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荼白·(一)
沈寂走過街拐角的時候,已經有早起的攤販推着小推車沿街叫賣包子花卷兒。他安靜的退到一邊去企圖避讓開來,但那小推車實在裝得太滿,攤主見到他只有一只手臂,愕然之下又分了些神,手上一松,推車便”砰”一聲倒在了地上。白生生熱騰騰的包子滾了一地。
“真他媽倒黴。”那攤主罵了句娘,擡頭見沈寂連腳步都沒停便要離開,眸光低垂仿佛是害怕被誰看見,心中的火更是騰地便燒了起來,“你不長眼啊你?說你呢,是個殘廢就別大早上出來瞎晃,真他媽晦氣!”
沈寂沒說話,仿佛對這句話已經麻木了。很久之前他便經常聽到這句話,仿佛平緩的生命裏長出的一根刺,磨啊磨啊,磨得久了,也就失去了感覺。他安靜了片刻,在懷裏找了半天,摸出了幾枚銅錢來。
“只有那麽多。”他說道。
攤主不信:“你的包裹呢,裏面什麽都沒有?”
沈寂道:“我什麽都沒有。”
“……真他媽晦氣。”攤主本想罵出口的話被堵在了的的喉嚨口。看一眼沈寂被露水打濕的袖口和磨破的鞋子,忍了又忍,終于從喉嚨裏發出一聲大赦天下般的輕哼,“看你是個殘廢不跟你計較,滾滾滾,趕緊滾。”
沈寂于是伸出手去,将那幾枚銅錢放在了斜倒着的推車上,這才轉身離開。
攤主忍不住又對着他的背影罵了兩句殘廢,想了想仍舊是将銅錢撿了起來。正準備趁着沒人看見将包子也撿起來,目光一轉卻看見已經敗落的謝府門口站着個人。滿面淚水默不作聲,不是謝府大小姐卻又是誰。
“謝大小姐,您買……”攤主堆起笑臉,剛想說些什麽,卻見那謝小姐像是想躲避什麽般極快的轉過身,反手關上了大門。
“……大早上的,還真的是晦氣。”
大門發出極沉重的一聲低吟,門外攤主的罵聲傳到耳朵裏,謝青芙像是沒聽到一般。只是極慢極慢的松開了一直緊握的手,看着握過木簪後留下的印記。怔怔站在原地,心中仿佛有一片陰郁濕冷的潮水漸漸的湧上來,将她整個人淹沒在其中。
晌午時分,半綠走到離她不遠的地方,似乎是想說些什麽,看了她一會兒後卻又靜悄悄的離開了。
從木簪上拓印在手心裏的那朵芙蓉花并沒有保留很久,消失得寂靜無聲。但謝青芙擡起手來看着掌心的時候,卻總覺得那朵花還留在她的手上,灼灼生疼。像她一閉上眼就能聽見沈寂的聲音一樣,明明知道是假的,但她無法從裏面抽離出來。
“小姐,天又要下雨了。咱們回去避一避吧。”
不知道第幾次的靠近又離開後,半綠終于忍不住開了口。謝青芙聽了她的話擡起頭來,透過雕刻得雅致的飛檐望向天空,剎那間一聲驚雷撕裂天空,亮得驚人。這雷不知道已經響了幾次,天空層層疊疊的彌漫着冰冷烏雲,看起來沉重得似要壓下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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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青芙看了天空一會兒,然後問半綠:“他帶傘了嗎?”
言語低低的,仿佛沒有一丁點兒的力氣。
半綠怔住。只是剎那間她便明白了謝青芙說的“他”是誰,搖了搖頭:“我……沒看見他帶傘。我猜……沈管家是沒有傘的。因為早上我看見他時,他便站在樹下,樹上的霜化成水落在他的衣襟上,将他的衣裳都打濕了。他要是有傘的話,那時候便應該撐開了……”
“你說……他是不是瘦了?”謝青芙像是在問半綠,又像是在對自己說話,幾乎不等半綠回答便接着說道,“他瘦了。他的斷臂不能淋雨……我害他淋了一次雨,他不知道有多痛,但他卻還擔心我會染上風寒……這一次……”她停了一停,松開來的手指重新的握緊,“這一次我不能再讓他……”
“小姐?!”
半綠愕然的看着謝青芙提起裙子向着院內跑,她呆了一呆才趕緊追上去。謝青芙在院子裏便不見了蹤影,半綠四面環顧焦急的找了一會兒,卻見謝青芙手裏提着把傘從屋內又跑了出來。
“小姐,您……”半綠不知道心中為何也隐隐發着酸,只是在謝青芙與她擦肩而過的時候下意識的便抓住了她胳膊,“您不能去。”話一說出口自己也呆住了,早上的時候自己明明還拽着小姐要她去見沈管家,現在卻……
“快下雨了,您不能……”腦海中不能認同自己的行為,連帶着手上也松動了。待到半綠反應過來要再開口勸謝青芙,卻發現謝青芙早已掙脫了她的手跑出門去。又一道驚雷撕裂烏雲密布的天空,映得朱紅色的大門分外黯淡。半綠擡起袖子來擦了擦濕潤的眼睛,趕緊又往回跑。
找二小姐,二小姐她一定有辦法的……
這邊半綠還沒能找到謝紅藥,謝青芙已是跑過了街拐角。沒了那根木簪固定住她的頭發,烏黑的發絲很快的便散亂了,被雨前的冷風一吹,拂在臉上又刺又癢。
她跑得累了,在景陽橋上停下來喘了一口氣。正遇上一個賣花的老妪将裝滿鮮花的花籃放在橋欄上,也停下來歇息着,謝青芙見那老妪打量着自己,本欲轉臉避開,片刻後卻又想到了什麽般極快的轉回臉去望着她,充滿希冀又仿佛在害怕着什麽般,極低聲的問道:“大娘,您方才從那邊過來,見過一個背着包裹的男子麽?”
