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泛青·(六)
第十四章
謝青芙一個人在樹林中逛了許久,直到心情平靜得差不多了,這才準備回去,但當她回頭去找自己來時的腳印,卻發現因為雪太大,已經完全将她的腳印蓋住了。
謝青芙有片刻的驚慌,反應過來後便裹緊身上的披風,凝眉四下望去,又閉了眼睛想聽到周府下人們找她的聲音,但這時的雪已經比剛才來時大了許多,天地之間一片迷蒙。閉上雙眼,也只能聽到漫天荒涼的風雪聲。
“紅藥!”
她将手擴在唇邊大叫了一聲,但風雪聲“呼呼”的越來越大,很快的就将她的聲音蓋了下去。她想這樣呼亂叫也是沒用的,只能四下找了找,找了棵還算能遮風雪的樹靠着。
就這麽站了不知道多久,腳上越來越僵,越來越冷,直凍得她連知覺都沒有了。四下的天已經開始變暗,她竟在這裏等了一下午,不知道周巽會不會以為她獨自回別莊裏去了。越想越不安,不由得便洩氣的跌坐在雪上,輕輕的呼出一口氣,白茫茫的在空氣中散開了去。
她有些困了,腹中也饑餓起來。但這些遠比不上可能會被凍死在這裏的絕望。周巽說過,風雪大起來的話,他們就連回去的路都可能會找不到,又怎麽會找得到她。
謝青芙抱着自己的膝蓋坐在樹下,過了許久,忽然就張開嘴,大喊了一聲:“沈寂!”
她想如果真的會被凍死在這裏,她死前叫的最後一個名字也一定是沈寂。剛好這裏沒有人會來,也就沒有人會聽到,即使她這樣肆無忌憚的叫了沈寂的名字,也會被風雪掩蓋,誰也不會知曉。
“沈寂……沈寂沈寂沈寂!”
“沈寂,你在哪兒?沈寂,你聽得到嗎?”
就這樣反反複複的叫着沈寂的名字,直到喉嚨都啞了,謝青芙才停下來,而後輕輕地咳了幾聲,從地上抓起一捧雪,握成雪水吞進腹中後,低聲道:“沈寂……對不起。”
“你哪裏對不起我?”
正當謝青芙低低喘息,覺得心中絕望得不行的時候,去聽一個像是幻覺一樣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她受了驚吓般猛地擡起頭,卻見沈寂就站在他的面前,懷中抱着那個已經冷透了的湯婆子,眼神複雜冷淡,“怎麽不繼續喊了?”
謝青芙怔了怔,正要回答,腦子裏忽的響起自己方才喊的內容,臉上一燙,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風雪越來越大,天也慢慢的黑了下去。謝青芙慢慢的爬了起來,紅着臉輕聲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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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寂道:“我若不在這裏,你便要凍死在這裏了。”
謝青芙見他眉眼清冷高傲,但卻并不看她的眼睛。手指被凍得微微紅腫,衣衫也被樹枝刮破了,心中一動:“你來找我的?”
沈寂很快的回答道:“不是。”
謝青芙卻更肯定了,唇邊不由得便勾起個有些了然的微笑:“我知道,你一定是來找我的。”
沈寂動作一頓,卻并不反駁,只道:“周少爺不是說過了,讓你不要來東南方的樹林嗎?”
謝青芙訝異的看向暗下來的四周:“這裏是東南方嗎?我只顧着跑,沒有專門去注意方向。”
她說完便停了一下,因為沈寂看她的眼神更冷了,像是看着一個傻子:“你的腦子裏到底都在想些什麽?”
謝青芙被他那樣看着,頓時有些不服氣起來。她握緊自己的手指:“若非你那樣對我說話……我又怎麽會被氣得跑出來?我……我明明是一片好意,卻總被你曲解成同情和可憐。”
或許是因為遠離了謝府與別莊,她說話的表情都生動了一些。沈寂側首看着她臉上的忿忿不平與委屈,只頓了一下便冷道:“我說了不需要。”說罷又靜默了片刻,對她道,“你抓住我的空袖子,我帶你回去。”
謝青芙怔了怔,他平靜的說出“空袖子”三個字讓她心中又難受了起來,但卻還是乖乖的遞出手去,輕輕的抓住他的袖子。他大約在這樹林中找了她許久,布料都被融化的雪水浸濕了,握起來冰涼,但她卻将手越收越緊,舍不得放手。
沈寂便這樣帶着她向四處望了望,像是在回想來時的路。她想同他多說兩句話,遂輕聲道:“紅藥與周少爺呢?”
他腳步一頓,語調薄涼:“還在惦記着周少爺?”
