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把酒送春春不語,故人總無情
番外一把酒送春春不語,故人總無情
謝紅藥曾經有三次撞見沈寂狼狽的模樣。
第一次是初見謝青芙的那一年冬天,她不分青紅皂白的便将沈寂貶得一文不值。謝青芙想維護他,卻被他阻止了。
那時候他便已經清冷得如同一株寒梅了,雖長在低低的塵埃裏,卻散發出一種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氣息,教人即便懷着輕慢之心,也不敢真的随便觸碰,唯恐被尖銳的枝紮傷了手。
謝紅藥對沈寂不感興趣,或者說,她對這謝府中絕大部分的人都不感興趣。她唯一不想貶低的只有謝青芙,或許是因為謝青芙從小同她一樣過得不快樂,教她生出了同情,又或許是因為謝青芙第一次見到她時便帶着善意,教她無法抗拒與自己流着同樣血液的少女,是以她對誰都冷眼相對,唯獨對謝青芙,會表露出一些好意。
謝紅藥從靜安寺中離開之前,找住持求了兩枚平安符,一枚為了讨好謝榛,早在歸家的第一天便送了出去,另一枚她收在袖中,猶疑着,想着若是将符送給謝青芙,她能得到些什麽。
答案是什麽也得不到。只是她卻仍舊決定将平安符送給她。
紛紛揚揚下着大雪的夜晚,謝紅藥沒帶丫鬟,獨自步行到了謝青芙的房門前。她久久的站在謝青芙的房門前,說不出自己內心深處究竟是怎麽樣一種感覺。握着平安符的手凍得有些木了,才終于動了動手指,猶豫着便要敲上謝青芙的房門。
這時身後卻忽然傳來歡聲笑語,謝紅藥匆匆的躲入一叢樹影下。下一刻,便看見謝青芙與沈寂一人提着一個燈籠,從後花園中走回來。
謝青芙拽着沈寂的袖子,燭火映照下的臉上帶着幾分笑意盈盈:“我房間前的樹上結了幾顆好看的果子,你要不要來看看?”
接着謝紅藥便望見沈寂腳步頓了頓,片刻後才道:“你不許去嘗那果子的味道。”
謝青芙愕然停住腳步,半天才吶吶道:“你怎麽知道……我摘下來嘗過了。”
謝紅藥擡起頭去看自己藏身的這棵樹,果然望見枝頭落滿了白雪,最高處的枝頭上結着幾顆小小的果子,夜色下看不清顏色,只能看清大致的輪廓。
她一面憂慮着兩人會不會走近這棵樹,一面向樹影裏又退了退。只是還沒退兩步,便聽得謝青芙“嗳喲”一聲,她擡起頭望去,只見謝青芙扔開手中燈籠跪在地上,死死的捂住肚子,将頭低低的埋下去,呻.吟道:肚子好痛,好痛……”
沈寂怔了怔,而後低道:“起來,雪地裏冷。”
謝青芙卻像是沒聽見一般,死死地捂住肚子,聲音壓得低低的:“沈寂……我疼。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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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聲音聽起來,卻像是真的痛到了深處一般。
謝紅藥清清楚楚的看見,沈寂本來握得穩穩的燈籠啪一聲便落在了地上。燭火将糊燈籠的紙燎着了,燒起來的火焰将一大片厚厚的雪融成了水。
他一下子半跪在了地上,将謝青芙攬到自己懷中,即便是努力的克制着表情,維持着冷靜,謝紅藥也仍舊從他的臉上看出了驚惶。他将手放在了她捂住的那一塊,按住她的手:“謝青芙,你怎麽了?我帶你去找大夫。”
“不……我疼得動不了。”謝青芙倚在沈寂懷中,将頭埋進他胸膛,聲音委屈得像是受了傷的小貓,“我不該去嘗那枚果子的……我該聽你的……我好疼啊,快要疼死了……”
沈寂面色剎那間便泛起了白,他抱緊她的腰肢,想要将她抱起來,只是輕輕地一動她便尖叫呻.吟,教他一點主意都沒有。
她支支吾吾的問:“沈寂,我會死嗎?”
