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晚間飯時,賈敏自然還是陪着老太太吃飯,邢夫人表現出自己最大的善意,甚至都有些卑微。估計是回家之後賈赦對她說了什麽,賈敏看着都有些心酸。縱然邢夫人作為填房,又沒有子嗣,比不得原配正妻尊貴,那也是八擡大轎明媒正娶的正經大房太太,榮國府名正言順的當家女主人,身上披着官府的诰命霞帔,不是什麽不三不四的閑人,何至于就落到如此尴尬的境地。單從這一點看,這府裏也是真的不能深交了。
賈敏投桃報李,坐在老太太下手跟邢夫人說話,将賈琏和王熙鳳在揚州的事挑了歡喜的說來,還說邢夫人這會兒估摸着該有大孫子了。邢夫人頭一次跟王夫人坐到一起的時候沒被人忽視,也不再覺得對着賈敏做小伏低有什麽難受的,捧場的大笑。王夫人靜靜的坐到一邊,心裏想着報上來的賈敏見了周姨娘她們的事。
等到掌燈時分,邢夫人等才都回自己家。賈敏和老太太睡在一張大床上,兩人心裏都有好些話,可是臨到跟前卻都說不出來。到最後還是老太太先說話,“你去見你房裏出來的那個丫頭了?當人家小老婆的受點子委屈是該有的,其實也不算是委屈了,總比風吹日曬的整日家操心吃喝拉撒強。”這說的是周姨娘。
周杏兒當初是伺候賈敏的,後來到了年紀不願意出去配小子,勾搭上賈政。妹妹房裏的人成了哥哥的房裏人,好說不好聽呢,還是老太太接手過來說周杏兒是她的人,不過派過去伺候姑娘幾年,調到老太太房裏三個月之後才又給了賈政,勉強圓了臉面。
“我知道,當初那丫頭差點壞了我名聲的時候我就想明白了,可是母親可知杏兒求的我什麽?不是求我在二哥跟前遞話兒,也不是求我幫着立足。抱了一大包孩子的衣裳求我,說是她當初流掉的那個孩子生下來哭過兩聲,幫孩子燒過去別凍着。當着外人的面我自然不能答應,只能訓斥她一頓,當着母親的面我實話實說,二嫂也太過了,左右孩子已經沒了,給個小棺材燒兩件衣裳有什麽。讓個還沒見過天地的孩子魂無定所,不是損陰德是什麽?!”
“閉嘴!”老太太厲聲打斷賈敏,“那是你二嫂,你二哥的妻子寶玉和娘娘的媽,那話是你能說的?”
老太太向來都是将賈敏當成手心裏的寶,賈敏哪裏受過這樣的呵斥,瞬間眼圈兒就有點紅。
老太太壓低了聲音又道:“我知道你怨我,你大哥也怨我。可你們怎麽也不想想,都是我的孩子我還能看着有一個餓死?我想叫黛玉配給寶玉,你怨我我知道,可是寶玉是個好孩子,聰明、長得好、又體貼,還是回外祖家,黛玉又嬌貴,不比到人家家裏做重孫媳婦孫媳婦受人磋磨好?縱然身份上是吃點虧,可有女婿和貴妃娘娘在,前程差不了。你大哥混不吝的性子,奴才的東西都看到眼裏,臉皮都不要了去搶,小老婆一堆,花錢如流水,玩樂在行交際全無,我哪裏能放心将這個府邸交到他手裏。雖然你二哥也無甚本事,至少能讀的進書守得住家。先前琏兒娘在的時候,我縱然不喜她,可府裏的事還不是她在管,你現在的大嫂進門之後,我看她實在不成樣子才将事交給了你二嫂。老大家得了爵位,二房管着府裏,兩個兒子都占一份兒,誰也不能餓死,我這個當娘的就知足了。”
賈敏在心裏暗暗反駁,先大嫂如果沒有你明裏暗裏的擠兌,哪裏就這麽容易沒了呢。還有瑚兒的死,好好的孩子就因一場風寒沒了,是人都知道其中有蹊跷,你硬是壓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為的什麽誰不知道。娘啊娘,你的心就是偏的啊!
