。”
在他們眼裏,左蒼狼始終是慕容炎的人。不可同事。
左蒼狼仿佛不知道自己打擾了他們的商談一樣,穩坐不動。薜成景和薄正書坐了一陣,沒辦法,只得起身告辭。左蒼狼出門相送,轉過身,看見溫行野站在她身後。
溫行野說:“他們的話,你都聽見了。”
左蒼狼說:“還記得在滑臺溫府,我們玩了很多次紙上談兵。”
溫行野怔住,左蒼狼說:“現在,我們再玩一次吧。”
溫行野苦笑,問:“怎麽玩?”
左蒼狼說:“你會答應薜相,帶兵前往方城,迎回燕王。但是其實你也知道,燕王剛愎自用,不會答應陛下的任何要求。你陷在中間,要麽降了燕王,要麽返回晉陽。你不敢降燕王,因為以戎和以軒還在晉陽。你也不能回晉陽,因為你與燕王交涉密談,陛下将永遠對你存疑。”
溫行野轉過頭,看見溫夫人站在中庭,他說:“所以呢?”
左蒼狼說:“你知道陛下會怎麽做嗎?”
溫行野盯着她,左蒼狼說:“如今溫帥的舊部你可全部認得?就算認得,他們又是否每個人都忠誠依舊?你可以帶兵前往方城,他只需要在其中安排一個人,無論是刺殺還是下毒,只要确保你進入方城之後會死,便可将你的死因完全推诿給燕王。
燕王本就烹殺過陛下遣去的使者,沒有人會懷疑你的死因。而袁戲等将領,也将對燕王徹底失望。如此一來,陛下将有一個完美的理由向方城用兵。”
溫行野渾身僵冷,說:“你很了解他。”左蒼狼沒說話,溫行野說:“為什麽你要提醒我?你不是他的人嗎?”
左蒼狼說:“溫家人的血,不應該撒在燕國自己的土地上。”
溫行野怔住。
當天夜裏,薜成景再度來訪,溫行野卧病在床,以重病為由,拒絕了前往方城。
薜成景不解:“溫老弟可是顧慮今上嗎?”溫行野說:“薜相,我是真的重病在身,不能成行了。還請薜相另擇人選吧。”
薜成景站起身來,眼睛裏一層混濁的亮光:“燕王失勢不過區區一年,爾等舊臣,恩義已忘。”
他轉身就走,溫行野說:“薜相,溫氏幾代男兒血戰沙場,如今府中只剩下兩個垂髻稚童。我長子溫裕戰死沙場時年不過十七,次子溫砌死在平度關。我在戰場失去了一條腿。我溫氏一門,生死可輕,唯義重如山。”
他字字染血,一種無形的沉重壓得薜成景的腳步也漸漸放慢,他面上激憤之色淡去,只剩無奈與悲哀。
第二天,袁戲等人過來找左蒼狼喝酒。自從左蒼狼策反許琅之後,大家再未聚過。
可如今情勢又已不同,幾個人倒也沒什麽嫌隙。只是談到溫砌的死,仍舊唏噓不已。袁戲說:“想想當初,你也夠損,你說你怎麽能就把許琅給哄得信以為真了!要是當時我在……”
左蒼狼頗有玄機地看了他一眼,說:“當時你率軍攻打小薊城,是什麽原因突然撤兵來着?”
袁戲突然想起當初是看見城樓上有人假扮左蒼狼,頓時抗議:“我那是中了奸計!我以為你們早有準備……”
左蒼狼不跟他争,說:“好吧好吧,大智若愚,來來,敬大燕第一猛将。”
諸葛錦等人一邊笑一邊舉杯,袁戲哼哼,然後發現她拿的是自己的酒,趕緊搶下來:“別別,方才出府的時候,貴府的下人就說了你腿傷未痊愈,不能喝酒。”
左蒼狼狡诘地眨眨眼睛:“待會兒我們可以找個澡堂子泡泡。”
袁戲看着左蒼狼,想象她泡在澡堂子裏的樣子,突然鬧了個大紅臉。
左蒼狼湊近看他:“老袁?老袁?”
