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相親
再次見到張浩是在一個月以後。
那個時候,李雲已經注射達菲林促排,準備取卵了,張浩開車來南京接我。
他一個人來的,李雲因為促排小腹發漲、身體不适,所以沒有來。正常的人正常情況下每月只排一至兩個卵泡,而注射達菲林促排以後則有很多卵泡生成,所以卵巢都會發漲,這是正常情況。
張浩來的那天,南京天氣依舊很熱,而他卻穿了一條厚厚的洗得發白的牛仔褲。
一見他我就注意到了這一點,第六感告訴我他是有意這麽穿的。其實我注意到這點并不是我心術不正,也不是什麽悶騷,而是畢竟有過在上海停車場的那次尴尬,出于女孩的敏感,我這麽揣測。
這個時候,我剛剛從老家回南京沒幾天。也許,從純樸的牧歌式的山村呆了幾天回來後,我的那份細膩和敏感又有所加劇。
我是接到母親的電話後回去的,母親電話裏說讓我回去相親。母親大人的好意,簡直讓我哭笑不得,他們總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安排我的一切。
我不想回去,我告訴母親我現在很忙走不開。母親說不行,你必須回來,對方條件很好,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我理解母親所謂的千載難逢的含義。
第一,像我這樣的女孩子如果找到好的人家,工作生活等等一切的問題迎刃而解。第二,在改變自己命運的同時,也能改變整個家庭的命運。我真不想回去,我已經答應人家李雲,準備幫他們生兒育女了,這個時候怎麽能夠回去?但怕母親失望,還是回去了。其實,照顧父母的感覺、怕父母失望是回去的一個理由,還有一個理由就是,在我的內心深處,也是很想回去看看的。
說實話,如果回去真的能夠找到一生的幸福,也是我所渴求的,至少是目前的我能夠接受的。
曾經的我,并不是一個胸無大志的女孩,我也曾有過海闊天空的幻想,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夠在城市安根,能夠成為一個貨真價實的城市白領。
但經歷了這麽多事情,我知道我的簡單的夢想對我來說有些遙不可及,有些虛無缥缈,還有一些不切實際。我要現實一點,我不想經受“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失望。
現在的我對未來的要求并不高,只要生活能夠繼續,只要能讓我盡快還清銀行的貸款,只要能讓我的父母過得好一點,就足夠了。至于答應李雲的事,我只能說,對不起了。我同情她,但誰又來同情我呢。當初,我對她的同情是真實的,但現在,我的想法更為真切。
我回到那熟悉的小山村的時候,樹上的蟬兒叫得正歡,山村裏低矮的平房、袅袅升起的炊煙和所有的雞飛狗跳,都籠罩在一片蟬聲裏。
我到家時,母親正在堂屋穿蟬殼。
蟬殼是一種中藥材,從樹上采下來後,用線穿成串,放在外面晾幹後可以賣錢。從母親見我到家,顯然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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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的高興只表現在見面後剎那間的溫柔眼神裏,除此之外,并無更多的表示。
農村的母親大多這樣,他們不像城裏的母親那樣善于表達自己。我對母親也是這樣。我把我對她所有的愛都壓抑在心裏。我也只能這樣,如果突然哪一天我非常親昵地擁住母親來一句:“媽媽我愛你,”我想我的母親一定會無所适從得發暈。
母親溫柔的眼神掩飾不了她日漸滄桑的顏容,魚尾紋很深了,臉色枯黃,頭發也花白了。
看着母親,我真的很想撲到她的胸前,好好摸摸她的臉,吻吻她那一道道被日子雕刻得很深的皺紋。此時,我突然覺得以前對父母有過的怨恨是多麽孩子氣,多麽不應該。不管他們是多麽的沒有能力,但對于我,他們已經傾盡全力了。他們是在用全身的力氣在支撐這我們這個貧窮的家庭。
他們的一輩子,雖然清苦,但也算是幸福,沒有大喜大悲,有的都是小幸福,因為他們想要的本來就不多。
走進家門,我還是忍住了想吻母親的沖動,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媽,我回來了。”
母親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你把東西放下坐一會,飯一會就好。”
