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這一天的夜晚終于來到。
慶玉縣離長安城仍有一定距離,除了将整個縣城環繞起的護城河後,往北便是大片收割後的農田,長安同樣在縣城的北方,而應該向北進發的軍隊卻早已偏離了原先的方向。
慌亂的嘶鳴聲和人聲拌在一起,直直豎立的短茬在不規律的馬蹄下被重重踩踏,湊成雜亂無章的拼圖。
鮮血,像鐵紅色的雨水一滴一滴打濕了幹燥的土壤,滋潤着潛藏在心底的罪惡源頭,士兵們拔出手邊的兵器反擊,眼神憤怒而又恐懼,而他們的敵人則面無表情的将箭弩的準星朝向他們,倒刺泛着冷冽的寒光。
百步索人命,千裏不留行。
将軍早預料可能會有人劫獄,所以他帶領手下一路拼殺帶着囚犯且戰且退,當務之急是保住犯人回去求援,他這麽想着然後盡量拖延時間,但他還是大意了,那些人不是江湖草寇,他們是真正的殺手。
戰到最後,等救援的軍隊來的時候,農田裏只剩一具具冷卻已久的屍體和幹涸的暗色鮮血。
騎馬的将軍看着地上的屍體沉默了半晌,長安城裏發生這麽大的事情上頭知道必會震怒,他必須在層層上報之前解決完這件事。
将軍于是大聲傳令:“長安提前進入門禁,那些賊人一定還沒逃脫這裏,方圓十裏內給我挨家挨戶的搜!搜不到線索都提頭來見!”
“遵命!”一隊隊重甲士兵們開始在附近排查,離事發出最近的慶玉縣自然成了重點探查對象。
熱鬧的集市上橫沖直撞的高頭大馬惹得人抱怨連連,酒樓茶肆也被攪得一鍋粥,準備回去做飯的農人想去菜田摘點菜,卻被士兵擋在城裏不讓出去。
正在街上買花燈的蘇沐霖和蘇沐棠,見着在人群中穿梭行進的士兵面面相觑,今天可是八月十五,大家本該休息的一天的,怎麽還有人在街上巡邏?而且看着裝束,好像也不是縣衙上的人啊。
提了小兔子燈就跟上的蘇沐棠沒追着幾步,蘇沐霖就把他給拉走了:“你不要命了,那些人是宮城裏面的!”
“宮……宮城?”給妹妹買的小兔子燈差點沒摔掉在地上,蘇沐棠瞪大眼睛,“你說他們是羽林軍?”
“怎麽會,只是裏面有個人我曾經見過一面,他好像是金吾衛。”
“那金吾衛跑到這裏來做什麽?他們不是皇上的禁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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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你比我還笨!”
蘇沐霖被轉不過腦筋的弟弟氣得紅了臉,“如果不是和皇宮有關系金吾衛用得着出來嗎?這事情肯定和皇宮有關系,你就別去追根知底了!”
“那我們得趕緊告訴爹爹才行……”小孩子們預感不太妙,“今晚可別出什麽事啊。”
被人打開牢籠解開鐵索的肖天陽伸了個懶腰,一身輕松,他活動了一下許久未伸展的身體,然後站起身恭敬地向着站在正中間的唯一一道人影作揖道:“多謝姑娘救命之恩。”
“殺了那麽多女人的你最後被一個女人所救,不知這是否是一個天大笑話。”
腳腕銀鈴聲聲作響,腳步輕盈流光百轉,廣袖舒展如振翅蝶翼,欲與高飛。
站在風口的年輕女子微轉過身,額頭的花钿在逐漸黯淡的光線下,顯出一朵精致的牡丹形狀,她的面孔妖嬈,眼神富有挑釁性,身段玲珑有致,走起路來像只優雅散步的貓。
素手描白骨。
聽聞江湖上最痛恨男子的人便是她,她道世間男子皆是渾濁之人,污穢不堪,恨不得将欲求親近之人其挫骨揚灰。
說起來痛恨男人,實際上也是被男人始亂終棄的蠢女人罷了。
老者動了動遲鈍的眼珠,再次恭敬擡手作揖:“這江湖上老夫佩服的人不多,白骨姑娘便是其中一位。”
“呵,感恩戴德的話我不想聽。”
白骨從樓上往下看,路上一隊隊的士兵正在四處巡邏,“好端端的八月十五就這麽浪費了,不過也罷,今日總算也見到新主人了,若是太讓我失望的話,我會……”
低沉的自語肖天陽并未聽清,他嗅着空氣裏的不同氣味知曉這裏潛伏了不少人,卻不知道他們為什麽到現在還不離開:“白骨姑娘,鬥膽問一句,現在我們要做什麽?時間越長,皇城裏派出的軍隊越多,到時候恐怕不易脫身。”
女子一揮廣袖掩面輕笑,那美人兒的眼中含着一汪春水,直看得人意亂情迷。
“救你只是順手,我們此行真正的目的只是一個人罷了。”
白骨眼睛轉向縣衙的方向,“我想看看,他是否值得我親自動手。”
中秋月圓,蘇府大門前也象征性的挂上了一對燈籠,到了酉時十一刻,杜夏荷領着孩子們來到了荷塘邊上,剛落座不久,杜春香一臉慌張跑過來問他們有沒有看到岳鳴,孩子們連連搖頭說沒看到,杜春香又問蘇星翎最後看見岳鳴的地點,然後急匆匆去找了。