袁戲回魂,猛然後仰,差點連人帶椅子摔地上:“呃啊,沒事沒事。”
左蒼狼目帶探究地打量他,問:“老袁,你不是對我有意思吧?”
袁戲頓時把舌頭咬了,一邊跳一邊罵:“我年紀都能當你爹了,何況我把溫将軍當作師長!你開這種玩笑!你、你!!”
左蒼狼笑:“喔,不用緊張。我沒看上你,只是看你剛才那種眼光,我還以為你在意淫我呢。”
袁戲心裏尖叫,媽的你眼睛和嘴巴都抹了毒啊!別過臉,再也不接茬。諸葛錦等人看着二人鬥嘴,知道他們鬧慣了的,只是笑也不說話。
街外車水馬龍,左蒼狼半倚着窗口,看見溫老爺子舉着鳥籠經過,忙又縮回頭。嗯,讓他看見自己在這裏跟幾個男人喝酒,好像不太好。
市集有馬車經過,車夫一路吆喝着避讓。溫老爺子也避到路邊。塵土飛揚,車上主人撩着車簾,對溫老爺子打招呼:“喲,老爺子也在。”
溫行野現在脾氣好了不少,塵土嗆人還微笑着回:“是龔大人,老了,也沒什麽事,遛遛鳥。”車夫聽見主人說話,靠得太近,駿馬長嘶,車蓋将溫老爺子的毛帽子撥落,滾出老遠。
龔大人安坐于華車之上,微笑不語。溫行野只得上前,用拐杖支撐着,艱難彎腰将帽子撿起來。整個過程如同慢動作,龔大人這才說:“奴才不長眼睛,溫老爺子不要見怪。”
溫行野腿腳不便,半天才站好,拍着帽子上的灰,低着頭不說話。
龔大人正命車夫駕車,突然眼前黑影一晃,一個人站在面前。他定睛一看,發現是左蒼狼。這回知道下車了,拱手道:“左将軍,您也在?”
左蒼狼一言不發,一手抓住他領口,迎面一拳過去,然後一腳踹在他肚子上。龔大人只覺得腦子裏像是沸油裏猛然潑進一瓢水,整條街都被打得失了聲。
溫老爺子拉住左蒼狼:“阿左!他是朝廷命官!”
左蒼狼劃拉開他的手,龔大人臉上的血這時候才噴湧出來,他尤自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左蒼狼從茶攤端了碗茶水,迎面将他潑醒。
他悠悠醒轉,只覺得感覺不到臉的存在了。雙眼第一時間看見面前的左蒼狼,他敢發誓,那一刻,面前的人是想殺他。
那種殺氣如針,刺進每一個毛孔。他抖抖索索:“将、将軍……”
左蒼狼拿過溫行野手裏的毛帽子,一聲不響,扔地上。
龔大人這回懂了,也不管身上哪痛,掙紮着爬過去撿起帽子,恭恭敬敬地遞給溫行野:“老、老爺子,饒我,饒我!”
溫行野趕緊接過帽子:“龔大人,她年輕,不懂事。您別跟她一般計較……”
左蒼狼幫他把帽子戴好,扶着他,轉身往前走,若無其事地問:“下人越來越不像話了,轎辇也不知道跟上!”