“家國禮法擺在上面,母親你只想着給二哥公平,怎麽就沒想過大哥是否覺得公平,世人是否覺得公平!母親覺得寶玉好,怎麽就不能正眼瞧瞧,讀書就不說了,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多大的人了四書還沒念完,至今沒有考取功名的心。溫柔體貼不假,可若是對所有的女孩子都溫柔體貼,那跟大哥貪花好色又有何區別?先後兩位大嫂過得日子母親看在眼裏,要讓我的黛玉也那樣麽?我身邊的老嬷嬷是母親當年給我的,說是宮裏出來的,好讓我防着不要臉的小蹄子們,最會看女孩兒身形。您知道她今日給我說什麽嗎?寶玉小小年紀,身邊伺候的已經有兩三個破了身的。這樣的人如何敢将女兒托付?母親說不偏心,看人看事卻都是偏的,有些人哪怕再不好也只能看到他的好,有些人就滿身都是缺點。”
“大哥有爵位,二哥管家聽起來是一樣的,可是琏兒又怎麽說?正經的長房嫡長孫哪裏就真的到做管事的地步了?他偏偏就跟着二哥跑了這些年,與個管事一般無二,說的話還不如當初的賴大有用。母親也別說我偏聽偏信信了琏哥兒兩口子的話對二哥心存芥蒂,實話說,我兩個兒女在京裏,也不能真的就成了聾子,有些事我自能知道。這家裏的事用不到我的時候就說我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用到我的時候就是與娘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當我不寒心麽?我是什麽樣的人母親是知道的,當初元春封妃建園子的時候,二嫂和母親都逼着我,那信上多少戳心窩子的話,幸好老爺體恤沒有計較,要擱在別家休了我也是能的。”
“說到建園子母親和二哥二嫂都只看到了外面的金碧輝煌,我不信母親不記得咱們家還欠着國庫銀子,薛家有難的時候能想起來皇上缺錢,送錢就能通融,那時候怎麽就沒想想呢。還不是個個都默認了反正這爵位在大哥身上,有事也是大房的罪過所以才這樣肆無忌憚,更覺得有元春就了不起了,連個奴才都能在外頭威風赫赫。”
“母親辛苦了一輩子,想做老封君兒孫繞膝我理解,可是看看這幾個丫頭,母親這真的是在教孫女兒麽?母親當年是怎樣教導我的我還記着呢,如今想想一輩子感激母親。這幾個丫頭資質秉性都不錯,可是看看都會些什麽,管家理事不會,應酬交際沒有。迎丫頭這都多大了,還是這樣上不上下不下的,我看着都不忍。”
老太太聽着賈敏滔滔不絕的數落,閉着眼睛眼淚一串串從眼角留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哀嘆道:“你是真的記恨我記恨這個家了!我算聽明白了,這家裏你是看哪兒哪兒不好,真不覺得這是你的家了。我這個娘你也看不上了,是真長大了見了世面了啊。”老太太哭得泣不成聲,恨得直捶床。
賈敏低聲道:“我這個做女兒的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母親就是不認我都是能的。可是我不能不說,就算真的被趕出這個家門也不後悔,這到底是生我養我的家啊,愛之深才責之切!”
靜了一會兒又道:“只是母親,如今我有兒有女,我将家看得跟我一樣重,我的兒女在我心裏卻比我自己重千百倍!若真有那一日,被逼到了二選一的地步,希望母親不要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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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這份上,母女兩個都知道,縱是親母女,各有各自珍愛的,各有各自守護的,終究是達不成一致了。
老太太轉個話題問:“那你實話說,是不是聽見什麽消息才趕來京城的?到底何事讓你扔下女婿一人在揚州那個虎狼窩?”
賈敏嘆道:“沒什麽大事。甄家要不好了,聽說涉及到鹽政上一些事務,我得在京裏守着,免得有人趁火打劫。”終究沒說賈家之事。
王夫人收受甄家財物的事老太太心裏跟明鏡似的,可是到現在老太太也覺得沒甚了不起。上有太上皇坐鎮,中有賢德妃護航,下有推出去的替罪羊,不過幾箱子東西收了就收了,若退回去才更招人耳目。
還一會兒之後賈敏以為老太太已睡着了的時候,忽然聽到老太太問:“你看薛家那孩子如何?”
賈敏還以為是在問寶釵呢,道:“是個好孩子,若非身份拖累怕有大前途,配寶玉正相當。”
老太太卻不屑道:“不過是有些小伎倆罷了,到底家教有限,就算裝的大方得體也消不了滿身的小家子氣。我說的是那個男孩子,雖然行為混賬了些,但迎春是庶女,也不算辱沒了她,不如你就保了這個媒,我看老大還能聽進你的話。”
賈敏這時才真正确定,老太太果然是老糊塗了。“母親如何就動了這個念頭?我聽說連外頭門子都知道寶玉定下了薛姑娘,若迎丫頭定給薛家小子,不就成了換親?又不是鄉下娶不上媳婦的窮苦人家,不是讓人笑話嗎!再有,我聽聞薛家小子房裏人不少,有幾個甚至都已經有了身孕,這正房奶奶還沒影兒,庶長子已經快出來了,說到哪裏都是個大大的醜聞,何必讓迎丫頭去受那份罪,這媒我可保不起。”
老太太也知道自己的想法不靠譜了,道:“罷了罷了,我不過就是那麽一說,是我糊塗了。”哪裏是她糊塗了,不過還是看不上寶釵,覺得寶玉值得更好的罷了。
這一夜母女兩個都未睡好,外頭伺候起夜的就聽着內室裏低低的說話聲到後半夜才斷。第二天起來,兩人眼圈都是黑的,伺候的人趕緊讓人煮了熟雞蛋來剝去殼繞着眼圈滾。賈敏又去拜訪了賈赦和賈政,吃過午飯才帶着四個兒女并妙玉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