沈寂不回答,只是搖了搖頭,手指顫抖着去摸她的臉。
她又道:“我要是死了,你不許告訴爹和紅藥,我是吃壞了東西被毒死的……那樣,太丢人了……”
沈寂低斥道:“胡說八道什麽,你不會死的……”只是話語莫名的有些顫抖,聲音低啞得都不像是他自己了,“你忍一忍,我抱你去找大夫。”
最後謝青芙問:“我要是不死……今晚能在你房中和你一起睡嗎?”
話音剛落,沈寂泛白的臉又有了一些血色。他身體一僵,這才感覺到謝青芙将頭埋在他胸膛間蹭來蹭去,樂在其中哪裏有一點中毒人的樣子。心中一松,一股怒火便湧上了心頭。
他猛地推開她,站起身來就往枕眠居相反的方向走去。謝紅藥見謝青芙被狠狠地推倒在冰冷的雪中,怔了一怔趕緊爬起來追了上去,一面追一面道歉:“沈寂,你是不是生氣了?我……我是騙你的。我只是想同你待在一起。”
沈寂的聲音已離得很遠了,卻仍舊從夜色中清清楚楚的傳入謝紅藥的耳中。
“你将他人的真心當做什麽?若早知道你是這樣拿生命開玩笑的人,我不如在你的飯菜裏下毒,圓滿了你的心願。”
謝紅藥握着手中的平安符,這才從樹影中走了出來。
她想謝青芙沒有看見沈寂那時的神情,所以她不會明白,這樣的話語,哪怕只是玩笑話,也擁有着足夠将沈寂逼瘋的力量。他根本不願意去想,要是失去了她該怎麽辦。
那枚平安符終究還是沒能送出去,一直到了謝青芙同沈寂私奔被抓回來,她第二次歸家,謝紅藥才将平安符交到謝青芙的手中。她對謝青芙說:“若不放心,也不必随身攜帶,收下就好,多少是我的心意。”
謝青芙收下了平安符。謝紅藥想,這樣就足夠了,她的善意已然傳達出去,至于謝青芙信或不信,卻不是她能幹涉的事情了。
只是平安符終究還是未能保護謝青芙的平安。同沈寂在一起,她永遠是多災多難的那一個人。
那一次的出行,沈寂與謝青芙墜入了懸崖中。謝紅藥在懸崖前的馬車前等了許久,她拒絕了周巽遞上前來的的湯婆子,只裹了件厚厚的披風,在冷風中張望着,等待着兩人被救上來。
大雪紛紛,漸漸地便模糊了她的視線。
後來人救回來了,謝青芙同她乘了一輛馬車,沈寂上了周巽的那一輛馬車。風撩起車側的簾子時,謝紅藥卻瞥到沈寂并未在車上,他神色淡漠,同那些家仆護院們一同走在冰天雪地裏,每一步都走得極艱難。周巽拉開車簾要讓他上車,只是他卻是個極倔強的人,無論周巽怎麽低聲勸說,他仍舊無動于衷。明明走在那麽多人中間,他卻像是孤獨的走在夜色中的一個旅人,那管空蕩蕩的袖子在風中翻飛不停,看得謝紅藥眉頭緊緊的皺了進來。她怕謝青芙多疑,停下了車來反而耽誤行程,也知道沈寂并非能被人勸動的人,便落下了車簾,自己靠在了那車簾旁,不讓謝青芙看到外面發生的事情。
謝紅藥不知道沈寂是怎樣堅持着跟着馬車走了回去,亦不明白沈寂怎麽就不肯上周巽的馬車。很久很久以後,謝紅藥才聽周巽說,那時他身邊的小厮曾低罵沈寂殘廢,在他快要登上馬車時,将他從車頭拽回了冰冷的雪中。即便周巽立即便處罰了小厮,也仍舊戰勝不了沈寂的倔強與自尊。
他在雪中緩緩而行,幾次靠近了謝紅藥與謝青芙乘坐的那輛馬車,最終卻只是遠遠地跟着,不曾打擾。
這便是謝紅藥第二次看見沈寂狼狽的模樣。
第三次是沈寂回到謝府的不久之後,她在花園中的涼亭裏未能逼出他的實話,卻知曉了他是在裝瘋賣傻,明明将什麽事情都記得一清二楚了,在謝青芙的面前卻仍舊假裝失憶。
若說謝紅藥在得知沈寂的身份前,曾為這個人的倔強感到心酸,知曉他曾想毀了謝府後,她對他便只剩下排擠與防範。