溫行野說:“是我想自己走走,老骨頭坐不住。那龔大人是當朝禦史,你怎可當街毆打!這回他回去,肯定參你!你……”
袁戲等人這時候也趕過來扶着老人,左蒼狼說:“嗯,這回是我不對。”溫行野說:“你知道就好,趕緊回府備份厚禮……”
話未落,左蒼狼接着說:“下回我把他拖到巷子裏去打。”
溫行野氣昏。
回到溫府,就接到慕容炎急诏。溫行野憂心忡忡:“我跟你一起進宮,面見陛下。”
左蒼狼拍拍他的肩,袁戲施禮:“老爺子,您放心吧,我跟将軍一起入宮。”
溫行野當然不放心,但是他老了,傷病在身,無權無勢。而且溫砌的死,是為了向太上皇盡忠。等于當衆扇了新君一個耳光。他低下頭,發現自己其實幫不上什麽忙。他點頭,說:“袁戲,她性子不好,你一定幫襯些。”
袁戲略略有些心酸,當年橫着走的溫老爺子呵……如今會說這樣的軟話。虎目隐隐有淚,他說:“我保證。”他轉身,突然又回過頭,說:“老爺子,溫帥對我們的恩德,弟兄們都記着。”
他想說溫氏沒有落魄。可是未張嘴,眼已濕了。主梁若折,大廈便頃,這世間炎涼,遠比四季分明。
宮中早已炸開了鍋,龔大人是被擡到朝上的,文官們吵成一團。左蒼狼和袁戲到的時候,聲音倒是小了。
慕容炎拿手一指,左蒼狼跪地上。他怒道:“左蒼狼!你當街毆打禦史言官,你眼裏可還有大燕王法!”
左蒼狼叩首:“臣有罪!”
慕容炎喝問:“原因?你與龔大人有何冤仇?你幾乎沒打死他!”
左蒼狼微微咬唇,那邊龔大人掙紮着坐起來:“陛下、陛下……下臣治下不嚴,奴才駕車不小心碰落溫老爺子的帽子。微臣已經賠罪,正要訓斥手下,左蒼狼突然過來。二話不說,伸手就打啊!陛下,您一定要為老臣作主啊!老臣年過四旬,為官十載,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左将軍依仗溫氏餘威,竟對老臣下此毒手……老臣不服,老臣不服啊……”
諸臣俱都是跟着申斥,旁邊袁戲怒道:“匹夫欺壓溫老爺子,将軍看不過眼,教訓兩下,何錯之有?!”
慕容炎橫了他一眼,他頓時不敢出聲。諸臣更是各種控訴,有人說此例若開、官威何存?有人說縱容兇手,律法不容。
慕容炎雙手一擡,微微向下壓。所有聲音都靜了下來,他問袁戲:“說,怎麽回事。”
袁戲這才怒道:“龔大人駕車在市集鬧市橫沖直撞,竟将溫老爺子的帽子刮落在地。溫老爺子腿腳不便,這孫子竟然安然坐于車駕之內,眼睜睜地看着溫老爺子去撿!左将軍看不過,這才動手教訓了一下……”
這話當然有誇大,諸人又要吵嚷,慕容炎目光環視,說:“諸位大人,溫老爺子今年五十有四了。家中二子皆陣亡于沙場。溫家勞苦功高,龔大人如此輕慢老将功臣,官德何存?”
龔大人當然不服,旁邊有交好的大臣道:“陛下此言,是說左将軍打得對,打得好?是說言官禦史,被打成這樣慘狀,都是咎由自取?左将軍半點錯沒有?”
慕容炎看一眼他,說:“不,她當然做得不對。大燕有王法,豈容旁人擅動私刑?更何況德行有失的是朝廷命官。她本應禀奏于孤知曉,再依例法辦。孤只是想請諸位大人好好想一想。有一天你們也會老,或許不會缺胳膊少腿,但一樣會有失意,會有傷病。”
所有的朝臣都靜默下來,慕容炎的聲音回蕩在殿堂:“将軍老朽,當解甲還田、打馬歸原。你們有一天,也會退居幕後,讓出手中的權柄。後人命理難定,哪有百世錦繡的家族?有朝一日晉陽街頭,你看看你曾經保衛過的家國子民,看看曾經修造過的宮宇路橋。難道你們不希望後來的新秀在享受你們成果的同時,給予應有的尊敬嗎?難道你們希望偌大年紀,鬧市屈膝、泥中拾冠,尊嚴掃地嗎?”
