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挽香寒
榻中木幾上一尊小小的四螭蓮花鼎中袅袅升起氤氲沉香,合懿望過去的眼神似是虛空,隔了會兒,才漸漸聚攏在一起,緩聲道:“飛鸾閣那件事他是被我連累了,怪我自己一時興起想進去看看,沒成想鬧出這麽大的風波,污了他的名聲我也過意不去,你可千萬別曲解了他的品行。”
皇帝聽着這話面上有些古怪,摸了摸鼻子,嘴角莫名的笑意盡數掩在了襕袖之後,“出嫁從夫,你倒是一心向着他,說是這樣就是這樣吧,琰铮兩眼一抓瞎胡給人扣帽子,改明兒朕替你好好兒教訓他。”
“別別別......”合懿急得一個勁兒擺手,皇帝那頭越笑越樂,也不管她,扭頭問皇後,“不是說過來陪阿姐一起吃個飯麽,你去看看,好了再派人來傳話,”
這話說得忒二大爺了些,栖梧宮成山的人,哪需要勞動皇後親自去查看膳食,說白了就是想給人家找點事做支出去。
皇後聽得明白,半點脾氣沒有,當下起身規矩行了禮,臨退出前目有深意地朝合懿看了一眼,直看得合懿頭皮發麻。
她向來膽子小性子軟,不管是在弟弟跟前還是表侄子跟前都拿不了大,三個人從小一塊兒長大,兩個小子估計是在太後面前壓抑的太久,到了她這兒偏就喜歡裝大爺,三言兩語就能把她拿捏的死死的。所以合懿對于皇後求她幫忙的事,其實......并沒有多大把握!
“那個......”
“直說吧,皇後找你來是不是要你勸我放棄晉瑜才人的位份。”
合懿話剛起了個頭,就被他搶白了過去,屋裏只剩他們兩個人,他連自稱也不說了,随手抓過來個軟枕塞到背後,放下了那四平八穩的帝王威嚴,看着才有幾分少年人的肆意飛揚,桀骜鋒厲的眉眼與她同出一源卻南轅北轍。
她彎下腰手肘抵在木幾上撐着一邊腮,半垂着眼睑,語氣有些漫不經心的無奈,“我知道這事不應該我多嘴,橫豎做不了你的主,我也沒打算跟你橫鼻子豎眼的争論,但是皇後說的沒錯,越級擢升一個剛進宮的妃嫔,言官們鐵定要罵你的,再喜歡也先克制克制,過兩年慢慢往上走就是了,何必非急在這一時,為了換美人一笑落得個昏君的名號,以後不知要用多少披肝瀝膽的功勳才能挽回來,值得麽?”
稍停了下,又說:“況且她要是真心疼你,也該多為你想想,一心只顧着掙位分的,那喜歡的是皇帝,不是你這個人,你從小那麽聰明,應當是能分清楚好歹的。”
他挑了挑眉,卻說不巧,嘴角勾起一點似是而非的弧度讓人看不真切,連嘆息都帶着玩世不恭的戲谑,“我就是皇帝。”
合懿從他模棱兩可的回答中沒聽出什麽實質的東西來,還想追問,他卻突然輕飄飄地點了頭,“行,這事兒就暫且放放吧,權當賣你個面子,畢竟長公主若在皇帝面前半點臉面都沒有的話,傳出去大概又有人要編排你了。”
合懿聽着這話簡直受寵若驚,咧開嘴角笑得沒心沒肺,“好弟弟,難得你還肯為我着想,給我這麽大臉面,你說我怎麽謝你好呢?”
她邊說邊想,片刻後從寬大的袖兜裏掏出來三個錦囊,拿在手上細細翻看了下,探身遞給他一個,“前兩天去給小侄子求平安符,順便多求了兩個,本來要給父皇母後的,但眼下也見不着他們,就給你吧,也是我的心意,保佑你山河永固福壽綿延子孫滿堂!”
