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妃色·(一)
謝青芙不明白失去記憶的那種痛苦和絕望。
她長到這麽大,記憶中最美好的事情是沈寂帶給她的,最痛苦的事情也是沈寂帶給她的。但無論是美好還是痛苦,都有沈寂陪着她一起經歷,她不明白一個人把過去全都忘光了,覺得天地之間只有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
謝青芙低低的垂着頭,看着沈寂走進山洞中,尋了根樹枝,走出山洞用一只手剖魚。樹枝被他折成尖利略帶木刃的形狀。他将魚放在地上,猛地就将樹枝對着魚頭插了下去。猩紅色的血濺出來,染紅了一片白茫茫的幹淨的雪。
謝青芙看着他冷漠得像是在捅着一塊木頭的模樣,忍不住輕聲道:“疼嗎?”
沈寂看着還在掙紮着的魚,低道:“大約會疼,但遇見我這樣殘暴無情的人,再疼也不會對它手軟……”
謝青芙卻打斷了他的話:“我不是說魚,我是說你。”
沈寂動作猛地一頓,他偏頭看向謝青芙,卻見謝青芙緊盯着他的手背,那上面有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是方才在冰上鑿洞抓魚的時候弄出來的傷口。他雖已經用冰水洗過了那傷口,但動作一大,傷口又源源不斷的流出鮮血來。
他眉心一皺,像是在逃避着什麽般很快的将頭轉了回來,并未回答她的話。她卻慢慢的在自己衣裙上摸索了一下,找了塊最幹淨的布,在洞口邊的石頭上磨蹭了許久,終于“刺啦”一聲将那塊布撕了下來。
用殘留在昨日火堆中的火星點燃了枯草與剩下的枯樹枝,沈寂很快的烤好了那兩條魚。他并未叫謝青芙來吃,只是自己拿了條魚,坐到離她遠遠的洞口邊去,潑墨鴉發被冷風吹得微微拂動,讓他整個人看起來都像是冰做的一般,怎麽捂都捂不熱。
謝青芙自己默默的走到熄滅了的柴火邊,卻見那剩下的一條魚明顯比沈寂手中拿着的要大上一些。她看一眼沈寂眸中清冷的模樣,再回過頭望一眼那魚,心中莫名焦躁又微堵。傻子一樣的盯着魚看了很久,她才拿着魚退到山洞裏,只吃了幾口便捂住了嘴巴。
沒有任何佐料的魚和生的沒有什麽區別,泛着令人作嘔的腥味。謝青芙望了一眼面無表情咬下一口魚的沈寂,咬咬牙學着他的模樣,将魚肉吞入腹中。又吃了幾口,她的腹中雖然仍然饑餓,但卻停了下來沒有繼續吃,而是将串魚的樹枝找了個地方插起來。
沈寂一口一口緩慢的吃完魚,然後走回山洞。走到謝青芙身邊的時候,他冷道:“怎麽,還挑剔味道?”
謝青芙擡頭,有些委屈,低聲道:“我沒有。”
“你挑剔也沒什麽,本來就是個吃不得苦的大小姐。”
話未說完,謝青芙卻忽然放大了聲音,更加委屈了:“我說了沒有就是沒有!我不吃完只是為了把魚留給你而已啊,你要是吃不飽怎麽辦?”
沈寂腳步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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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的謝青芙低下頭,委屈的抱膝坐着,靠在角落裏。
謝府裏有那些家仆,所以她不敢過度親近他。在周家別莊裏有謝榛派來的眼線,所以她仍舊克制着心中想要接近他的想法。然而即便是到了這裏,到了這個絕對沒有人會來到的崖下,他對她還是冷言冷語。
腦子從早上開始便昏昏沉沉,隐隐作痛。但她卻一直都隐忍着,直到他不明白她的想法,還随意曲解她的心意,她終于靠着洞壁無聲的流下了眼淚。
說不清是因為什麽在委屈,明明他為了去找食物一個早上沒回來,手也受了傷,甚至還将大一些的那條魚讓給她了,但她還是覺得心酸和委屈。看他一副孤寂的不想讓人靠近的模樣,再看自己努力想靠近他卻被他推開的事情,她的眼淚滴滴答答就掉了下來,越哭越控制不住,直到最後抑制不住的哭出了聲來。
她哭得幾乎沒辦法呼吸的時候,他走到了她的身邊,外面的冷風吹了進來,凍得她一哆嗦,同時卻又将他身上冷清的味道帶到她的鼻間。
“沈寂,你到底為什麽對我那麽冷淡啊……”
她将頭靠在洞壁上,微微的轉動了一下腦袋,雙眼緊閉,只有眼淚順着臉頰滑落下來,看起來就像是沈寂在山間喂過的一只野貓,髒兮兮的,卻又楚楚可憐。
沈寂頓了頓,彎下腰去,用還帶着傷口的那只手摸了摸她的額頭,滾燙的感覺順着相觸的肌膚一直蔓延到他的心裏。
她在發燒。
沈寂略一皺眉想要收回手,但謝青芙卻又在這時張開了眼。她雙眼發紅的盯着他的臉,微微的眯着雙眼,像是看不清他的臉,抽噎着道:“為什麽明明就會擔心我,但卻堅持用一副冷淡的樣子來對我?從重逢到現在,我哪裏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情?”