諸人都低下了頭,慕容炎說:“孤意,此事左将軍确有過失,罰俸一年。且于退朝之後前往龔府,登門道歉。龔大人亦有錯,但念及傷重,不予懲治。若有再犯,兩罪并罰。日後大燕所有在朝官員車駕,如遇年高老邁的賦閑舊臣,必須緩行禮讓,不得沖撞。諸位大人意下如何?”
大家左右看看,竟然也沒什麽意見,下跪道:“陛下聖明。”
等到朝臣散盡了,左蒼狼被召到書房。慕容炎踞案高坐,她跪下:“主上。”
慕容炎起身,繞着她轉了幾圈:“晉陽城有釘子嗎?你呆在這裏就沒一天安份!”左蒼狼看見他衣角的花紋,不說話。
慕容炎說:“你要打他,非要當着所有人的面?!你就不能把他拖到沒人的地方,蒙住頭再打?!”
左蒼狼一下子噴笑,看,這三觀跟我多麽像。
慕容炎也笑了,還是喝:“笑!就會惹事,你還有臉笑!等下去龔府道個歉,有點誠意。你敢再鬧妖蛾子,我把你切片煮了!”
他就站在她面前,身上的香氣飄飄浮浮,纏繞着她的魂識陷入深淵。這世上有一種人,你明知隔着雲泥山海,卻別無選擇只能去愛。日日守着無望的未來,想念,渴望。
情是無藥可醫的頑疾,先入腠理,再入肌膚,最後散于骨髓,而人沉淪其間,只能甘之如饴。毒藥鸩酒含笑飲,縱有神力可弑天,不敢言別離。
傍晚,左蒼狼去龔府道歉。龔大人還躺在床上,鼻骨骨折,下颚錯位,總之傷得不輕。左蒼狼努力讓自己顯得真誠一些:“龔大人,對不起。”
龔大人哼哼了一陣,終于還是說:“免了。”
這事算是了了。一個禦史大夫,一個骠騎将軍,面和心不和又怎樣,還能離咋的,将就着過呗。但從那以後,再也沒人敢對溫家人有半點不敬。
☆、第 38 章 母親
從龔府出來,左蒼狼還沒進溫府大門,就見溫行野等在中庭。一見她進門就問:“去過龔府了?”
左蒼狼嗯了一聲,溫行野問:“龔大人态度如何?”
左蒼狼見他目露擔憂之色,說:“其實你不必如此,我與溫帥雖無夫妻之情,卻有師徒之誼。只要我在一日,溫府上下,便如他生時。”
溫行野一怔,左蒼狼已經舉步入內。不期然遇見溫以軒,溫以軒與左蒼狼擦肩而過,目不斜視,只當沒有此人。
自從他們的母親秋淑離開之後,以戎日日鬧着要找娘親,以軒畢竟已經十二歲,沒有哭鬧。但是他與左蒼狼卻是從此之後,如同路人。他再也不肯向她請安。平時見面也再沒有一句話。
左蒼狼也從不跟他說話,溫以戎畢竟還小,平時經常偷偷過來找她玩。
這天中午,溫行野正在花園練功,突然聽到兩個孫兒低聲說話。溫以軒在對弟弟說:“你去哪兒?”
溫以戎說:“我去找姨娘玩啊,她昨天說了今天帶我去騎馬的!”
溫以軒說:“閉嘴!她不是我們姨娘,她是個壞女人,是她逼走了我們母親!你不許跟她玩!”
溫行野臉色一變,勃然大怒,命人取來家法,鞭其三十。
十二歲的孩子,經不住家法。溫以軒哭叫,哀號,溫行野雙目含淚,卻只是道:“我三歲教你讀書明禮,你對母親就是這般禮儀?!”
溫以軒大喊:“她不是我母親!她害死父親,逼走母親!她是個壞女人!我讨厭她!”
溫行野一怒之下,鞭子又落下去:“混帳東西,你從哪裏聽來這些渾話!我打死你個沒有家教的東西!”
左蒼狼聽見動靜,走出房間,卻沒有上前去勸。溫行野打了一陣,也有點犯嘀咕——我這麽打孩子,你好歹上來勸一勸,搏點孩子好感啊!難道真得讓我把他打死,你才順心?
