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泛青·(四)
無聲的雪飄飄灑灑,從視線夠不到的天空高處灑落在地上。後園的涼亭邊種着青松,針一樣尖銳的葉子上也都積了厚厚的雪。雪白與蒼綠輝映在一起,格外好看。
謝青芙一大早起來便發現,自己昨日換下來的衣裙不見了,料想應當是半綠收去洗了。那條衣裙厚實,她本想再多穿一天,遂将半綠喚了來:“半綠,我那條裙子你已經洗了嗎?”
半綠一怔:“我沒有收小姐的裙子啊……啊,我想起來了。早上周家的兩個丫鬟來過,将小姐需要洗的衣裳都收走了。”
謝青芙略一皺眉。
她少時并不以為被陌生人洗自己的衣裙有什麽大不了的,直到認識幼時沈寂。那時她被他臉上的冷漠與淡然吸引,腆着臉便要去拉他的手,卻被他皺眉避開了。
小小的少年眉頭緊鎖,寒玉般的眸子裏透出抗拒,輕啓嘴唇吐出三個字:“不要,髒。”
她賭氣去水邊洗了手,直将手都搓得脫了皮,再去拉她的手,他卻仍舊避開了她。
稚嫩的小臉上沒有過多表情,卻已能看見将來的俊秀,他望着她通紅蛻皮的手,頓了頓,才像是解釋一樣的說道:“即使你洗得再幹淨,我也不喜歡別人碰我。”
而她看着他,撇了撇嘴:“我早晚要拉到你的手!”
那以後她想盡了辦法,卻仍舊是碰不到他的手,甚至在被他碰到衣袖後,都會眉頭緊皺深惡痛絕的将那件衣服脫下來洗幹淨。她害得他不知道洗了多少次衣服,心裏愧疚,終于決定放棄這種念頭。
後來有一天,謝榛從外邊經商回來,路上順帶着給她帶了幾串糖葫蘆。她拿到糖葫蘆的第一個想法便是去找他,讓他嘗一嘗。結果因為跑得太快,在跑到渡水院的時候,啪的一聲摔在了地上,包裹在山楂上的那層糖衣也被摔掉了,地面一片狼藉。
她看着摔破了的糖葫蘆,再看看自己磨破了皮的手肘,“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
向來孤僻的沈寂像是沒辦法容忍她的哭聲,尋聲找過來。她伸出手委屈的想拉拉他的袖子,卻又委屈的收了回來。
“爹帶回來的糖葫蘆,我想給你先嘗嘗的。我自己都沒嘗過……就摔破了。糖葫蘆不能吃了,你也不會理我……我真慘。”
沈寂略微一怔,看着她淚水滿臉的模樣。靜默片刻,擡起袖子來默默地替她擦掉了眼淚。
“我吃過糖葫蘆,以後若再買到,不用想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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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與沈寂的第一次接觸,雖然只是袖子,可她還是破涕為笑,禁不住抓住他的手,笑得像是個傻子。
“抓到你的手啦。”
沈寂劇烈掙紮了幾下竟是沒有掙開她的手,只能眉頭緊鎖将頭扭到一邊去,不去看她臉上傻子一樣的笑容。
那件事過後,沈寂意料之中又被她連累得重洗了整件衣衫,甚至在她專門去渡水院找他的時候閉門不出,躲了她許久。
謝青芙同沈寂待得久了,學得同他一樣,除了半綠外不喜歡生人碰自己的身體與衣服。想到別人正捧着她穿過的衣衫,在上面尋找污漬,來回搓洗,不由得便随便尋了件裙子換上,披了披風走出門去。
“我們去找那兩個丫鬟。你拿些賞錢,只說裙子腰帶裏藏着張不能被洗的字條,賞他們些錢,将裙子換回來。”
對半綠吩咐完後,謝青芙自己也向後園走去。她昨日亂逛的時候便發現後園有個不小的池塘,不知怎的還未結冰,料想那兩個丫鬟應當是在那裏洗衣裳,遂專門繞着那池塘尋了一圈。
豈料丫鬟沒找到,卻看見昨日那姓鄭的管事正指揮一群家仆往下人房的方向搬炭。
“鄭管事,您說那謝家小姐是怎麽想的。她不過在這裏住上半個月,最多這半個月能讓我們用上炭,她早晚要離開,不可能一直替我們供炭,我們要是習慣了暖和舒服的日子,以後她一走我們可怎麽辦?”
鄭管事抱着個湯婆子,微微一笑:“謝小姐是善心人,你可不許胡說,讓人聽見就完了。”
那家仆道:“拉倒吧,說什麽好心人,不就是同情心泛濫。她要是能一輩子給我們供炭,再每個人給我們補貼點銀兩,我就相信她是個好心人。”
說罷哈哈哈粗笑起來,鄭管事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你這話也就跟我說說,敢對謝小姐說嗎?”
家仆道:“這我怎麽敢,當着她的面我自然會把她誇得天上有地上無,美貌賽過七仙妹,善心賽過活菩薩,您就請好吧。”
謝青芙站在那處許久了,只覺得雙腳都被凍得有些發麻。一開始聽到她是有些氣憤的,但再想想自己的确是并非好心,的确只是想着能讓沈寂能暖和點,不由便輕吸了口氣,準備轉身離開。
豈料剛微微的側過身,便聽那家仆又促狹道:“鄭管事,掙得不少吧。”
“胡說。”鄭管事略微一頓,随後捂緊了衣領,“我能掙到什麽?”