說完,母親便放下手裏的活,站起身用圍腰擦擦手,到廚房做飯去了。聽到我說話,爸爸從裏間走出來。本來爸爸這個時候應該是在田裏忙碌的,很顯然今天是知道我要回來,特地在家等我的。半年沒見了,爸爸一定也很想我,但他肯定不會說出來的。
“爸,在家啊。”我和爸爸打招呼。
爸爸手裏端着一杯水,笑着說:“嗯,回來啦。”
爸爸把水遞給我的時候,我看到,他的手枯得如同風幹了的樹皮,上面有一道道很深的裂紋,觸目驚心。
看到他的手還有他那張布滿褶皺的臉,我的眼睛突然一熱,眼淚頃刻間盈滿了眼眶。曾經有過的對他們的怨氣也頃刻間全部消釋了。但我強忍着眼裏的淚水,我背過臉去,使勁使勁地眨巴自己的眼睛,眼淚就這樣順着鼻子流到嘴裏了,味道是鹹鹹的、澀澀的。
“在外面一切都好吧?”爸爸的問題依然只有那一個。
“恩,挺好的,一切都很平安。”我說。
“平安就好,平安是福,平安就好。”爸爸一遍一遍的念叨着。
這就是我的爸爸媽媽,他們的要求從來都是那麽低那麽低,難怪有人說,對于子女,父母的心其實是很低很低的,正如歌中所唱的:老人不圖兒女為家做多大貢獻呀,一輩子總操心就奔個平平安安。
正因為如此,他們一輩子沒有大富大貴,但是看到一家人平安、健康,他們也就知足了,這就是他們追求的幸福。看到他們見到我後知足的表情,我突然間覺得或許我當初選擇留在大城市、選擇去做代孕媽媽或許真的就是個錯誤。其實在小城市安身立命,不圖大富大貴,生活安逸,也很不錯的。
在一家人團聚的喜慶中,我們開始吃午飯。吃飯的時候,母親和我講起了我的親事。
她說是我一個遠房親戚介紹的,對方家裏開着燒磚的窯場,條件非常好。
雖然那男孩只有高中畢業,但因為家裏有關系,被安排在鄉裏電信局工作。年齡也相配,比我大一歲。如果我和他能成,他家可以确保我的工作,并且能夠取得公務員編制。
母親說,對方家裏的人都已經看過我的照片了,對我非常滿意,特別滿意的是——我的學歷。母親說到這裏時,頓了頓,眼裏有幾分自豪。母親說,她和父親也比較滿意對方,只等我回來點頭,這門親事就算成。母親還說,如果這門親事真的成,你一輩子的大事就解決了,起碼是生活無憂了。
“當然,大主意你自己拿。”末了,母親不忘補充一句。
母親向我說這些的時候,眉開眼笑的,皺紋也舒展了許多。爸爸在一旁不說話,只一個勁地往我碗裏夾菜。
我吃着爸爸夾的菜,聽着媽媽向我描繪的美好未來,也開始有點動心了。
我想,如果能在家門口找到一戶好人家嫁了,再有一份好工作,這樣天天可以照顧父母,何樂不為呢?做子女的,最大的孝順,莫過于能夠天天和年老的父母待在一起。
第二天,在親戚的帶領下,我去相親。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我和我們家的親戚——一個我喊四表姨的農家女人一起,前去鎮上相親。我們穿過植物瘋長的田野,穿過鳥語花香的山林,穿過一條小河和十多裏山路,終于到了鎮上,見到了那個傳說中家境非常好的男孩——不,應該說男人更準确點,因為我在他的身上,絲毫沒有看到男孩的影子。
我一見到他,輕輕的嘆了口氣,輕到不易覺察。我們在一家飯店的二樓見面,見面的時候,他坐在椅子上翹着二郎腿,一副吊而郎當的樣子。
親戚給我們做了介紹後,他居然連一聲謝謝都不會說,或者,根本就是懶得說。一看他那樣,我真想扭頭就走,但出于最大的誠意,還是留了下來。我想對他做一個比較充分的了解。我是四表姨雖然是個農村女人,但幹這種幫人介紹對象的事看來不是第一回了,很有經驗,在給我們介紹完後,就實時而知趣地離開了。
四表姨走後,他收起了二郎腿,問我:“你叫周莉?”
“坐吧,不要拘束。”沒等我點頭他又說。我差點笑出聲來,心想,你以為我是山裏小女孩?可出于禮貌,我壓抑着,沒讓自己笑出口。
我在他的對面坐下來,我們開始聊天。
說是聊天,其實只是他一個人在那裏說,我在聽。
他一邊摳着耳朵一邊說,我們電信局很好,人很多,但基本上都是閑人多,管他呢,反正有工資拿就行,再說我也不在乎這點工資,在乎的是這份工作,這是面子問題。他又一邊擺弄手指一邊說,電信局現在老吃香了,好多大學生想進,但沒有關系進不來。他說,這年頭,大學生管屁用。
見我對他談的不感興趣,他又改了話題,談起國家大事來。他口吐白沫,滔滔不絕,似乎坐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個和他第一次見面的、相親的對象,而是和他熟悉了很久的同事、朋友。我明白,他的內心是自卑的,這從他眼睛裏閃爍的游離的目光中可以看出。
一個在山裏長大的高中學歷的男人,在一個大學生面前,在一個剛剛畢業的有點小漂亮的大學生面前,他的這種自卑可以理解。他是在用他的滔滔不絕來掩蓋這種自卑。
我實在聽不下去,小聲的說:“你能談點別的嗎?”