杜夏荷見狀吩咐了家丁和她一起去找,然後又讓人催蘇行遠早點過來,結果當家老爺推托說自己在處理急事來不了,讓他們自己先賞月,這句話家丁帶到的時候,孩子們發現娘親的臉色有點沉。
惹娘親生氣了吧,回屋後要跪搓衣板吶。孩子們在心中默默給爹爹點蠟。
“反正都是家裏人,平常也都聚在一起,今天只是圖個喜慶而已。”
一家之母摸了摸蘇沐霖的頭道,“等姨娘他們來了我們就吃水果好不好。”
蘇沐霖點頭:“自然要等他們來了,不過在這之前我們要送個小玩意給念念。”
他變戲法的從身後掏出一個兔子燈,笑眯眯地遞給了妹妹,蘇星翎接過兔子燈,在荷塘邊上來回踱步,燈裏的燭火像一團螢火蟲,緊緊跟随着她的腳步。
雲疏容托着腮看着蘇念月的身影,不知在思考什麽。
不遠的地方已經有人開始放煙花,一點一點閃爍的焰火升空而起又徐徐落下,接着又是一撥的焰火竄上高空炸出一朵朵稍轉即逝的花朵,蘇星翎仰起頭看着零星的花火,月光照的黑瞳清亮無比。
唐朝的煙花技術可沒那麽高端大氣上檔次,它們更主要的用途是——軍用。
回頭的瞬間,雲疏容已經消失在了她的視野裏。
你終于去你該去的地方了嗎。
蘇星翎想着朝夕相處的幾個月,心裏有點空落,再也沒有人能像他這樣,随時陪伴在自己身邊了吧,下次見面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
“念念,你姨娘還沒有回來,你在這兒陪娘親說說話,讓哥哥們去找鳴兒。”
不遠處杜夏荷的向她走來,手上粘了一塊酥軟的糕點,“嘗嘗好不好吃。”
蘇星翎接過糕點吃了起來,立秋時節的荷香循着微風的痕跡送入鼻中,池中被魚尾攪碎的月,透着清泠的光折射在打濕了葉面的荷葉上。
東升的月輪盛載在滿天星河之上,照的一地空明,處處銀輝。
毫無殘缺的月亮好似離她很近,她伸出手透過指尖能看到光影下極細微的浮塵。
遠處有夜莺唱歌的聲音,有花朵閉合的聲音,有錦鯉浮出水面的聲音,有微不可聞的走動的聲音……
“怎的還沒回來。”
月亮已經升至最高空,一段時間過後它将逐漸西沉,杜夏荷領着小女兒站在荷塘邊等了半晌,也不見衆人回來,真是奇怪,蘇府說來并不大,就算找不到人也該回來通告一聲啊。
一直伺候蘇念月的侍女從東邊的廂房走來,她低聲朝着杜夏荷說了些什麽,于是杜夏荷也沒和蘇星翎說一聲就急急忙忙的離開了,荷塘邊上頓時只剩下蘇星翎一個人。
一個人的蘇星翎仰頭看着将娘親支走的花妍眨了眨眼:“大嬸,你找我什麽事呀。”
大……嬸……
‘花妍’頭上蹦出一行青筋,忍了又忍的她蹲下身,和聲細語的和蘇星翎道:“小姐,雲公子想要見你一面呢。你去不去呀。”
“雲公子。”小女孩大大的眼睛眨啊眨,“雲公子是誰?我認識他嗎?”
“怎的不認識。”
侍女伸手輕輕握住她的手腕,冰涼的手指一下鎖住她的經脈,“小姐只要乖乖聽話跟我走,你娘就不會死,你姨娘也不會死,大家都不會死。”
“可把我帶過去的話,你會死的。”
小女孩輕輕地說着,臉上一派天真。
她烏黑的眸子幽邃的像一潭深水,完全窺視不了她內心深處的想法。
聽着這不成器的威脅女子只是微微一笑,眼裏連諷刺都不屑表露,她只是握緊蘇星翎的手腕,然後無聲無息的融入了這片夜色中。
荒野上,一場殺戮的氣氛正在快速發酵,來自四方八方的風将衆多人影包圍下的小小身影團團圍剿,以一人對百人,以一劍對百刃,他是自己的國土上唯一的士兵,堅強而又孤獨的對抗着一支堅不可摧的鐵騎。
冰冷的月亮拂照着神情迥異的臉頰,貪婪的舔舐着無聲息中平添的疤口,它落在鋒利的刀口上跳動着浮躁的光,喚醒人內心深藏的對血的渴望。
每個人的眼睛像是風暴中發現獵物的野獸,他們猙獰的揮舞着爪牙,咆哮着向他撲過去想要将他撕的粉碎。
他還是太天真了,他本來就不該對任何人有抱有希望。
來自黑暗的修羅,怎可期翼用肮髒的雙手碰觸陽光?誰來救贖?他不需要救贖!
劍鳴,以人祭血,以血祭劍,戰意盎然。
他只要活在黑暗裏就夠了了,他只要一直複仇就夠了,就算成為行屍走肉又何妨?他不願如敗者般茍延存活!
他若成魔,必要蒼天陪葬!
誰都沒有見過這樣的情形,即使是時隔多年之後,有幸存者回憶起當時的場景也依舊心有餘悸。
沒有人能近那個孩子一步,每個靠近他的人都迅速被他斬在劍下,他的劍勢輕靈而不失力度,游刃有餘之中帶着雷霆之力像長蛇游弋着直抵心口,上一瞬間他還沒旋至眼前,下一剎那他的劍已經貫穿了你的身體。
冰冷的長蛇,冷窺着每一個帶着活人氣息的生命,它在令人興奮的嗡鳴中悄無聲息的張開那張吞噬的嘴,包容一切可以呼吸的生物。
這的确是原任宮主的劍勢,确切的說是融合了自己領悟的劍勢。
妙齡女子擡起纖手掩面而笑:“妙,妙,實在太妙。這樣的人兒如此聰穎……”
她妙目一轉,眼中忽然陰狠無比,“我倒是更想除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