兩個人止不住大笑起來,她的針線一向不錯,錦囊紋飾騰龍駕霧大氣雅致,挂在他腰間倒也不顯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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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頃,皇後派人來傳話,請他們移步偏殿用膳,合懿剛踏進屋子與皇後目光交接,忙遞過去個叫她安心的眼神兒,皇後見了,這一頓便飯方才安安穩穩地開始,只中途偏有不讨巧的宮人兩次三番前來回禀,稱瑜才人身體有恙,請皇帝去褚慧宮探看。
“身體有恙”不過女人争寵常有的手段罷了,一桌子三個人誰都心知肚明,皇上臉色不好看,合懿坐在人家栖梧宮裏也不好慷他人之慨,最後還是皇後低垂着眉,喏喏說了句:“瑜妹妹既然身子不好,皇上就去看看吧,阿姐這兒有我呢。”
話是這麽說着,可等皇帝真的走了,皇後便再也撐不住那脆弱的端莊,起身幾步進裏間趴倒在軟榻上哭了個我見猶憐,合懿也是嘆氣,半點法子都沒有只能又去哄,哄着哄着卻聯想到自己身上,封鞅雖然從來冷淡,但好歹沒給她也弄出個甲妹妹乙妹妹來。
這樣想着,仿佛那條三年和離的律法也不算什麽了。
她總是很容易原諒別人。
暮色四合,宮中早有掌燈的太監挑着燈籠行到廊下,拿一杆長杆兒,将手中的燈籠逐一挂到廊柱的鐵鈎上,挂一盞亮一處,直到連成明煌煌一片,将諾大的宮城盡數籠罩在白晝似得暖意中。
小皇子的滿月宴設在興慶宮朝露臺,名為臺實為殿,此次百官同慶,皇後要接見各重臣官眷,心中再有天大的委屈,出了栖梧宮也再尋不着半點破綻,只一雙流過淚的眼睛稍稍有些浮腫,方算是個見證。
合懿入殿時封鞅已經落座了,禮官一聲“長公主駕到”,百官起身相迎。
這樣的場合,他不是太傅了,只是長公主的驸馬,理所應當要和她坐在一桌,案幾并不算很大,兩個人手肘挨着手肘,離得近了,她又可以聞到他身上淡淡地伽南香,心頭止不住鼓鼓跳動,這香氣,委實既可添愁又可解憂。
周遭人聲嘈雜,籌光交錯間他忽然微微低下頭問,“皇後今日接公主進宮所為何事,還請公主如實告知。”
合懿擡頭正撞進他眼底,忙又低下去,“就只是女人間的一些閑話,你放心,這些話都和你沒有關系,不會給你添麻煩的,上次飛鸾閣的事我也給皇帝說清楚了,他已經知道與你無關。”
飛鸾閣三個字至今仍令封鞅有些不自在,眼瞳微微縮了下,随即偏過臉去,聲音還是一如既往地平靜,“臣奉勸公主一句,後宮看似方寸之地婦孺之間,實則卻是另一個戰場,壁上觀火尚且可能被灼傷,公主原本并非局中人,沒有必要為了不相幹的人涉足其中,往後行事切記獨善其身為好。”
合懿愣了下,像是聽懂了,又像是沒聽懂,皇帝是她的親弟弟,怎麽會是不相幹的人呢?
大宴之上,君臣同樂,席間有旨意宣,小皇子取單名一個“玺”字,因是長子格外恩寵,冊封榮王,享食邑八千。婉美人母憑子貴,在衆人矚目下榮升為婉昭儀,離妃位只有一步之遙。
随後便再沒有下文,衆人口口相傳間都知道了,那位寵冠後宮的瑜才人之所以沒能如願以償一躍枝頭,全是長公主的谏言所致,這是皇帝給的無上臉面,卻也是一道無聲的風向:從此若有何事進谏不利,也不必再絞盡腦汁想辦法去勞煩避世的太上皇和太後了,這位和善的長公主也能以柔克剛獨當一面。
封鞅的囑咐,到底是說晚了。
他心下嘆氣,耳邊卻有清靈的笑聲傳過來,側頭去看一衆宮妃官眷中的合懿,正彎着腰給小皇子系錦囊,伸出一指在孩子軟糯的臉上輕輕的撥弄,眸中笑意盈盈眉間溫柔地綻放出一朵花兒來,用軟軟地聲音哄着才一個月的小孩子,“叫姑姑……”
半點不知道自己一腳踏進了什麽局面裏,看着就有些不怎麽聰明的樣子,但比起第一次從樹上張牙舞爪摔到他面前的狼狽模樣還是好太多了……看着看着忽然就有些彎彎地弧度不自覺爬上嘴角,卻在她也擡頭的一瞬間立刻消失不見,轉過臉去,沒看到她飛紅了臉時眉心那一朵梅花有多鮮豔奪目。
合懿這頭卻再沒辦法自在歡笑了,只一眼就足以讓她心潮澎湃,更沒辦法再坐回到他身邊,寬闊的大殿似乎一瞬間連空氣都變得稀薄起來,她實在待不下去便尋了個由頭領着露初打算悄悄從偏門溜出去,走了沒兩步忽然興起,停在一名宮女面前低低地問,“那邊兒裏頭,哪個是瑜才人?”
宮女忙福了福身,恭敬道:“回長公主的話,今晚大宴只有三品以上的主子娘娘才能出席,瑜才人并不在列。”
合懿噢了聲,難掩失望神色,她其實還真對這位瑜才人挺好奇的,畢竟她獨自占着封鞅的人都拿不住他的心,可瞧瞧人家,後宮佳麗無數,偏就能讓皇帝挪不開眼,也不知是長得貌若天仙豔冠群芳還是怎麽了?
“公主在想什麽?”露初見她出神兒,出聲叫她。
合懿忙說沒什麽,手按着露初的腕子往外走卻還是忍不住問,“你之前聽說過瑜才人麽?”
露初點頭稱是,“四個月前大選時進宮的,本姓骞單名一個瑜,冀州刺史骞毅的獨生女,在當地素有第一美人的名號。”
難怪了,世上有誰不愛美人呢?
合懿若有所思,忽然想起,“你怎麽知道當地的事?”
露初沖她笑了笑,“奴婢祖籍正巧就在冀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