只是她出門收賬卻總能遇到他,他有時候毫無尊嚴的坐在茶鋪角落裏喝着一壺清茶,只為了等掌櫃的出來,上前去勸說兩句,有時候站在冷風中沉默的等上幾個時辰,只為了掌櫃的能親自站到他面前來,将一筆欠款交到他的手中。
甚至有一次,他忍受了一個孩子将髒水潑到他的身上,渾濁的水順着發絲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他卻依舊垂眸未動,在風中站了許久。一直站到那孩童跑回家中,又跑了出來,不屑的将兩百兩銀票丢在他面前的地上。
“拿去罷!我娘說,你真像一只搖尾乞憐的狗。”
謝紅藥看着他像是什麽也沒聽到般,沉默的彎下腰去撿起銀票,拂去灰塵放入自己的懷中。他轉頭望見她,臉色變得有些白,但卻依舊靜默着,同她擦肩而過便要離開。
謝紅藥叫住了他。
她問:“你覺得她若知曉你受了這些苦,會受得了麽?”
沈寂默然,繼而道:“那便不要讓她知道。”
謝紅藥道:“你現在還要對我說,你什麽也沒有想起來麽?”
沈寂身形一僵,他的頭發并未幹透,一滴滴渾濁的水順着發絲落在地上,悄無聲息。
許久過後,他低啞道:“這一生,我都不會想起來。”
謝紅藥方才明白,原來他不是仍然抱持着想毀掉謝家的目的在騙人,他是抱持着不想讓謝青芙去面對從前的目的在騙人。
他什麽也想不起來,她不會告訴他從前的事情,他們便可以當做從前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謝青芙二十歲生辰前的那一晚,月色朦胧。謝紅藥站在沈寂的門外,看着謝青芙忙上忙下,而床上的那人滿身的酒氣,臉色蒼白,沉沉睡去。
她微彎了一下唇角,忽然便問謝青芙,将來可是想要嫁給沈寂。
而她答:“四年前與沈寂分開,我本來以為今生已經無緣再見。後來他重新回來,失而複得已是我命中的福氣。他答應過,幫我,再也不會騙我,他說的每一句話我都願意相信,我想同他相伴到老,等到我也什麽都不記得了,我們便扯平了。嫁給他,做他的妻子,已經是另一種福氣,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這種福氣。”
說罷後,謝青芙走到了謝紅藥的身邊,将沈寂的房門拉過來,一面關門一面輕聲的笑道:““我真希望,他有朝一日想起來了,也能同我一起裝瘋賣傻。這一生這麽短,他又總是離開我身邊,若将時間花在自責與仇恨上,這一生該有多可惜。”
門合上的那一剎那,謝紅藥回首望進房內。
本該沉沉睡去的那人靜靜的閉着雙眼,眼角卻流出一滴淚來,浸濕了枕頭的一角。
他果然清醒着,如同從未喝醉。
所以當謝青芙問謝紅藥,沈寂若是再将她忘記了,該怎麽辦時,謝紅藥才會閉眼去嗅空氣中風吹來的花香,輕聲道:“沈寂不會忘記你的。”
“即便忘記了千次萬次,他也會将你再想起來。”
謝紅藥想,每個人總有不想告訴別人的事情,譬如謝青芙不願意告訴沈寂從前的事,而沈寂不願意告訴謝青芙自己已經想起了從前的事。
只是不論如何圓謊,如何隐瞞,最終卻只是為了卑微的繼續在一起。
他們是該在一起的,不該真的被分離。
每個人都有秘密。而謝青芙三個字,大約是沈寂這孤苦的一生裏,最不可觸碰,也最美麗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