沈寂的眉頭自輕蹙起以後便沒有再放開。
“你沒有哪裏對不起我。”
“那你為什麽不對我好一點?”
“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沒有對不起我,我沒有可能對每一個人都好。”
“但我……但我是不一樣的啊。”
沈寂望着她燒得燒得發紅的臉,刻意冷道:“你哪裏不一樣?”
卻見她忽然頹然了,抓着他的手僵了僵,變得有些手足無措:“我是謝青芙……我是謝青芙。我是謝青芙,我當然不一樣。”
她一連說了三次“我是謝青芙”,沈寂卻并未不耐煩。他頓了頓,本想繼續再問下去,豈料她的目光卻落在了他手背的傷口上,一面吸着鼻子更加握緊他的手,一面從袖子裏掏出塊布料來,凍得通紅的手顫抖着往他的手背上纏。
沈寂本來下意識的想要縮手,但謝青芙卻在這時忿忿不平的開口道:“我總在想,這世界上沒有人對不起你,卻也沒有人對得起你。不然憑什麽,老天要對你這麽壞,對我也這麽壞?”
沈寂怔住,他剛想問謝青芙明明生在大富大貴之家,命苦從何談起,卻見謝青芙一面吸着鼻子一面落淚,滾燙的淚珠落在他的手背上,鹹澀的液體激得他本來便隐痛着的傷口更痛了。她不管不顧的用布條纏住他的傷口,才低下頭,撅起嘴唇小心的吹着他的手背。
“你看,我是不一樣的。除了我以外,不會再有人這樣給你吹傷口了。”
謝青芙說罷就放開了他的手,頰邊還挂着淚珠,得意的沖他仰頭微笑。那志得意滿的微笑看起來竟像是得到了什麽珍貴的禮物。
謝青芙的包紮手法并不高明,布條勒得很緊,方才開始便隐隐作痛的傷口更痛了,仿佛萬蟻啃食。但沈寂卻怔怔的望着那布條,沒有立刻把布條拿掉。
腦海中像是有什麽東西在劇烈翻湧着,就快要……快要變得清晰……
“阿寂,我的手傷到了……對,是剛才去爬樹了……嘶,你溫柔一點啊……不要這種表情啊,我是一個人去的,沒有和李家的少爺一起啊……我知道知道啦,嘶,以後再也不敢了。”
不知道是誰的聲音在腦海裏響起,少女的臉龐一閃而過。只是剎那間的出現,卻讓他的頭更痛了,他緊緊地閉上了雙眼,努力的想要抓住那個人,但頭痛卻越來越劇烈,直痛得讓他眉頭緊皺沒辦法忍受,終于痛到了極致再也沒辦法忍耐,自暴自棄的張開了雙眼,一雙點墨漆黑的眼眸裏蒼涼一片。
“沈寂,你怎麽了?”偏偏那發着燒的謝青芙還仰着頭,輕輕地拽着他的袖子。沈寂低頭看他,眸中冷意不減,于是她便越發委屈了。
“沈寂,我們真的不能好好說話嗎?我不再提你手的事情,你也不要總是對我冷嘲熱諷。每一次被你冷嘲熱諷,我總是要想上許久,才明白我做錯了什麽。我猜不透你的心思。”
沈寂動了動手指,被勒得很緊的傷口與腦袋裏一樣痛得讓他沒辦法呼吸。但他卻并未像平時一樣對她發火,而是輕吸了口氣道:“對不起。”
她怔住了:“……你剛才說了什麽?”
沈寂見她聽到他道歉竟像是受了驚吓般,語氣不由得又冷了回去,卻仍舊是重複了一次:“對不起。”
謝青芙望着他緊抿雙唇,卻開口對她道了歉的模樣,再想想他其實對她已經很好了,說的話雖然帶着嘲諷,但是事實上也沒有什麽說錯錯。她伸出手重新拽住他的袖子,內心裏的委屈與不甘心一下子煙消雲散。
“我也有不對。我發誓,以後再也不會再提起你的手了,也不會待你特殊。”
沈寂望着她擡頭看他,像是對他信任至極的模樣,心中不由的便有些不知從何而來的惆悵。
他只道:“今日你已經說第二次了。”
說罷便輕掙開她拉着他袖子的手,拽住她的手将她拉起來,帶到火堆旁邊。一坐下,她便又重新拉住了他的袖子,見他轉眸看她,她紅着雙眼與臉頰,輕聲嘟囔道:“我是發燒的人,你将就我一下,我的燒說不準便能早一些退。”
她的話毫無依據,但他卻難得的沒有反唇相譏,只是看了看手上包得仔細的布條,再看看她臉上還殘留着的淚痕,語調冷漠,帶着微嘲。
“你知道自己現在像什麽嗎?”
“像什麽?”她小聲的問出口。
他的語調仍舊冷漠,然而說出的話聽在她耳中,已然柔了幾分。
“像只煩人的野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