謝青芙一怔,随後連忙搖頭:“不,并非是因為惦記着他,我只是……”
說到這裏,望着他臉上同平時沒有差別的冰冷表情,又覺得有些無趣,于是幹脆就不去解釋了。卻聽他略帶嘲諷道:“你到天黑了還沒回來,周少爺認為你是自己回了別莊,二小姐堅持你是走失了。于是周少爺便派了人來尋你,但這裏地形複雜,他派來的人都只遠遠的喊你的名字,不願意走過來。而周少爺與二小姐,他們已經先回別莊了。”
“……嗯。”
謝青芙聲音有些悶悶的。
這其實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周巽與她非親非故,自然不會親自來尋她,而謝紅藥雖然想來找她,但周巽卻是一定不會允許的。他們能在回莊後想到派人來尋她,便已經是讓她應該足夠滿意的事情了。
……只有沈寂。
不論是以前,還是現在。即使他失去了他的手臂,失去了他的記憶,甚至失去了對她的耐心,但是當她遇到危險,會第一時間不顧危險出現在她面前的,果然只有沈寂。
她不想問他為什麽會專門來找她,只要他出現在他的面前,她已經滿足得再也不想放開他了。
謝青芙并未覺得失望,但沈寂聽她一下子蔫了下去,本來茫然的腳步又是一頓。他放緩了腳步,仍舊冷道:“不必露出這樣的表情,沈寂雖是個只有一只手的廢人,但保護你卻并不是問題。”
謝青芙已經不想去解釋了,她知道他的自卑與自尊,遂忽略掉“廢人”兩個字點了點頭。抓緊他的袖子乖乖地跟着他走,兩人走了不知道多久,天已經完全的黑了下來,謝青芙開始覺得有些體力不支,就是在這時,沈寂卻忽然停下了腳步。
“怎麽了?”
謝青芙喘着粗氣這樣問着,沈寂并不回答她,于是謝青芙便順着沈寂的目光看去,卻見他望着的是一棵松樹。但只望了一眼,謝青芙心中便也沉了下去,那棵樹正是剛才她躲避風雪的那一棵,因為樹冠遮住了風雪,樹下還殘留着她的腳印。天雖然已經黑了,但白雪映得四周還能視物,她的腳印清晰可見。
“我們又走回來了……”
謝青芙覺得心中忐忑,更加握緊手上的袖子。奇怪的是,即使是眼前的情形,這種危險的處境,她的心中仍舊不覺得絕望,因為沈寂就在她的身邊。即使他眉心微蹙的沉默着,臉色也冷得與以前一樣,并沒有溫柔上一些,她卻覺得慢慢的安心下來。
“我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沈寂冷淡道。
謝青芙卻并未哭出來或是埋怨他,只點了點頭。
風吹雪成響,在這片寒冷的潮濕的樹林中,她握着他的袖子,這種情形讓她想到了三年前。即便是心情也是與三年一模一樣,她想就算是讓她死在這裏,和沈寂死在一起也就足夠了。
一面這樣想着,一面挪動了一下腳步想離他更近。就是在這時,一旁的樹枝被雪壓斷,發出“咔嚓”一聲。
謝青芙受了驚,腳步不由自主的便向後退了一步。
一腳踩空。
她的腦海中忽然就回想起進入這樹林之前,周巽同她說過的話。
“東南方的樹林不可去。那附近有深不見底的懸崖,去年有個丫鬟不聽勸告跑了過去,落下懸崖,等到十日後周府的人發現她,她已經被凍成了一具僵骨。”
本來緊握着沈寂衣袖的手下意識便放開了。她張大眼睛向下墜去,渾身輕松竟有一種飛起來的感覺。
盡管白雪映得四周還能視物,但她慢慢地向下落的時候,卻怎麽也看不清他的臉,只看見他向着她落崖的方向緊追了兩步,而後在懸崖邊停下了腳步。
他并沒有跟着跳下來。
謝青芙卻并不失望,因為她想要的本來便是讓他好好活着。三年前,他為她不顧一切,三年後,他終于懂得珍惜自己。
只是無論如何總是有些嘆息的。
他們曾經在年少時發誓同生共死,并且為這個誓言付出了沉重的代價。而現在他忘了她,她大概要死了,卻只能自己一個人奔赴地獄。
天上的雪靜悄悄的落在謝青芙的臉上,她望着站在崖邊的沈寂的身形,還有他飄蕩在冷風中的空袖子,輕輕的張開了嘴唇,明明是想輕輕地對他說的,但喊出來卻變成了帶着些哭音的嘶吼。
“沈寂,我不喜歡你了!”
無論你記不記得,但我這樣對你說了。所以以後你務必不要記得我們的誓言,自己一個人也要好好的活下去。如果可以,你一輩子都不要再想起我。
謝青芙閉上眼睛,她想她不是要死了,而是要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