“滿街都是背着包裹的男子,我不知道你說的是哪一個啊?”老妪對她慈愛的笑了一笑,“你找的那人有什麽特征麽,你若說得出來,大娘興許還能幫你想一想。”
“他……”謝青芙喉嚨口仿佛被什麽堵住了,“他極瘦……面上總是沒有什麽表情……穿着一件極舊的衣裳……他的鞋子也磨破了……”說到這裏忽然便覺得眼睛一酸,匆匆的擡起袖子将快湧出眼眶的淚拭去了。見那老妪還耐心的望着自己,謝青芙一咬牙将左手捂在握着傘的右臂上,“他少了一只手臂,袖子結成了一個結,您如果見過他,應當很容易記得。”
“不必說啦,小姑娘。”賣花老妪笑着搖了搖頭,指了指自己花籃,“今日買過我花的人我都記得的。你說的那人,雖沒有買過我的花,但我卻也記得。”說罷将花籃翻了一邊,露出一朵瘦弱的花骨朵來,卻是一朵白色的芙蓉花,“他打我眼前過,将我的花籃撞翻了。他對我道歉,我見他臉上沒有一點笑模樣兒,想将這朵遲開的芙蓉送他,他卻拒絕了。”
謝青芙望着老妪,靜默着。
老妪又道:“他說他沒有錢,付不起這花錢。我告訴他這是我送他的,他又說……這花應當嬌貴的養在花瓶裏,他正要趕路去很遠的地方,帶着這花兒還不如将它留在我這裏。”
謝青芙身形一晃,握着傘的手松了松,嘴唇動了動,手指終于又重新握緊來:“您還記得……他去哪邊了嗎?”
“喏。”老妪擡起手一指,“他向城外走去了,應當是要出城。”
“謝謝……”謝青芙轉頭便向着那方向走去,老妪在身後說着什麽也被她抛到了腦後。滿心想着的都是天上馬上便會下一場大雨,而沈寂獨自出了城,身上連一把傘也沒有。
謝青芙走到城門口的時候,天空已陰沉得吓人,仿佛冰涼的墨汁,鋪天蓋地立刻就會落下來。她走出城門左右望了望,只見進進出出的車馬蕭蕭,行人臉上都帶着種步行太久而自然便帶上了的麻木。
通往城門的那條路彌漫着馬車踏起的塵土,味道幹燥而嗆鼻,正盼着一場雨将它濕潤。謝青芙在城門口站了一會兒,腳下一動,便向着那條路一直向前走去。
風卷起塵土,污了她的鞋子。身後守門的官兵催促着行人們進城出城,行人們風塵仆仆着急趕路,誰也沒注意到她左顧右盼的走進那塵土裏,不一會兒便看不見背影了。
天空終于開始下雨,淅淅瀝瀝落在地上,将彌漫在眼前的灰塵全都打落了下去,行人也漸漸的少了,本來熱鬧的一條路慢慢的便只剩下雨水的聲音,沉悶而單調。謝青芙撐起了那把雨傘,腳下的鞋子卻仍舊被泥水浸透了,腳底濕冷成一片。
她還在沿着那條路往前走,一直走下去。
臉上漸漸的被濺起來的雨水打濕,她終于可以放心的任由臉上僞裝起來的情緒逐漸的淡下去,一直淡到失魂落魄,像是一個游魂。
雨水阻隔了視線,謝青芙已經看不清眼前還剩下些什麽。有一瞬間她似乎已經忘了自己是在找沈寂,只是想這樣一直走下去,早晚能遇到她想遇到的那個人。
直到城門外一間已經荒廢了的茶水鋪進入她的視線裏,她才停下了腳步。茶水鋪後面長着一棵巨大的樹,已經枯萎得只剩下枝幹。謝青芙踏上年久失修的木板,然後撐着傘一直往那棵樹走去。
她想沈寂如果出了城,便只有這裏可以避雨了。
繞過幹枯了的水井,謝青芙猛地頓住了腳步。稻草堆成的屋頂滴滴答答的漏着雨,透過那冰冷的雨簾,她終于看見了沈寂。
他仍舊背着他的包裹,渾身濕透,背脊挺直側身對着她跪在地上,手中握着一塊木板,手指用力得幾乎能讓人看見他手背上的青筋。
枯樹沒有替他遮風擋雨的能力,雨水打濕了他那只空蕩蕩的袖子,于是袖子便緊緊地貼在了手臂斷口上,看起來極不協調。
沈寂維持着身體的平衡,低着頭努力的在樹下挖出一個坑來。挖了好一會兒,他終于将木板放到一邊去,然後從懷中摸出一樣東西來,放進土坑裏去,再深深地彎下腰去動作極困難的一把一把蓋上景陽城外的泥土。他的手指大約已經凍得有些僵了,所以泥土從指尖滑落的剎那間,他的手指才會微微顫抖,如同想驚飛指尖上一只停留的蝴蝶。
一個陌生的男童站在他的身旁,拿着片大葉子幫他擋着雨,帶着稚氣的聲音穿過泛着冷的雨幕,像是動聽的鈴聲般傳入謝青芙的耳朵裏。
“雨天可真冷。殘廢哥哥,你為什麽不去躲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