“那謝小姐給的錢啊。”
“謝小姐給的錢,我不都交出來買炭了嗎?”
“喲,您我還不清楚嗎?您給自己買的是好炭,能燒整夜的那種,給下人們買的都是些沒燒透的濕炭,燒一燒就嗆得人不行。這其中……”家仆将一袋子炭跺在地上,做了個抓握的動作,“這其中差價,您能沒賺?”
“你果真……”鄭管事略一沉吟,像是嗔怒的低嘆一聲,從袖間取了一小粒銀子遞給家仆,“喏,給你,記得管好自己的嘴巴。”
“嘿嘿。這我當然知道。我看您給謝小姐身邊那叫半綠的丫鬟送的是好炭,給叫沈寂的殘廢送的又是濕炭,這又是什麽道理?”
“能有什麽道理。”鄭管事漫不經心,玩弄了一下手裏抱着的湯婆子,“會抱怨的正常人,自然要比不會抱怨的殘廢要多些福利。你還年輕,多學着點……”
話音剛落,忽然就聽身後傳來什麽東西被踢到的聲音。鄭管事回過頭,卻見謝青芙就站在一棵松樹後,臉像是樹上的雪一樣蒼白。
“你給他濕炭?”
“謝小姐……您……這。您都聽到了?”鄭管事一驚,見謝青芙抿緊雙唇像是極力在克制怒氣,拳頭也緊緊的握起,渾身一激靈就趕緊搖頭,“謝小姐,我同下人開玩笑說的話,您怎麽能當真,您給的錢都用來買炭了,沈寂的房裏也是好炭。我……”
“你居然給他濕炭。”
謝青芙卻像是仿佛沒聽到他的話一般,只是咬住了牙齒,然後彎下身攥了團冰冷的雪,狠狠地摔在了鄭管事的臉上。
鄭管事将臉上的雪扒下來,一臉愕然,卻見謝青芙眼圈慢慢的紅了:“他身上有傷,受不得冷。你卻給他濕炭。就因為他不抱怨,你便給他濕炭……”
說到這裏,牙齒咬得越來越緊,像是要将什麽東西給狠狠咬碎。
“謝小姐,謝小姐您別生氣。哎喲小的錯了,您可別哭……”
謝青芙也反應過來面前是怎麽樣的狀況,她死死地咬住了嘴唇,直咬得口中嘗到微微血腥味,才退了一步,對兩人一字一句狠道:“将炭買回來,否則我不會放過你們。”
說罷轉身便往前院跑了回去,在蒼白的雪上留下兩行腳印。
鄭管事整個人都癱軟在了地上:“完了……完了……”
家仆卻道:“不……沒完。鄭管事,您看,我們去求他幫忙……”
鄭管事顫抖着嘴唇,順着家仆看的方向看去,卻見沈寂就站在不遠處,眸光寒若冰刃,卻也平靜如雪。他披着件青色的披風,越發襯得他眉目寒冷,皮膚蒼白。
鄭管事本想上前去讓他幫忙說情,卻在被他面無表情的看了一眼後渾身一僵。只有一只手的男人雖然平靜,但目光卻比方才謝青芙的目光,更要冰冷上千分萬分,仿佛只要他一開口,便會被封入冰雪之中,萬世不得超生。
他只站了片刻,随後像是什麽也沒有看到一般,回過身走了。仿佛漂浮在冰湖裏的一片青蓮花瓣,渾身都散發着孤僻的氣息。
謝青芙雖對鄭管事那樣說了,但等到冷靜下來,卻并沒有真的動手報複。她知道她若是開口,一個管事而已,周巽定會聽她的話不再用。但她卻不知道用怎樣的理由使周巽那樣做。
她不能直說,怕謝榛知曉是一方面,怕沈寂知道自尊心受到傷害又是另一方面。
就這樣一面忍耐一面糾結,謝青芙只覺得自己忍得心中難受。只要一想到沈寂還住在濕冷的下人房裏,傷口說不準便正在隐隐作痛,她便覺得心慌意亂。
這日周巽備好了餌料,邀請謝青芙與謝紅藥去別莊不遠處的湖面上釣魚。
謝紅藥捧着個湯婆子,整個人都縮在周巽那件深藍的披風裏,看起來格外惹人憐愛。自來的那日之後,周巽便将那件披風送給了她,而她并未拒絕。
聽到釣魚,謝紅藥望向屋外飄飄灑灑的雪道:“能釣到嗎?這天氣湖面都該結冰了吧。”
周巽道:“謝二小姐有所不知,這種天氣,結冰的只是湖面,湖面以下的魚都還活泛着。在湖面鑿出一個洞來,将魚餌抛進去,是很容易能釣到魚的。”
謝青芙坐在一邊聽着,手指忽然就一抖。
她想要是沈寂要是也像湖面一樣,只是表面結冰,裏面還是柔軟溫暖的就好了。那樣,她就可以在他的心上鑿個洞,重新住回他的心裏了。
周巽說完後謝紅藥欣然同意,于是周巽便含笑望向謝青芙。
“謝小姐呢,也要一同前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