可左蒼狼沒有。溫行野眼看再打真要落下傷殘了,只得悻悻地住了手。左蒼狼上前,看着哭成淚人的溫以軒,問:“痛嗎?”
溫以軒推開她:“不要你管!”
左蒼狼微微退開,免得他手上的血沾到自己身上。溫以軒呆了,長久以來,雖然溫行野管教嚴格,但是每每他挨打的時候,奶奶、母親無不是含淚照料。從來沒有一個人,這樣淡漠地避開他的手。
左蒼狼輕聲說:“我不打算管。因為你沒有了爹,也沒有娘了。”
溫以軒震驚地擡頭,看見她漠然的雙眼。然後突然發現,是的,自己沒有爹,也沒有娘了。只剩下已經年邁的奶奶,和一條腿的爺爺和少不更事的弟弟。
幼小的眼睛毫不掩飾地出現了驚恐的神色。
左蒼狼迎着那雙像要滴水的眼睛,說:“你對我冷淡,我就不理你。不會給你找師父,不會讓你再練武功。讓你長成一個廢物,永遠都沒有能力照顧你的爺爺和奶奶,永遠沒有能力接回你娘。
你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別人欺負你,欺負你老邁年高的奶奶,欺負你行走都不便的爺爺!有人會去挖你爹爹的墓,偷光裏面的陪葬品,甚至剝掉他穿的衣服,把他從棺材裏拖出來,殘骨扔得滿地都是……”
“不……”那雙小小的眼睛淚水噴湧,“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左蒼狼說:“那時候,你也只有像現在這樣,跪在那些人面前,哀求他們,說不要這麽做。”
她轉身走開,将他遺留在血乎乎的板凳上。這是當初,慕容炎的孤兒營對付裏面所有孩子必勝的法寶。那就是讓他們清楚明白地知道,這裏已經沒有自己的親人了。
第二天,溫以軒帶着溫以戎,請過爺爺奶奶安之後,來到左蒼狼房門口。溫以軒安靜地捧着清水,等她梳洗後,輕聲說:“母親早安。”
左蒼狼點頭,随手拿起妝臺上的傷藥遞給溫以戎:“幫哥哥擦藥。”
溫以戎答應一聲,溫以軒恭敬地說:“謝謝母親大人賜藥。”
左蒼狼點頭,他的眼睛漆黑通透,裏面的恭順與乖覺讓人落淚。她緩和了語氣:“先好好養着,這幾天不必過來請安了。”
溫以軒低頭:“兒子給母親請安,是應該的。些許傷痛,不要緊。還請母親看在兒子年輕,不懂事的份兒上,原諒兒子前些天的失禮。”
左蒼狼溫和地說:“我原諒。”
溫以軒領着弟弟退出去,小心地收起左蒼狼給他的傷藥。她撕掉他傷口的痂,而他長出鱗甲,變成僞裝。從此以後,他再不會輕易被什麽東西所傷,也再不會被什麽人輕易感動。
下午,左蒼狼去找達奚琴。這位俞國皇叔,國破之後客居晉陽,卻更風雅了。日日賞花遛鳥,多首詞作被青樓傳唱。
左蒼狼走到府門口,就嗅到隐隐的脂粉香氣。達奚琴親自迎出來,一身白衣,端方如玉。他倒是大笑:“老早聽見門口喜雀叫嚷,果有貴客到來。”
左蒼狼笑:“瑾瑜侯別來無恙。”上次他歸降之時,兩人見過一面,但當時袁戲是統帥,左蒼狼雖出謀劃策,卻不過是參軍之職,兩個人并不熟識。歸降之後,慕容淵賜了他一個瑾瑜侯的爵位,倒是錦衣玉食地養着。
慕容炎攻入晉陽城後,也并沒有為難達奚一族,如今他倒是落得清閑。
達奚琴拱手:“晉陽風水養人,我已樂不思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