“別的?那談點什麽?”他抓耳撓腮。
就在這時,服務員上菜了。
他請我吃飯,絲毫沒有同我商量,更別說征得我同意,有那麽一股不容推辭的意味在裏面。或者說,料定我一定會陪他吃這餐飯似的。
他給我倒酒,酒倒是好酒,我們省産的名優品牌,一百多元一瓶的。可是是白酒。他把我面前的玻璃杯子拿去,倒上滿滿的一大杯,然後又給自己倒了同樣滿的一杯。他把酒杯放到我面前說:“來,喝酒。”
“我不會喝酒。”我說。我本來是想說,我不會喝白酒的,但想想,還是算了。
“那哪成呢?我我們電信局裏的人都會喝酒,家屬也個個會喝。現在的人,哪有不會喝酒的?”
這一次,我真的笑出來了,不過是淡淡的笑,苦笑。我還不是你們電信局裏人的家屬呢,我想。
見我真的不喝,他也很大度,揮揮手說:“那今天就算了,下一次有其他人在,一定要喝。”
他喝着酒,吃着菜,又不住的向我吹噓他們家多麽有錢,多麽有實力。聽得我直皺眉頭。
最讓我不能容忍的是,飯吃到一半的時候,他竟然用手從他那被煙熏得有點發黑的牙縫裏,抽出一根長長的韭菜絲來,惡心得我當時差點吐出來。
我食欲全無,趕緊放下碗,告別一改剛才的模樣正驚慌失措陪着笑臉、但還不知道哪兒做錯了的男人,逃也似的跑回家裏。
這種男朋友,是我千萬不能容忍的,他突破了我找男朋友的底線。無論是外形上還是談吐上,都是我不能接受的。父母聽說我不同意,也沒多說什麽,只對我說,你的事情我做主。
但看得出來,他們相當失望。
我沒有告訴他們我不同意的理由,我知道,我的那些不能忍受,在他們看來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好在父母也不追問那麽多,他們相信自己的女兒肯定有自己的理由。
相親失敗,本想在家裏多待幾天陪陪父母,回來一趟不容易。以後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将不能回這個家,因為相親的失敗,意味着我還要回去給李雲代孕,那将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在這當中,我肯定不能再回家。
可是,我實在待不下去,我不能忍受的是家裏的廁所。
正是盛夏季節,廁所裏惡臭難聞,蒼蠅成群。人一走進去,那些頭碧綠碧綠的大蒼蠅嗡嗡的一躍而起,在狹小的空間裏橫沖直撞,像F16戰鬥機似的。
每次進廁所,對我的身心都是一種巨大的考驗。特別是褪下裙子正在方便,那些剛剛在糞坑裏呆着的東西突然叮在雪白的肌膚上時,簡直就有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
我知道,這個山村已經不适合我。
雖然我從小在這裏長大,這裏的山山水水哺育過我,我對這裏也充滿了感情,但是,我已經不是那個上大學之前的我了,如果讓我在回到這裏生活下去,我是真的不能适應了。
有人說,把一個山裏的女孩子,放在山裏一輩子不出遠門,無疑是一種悲哀。但是,把一個山裏長大的女孩放到大城市生活幾年後,再放回大山深處生活,更是一個悲劇。這話的精辟被我證明得淋漓盡致。
在家沒待幾天,我就回南京。臨出門時候,我很想把張浩上次給我的五千元留給父母,好讓他們過幾天輕松點的日子,但仔細想想,還是不能。萬一當中出了什麽岔子做不成呢,這錢還是要還給李雲他們的。
父母把我送得很遠,一直走過了兩道山崗。
我幾次讓他們不要送了,他們就是不聽,直到我要發火,他們才停下來。我走了好遠,他們一直還站在原地不動。
我不住地回頭看看他們,一直到他們的身影和綿綿的青山、彎彎的小路融為一體,一直到他們的身影由大變小,最終變成兩個似有若無的黑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