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娘,您醒醒啊!您都睡了好久了,嗚嗚……您再不起來,我奶就要給我找個後娘,日日毒打我了……”
嗚嗚咽咽的哭聲,在耳邊哭個不停,曲紅梅被吵醒,睜開眼睛,入目的是已經接近垮塌的茅草屋頂。
後腦勺疼得厲害,她一時分不清自己在哪兒,試着掙紮着起身,卻發現自己渾身無力,只能靠在牆上打量起自己所在的地方。
四面灰突突到處是裂口的土黃色裂牆,牆上破敗的窗戶結滿層層疊疊的蜘蛛網。但不妨礙她通過窗戶看到窗外有個很大的院子,裏面長滿了比人高卻已經開始枯萎的雜草,在深秋明晃晃的太陽照射下,有着說不出的蕭條。
她記得自己是病死在北京第一人民醫院的,那時候她已經68歲,接近七十歲了,得了肺癌,一直住在醫院裏化療,最終沒能敵過病魔。
她死得時候,她二婚嫁的男人向雲澤,正跟他新結識的18歲小女友在酒店裏狂歡。
她的一對兒子站在床邊,冷眼看着她死。
在她死後,她最疼愛的大兒子竟然說:“老太婆終于死了,我們家終于可以清淨了。”
剛從身體裏剝離靈魂的她,聽到看到這話,心寒又刺骨。眼睜睜的看着她的兩個兒子兒媳拿走她的遺囑,把她屍體丢在太平間裏,任由醫院的人處置。
那個時候,她以為自己的屍體會被醫院的人拿去解剖,或是腐爛在太平間裏。
沒想到在她死後的第二天,她的前夫肖成國,那個她一直看不上的鄉下男人,竟然帶着他們生的一兒一女,把她的屍體入殓,還讓孩子們給她跪地磕頭,讓她來生投個好人家。
那一瞬間的感動、愧疚、自責,即便現在想起來,依然難以平靜。
眼淚氤氲起水霧,曲紅梅垂眸,看到自己的雙手布滿老繭,完全不複從前白皙柔嫩的模樣,心裏又酸又澀。
還好,一切的錯誤都還能彌補,這一世,她絕不會在重蹈覆轍。
“娘,您醒了?”
思忖間,床前多了個孩子,穿着一身灰撲撲的土黃色衣衫,上面打滿了補丁,看起來又髒又舊。孩子卻長得白白胖胖,睜着一雙黑曜石般的大眼睛,眼圈紅紅的,閃着驚喜的目光。
“娘,您終于醒了!我都快吓死了!我還以為您跟隔壁大鵬娘一樣,再也醒不過來了!”
那孩子含着眼淚撲到她懷裏撒了一下嬌,又把手裏一塊黑漆漆的窩頭遞給她,“娘,您吃這個,吃了不要走好不好。我和姐姐會很乖很乖的,不再惹您生氣,不再調皮,不再只聽奶的話不聽您的話.......”
稚嫩的聲音帶着濃濃的悲傷和恐慌,曲紅梅望着他,眼淚不由自主的流了下來。
前世過的太荒唐,為了回城,抛棄了在鄉下的一對兒女,落到那樣無人問津的下場。
如今看到小兒子,她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小臉,聲音嘶啞道:“謝謝佑佑,娘不走了。”
記憶裏,這個時候是1976年十月末,她為了知青回城,和肖成國鬧離婚。
肖成國不同意,他們兩人大吵一架,肖成國一氣之下去城裏找工作去了。
她則和惡婆婆王金鳳打了一架,被婆婆和二嫂推倒在地,磕在石頭上流了很多血,被她們丢在了肖家以前荒廢的破舊茅草屋裏。
聽見她說話,肖立佑大大的眼睛裏閃過一絲驚喜,眼睛晶亮的盯着她:“娘真的不走?”
“真不走,娘不騙你。”曲紅梅費力的爬起來靠在牆上,接過佑佑手裏的黑面馍馍吃起來。
這黑面馍馍是用豆面,摻和麥糠、野菜、紅薯藤磨碎的藤面做的,入口粗粝割拉嗓子,隐隐帶着一股子馊味兒,實在難以下咽。
她已經在這裏躺了兩天沒有吃過一點東西,早已餓得渾身沒有軟綿沒有力氣,這會兒也顧不上好不好吃,狼吞虎咽的吃完黑馍馍。
佑佑看她似乎噎着了,拿上他事先準備好的芋頭葉子,跑去茅草屋後面挨着竹林的一小汪山泉接了點水回來,臉上帶着讨好的笑容遞給她說:“娘,喝水。”
他才兩歲半,走路都搖搖晃晃的,卻在曲紅梅暈倒之時,像個大人一樣無微不至的照顧她。
曲紅梅鼻子一酸,喝完水,感覺喉嚨胃裏舒服了許多,心疼的把他擁在懷裏抱着,問:“你姐呢?”
在溫暖的娘親懷抱裏,佑佑摟着曲紅梅的脖子舒服的吭叽了一下說:“小英姐姐跟着奶下地扯草去了。”
小英是曲紅梅的大女兒,今年六歲,本該是天真爛漫愉快玩耍的年紀。
卻因為曲紅梅不甘心嫁在鄉下,一心想回城,一直對小英疏忽。婆婆王金鳳又重男輕女,時長打罵教唆小英和曲紅梅離了心。
曲紅梅便一直不喜歡小英,覺得她處處和自己作對,不聽自己的話,一直向着惡毒婆婆,不是自己的女兒。
對于婆婆讓小小年紀的小英幹農活,致使小英累駝了背,長大被人人嗤笑,她也不理不問。
如今想來,是她這個當母親的失職,是她疏忽教養不當,這才導致小英跟她離心,跟孩子本身沒有什麽關系。
曲紅梅想起前世種種,心中酸疼的厲害,有些氣餒道:“是娘沒用,讓你們姐弟受苦了。以後娘不會再像從前那樣對你們不管不顧,娘會努力賺錢,讓你們過上好日子。我們回你奶那裏去,你去把小花姐姐找回來,讓她不要再下地幹活了。”
她剛才環顧了茅草屋一圈,裏面只有一口她69年下鄉時帶的四方榆木小匣子,裏面裝着兩件全是補丁的衣裳,一本□□,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
她的一對金镯子,母親每年郵寄給她的糧票、大團結,好幾身新作的混紡、咔叽布、土布做的衣裳全都不見了。
不用多想她就知道,是婆婆和二嫂在她昏迷之時據為己有了。
前世她就容不得別人欺在她的頭上,今世更不允許。欺她之人,她必反之,拿了她的東西,必須雙倍還回來。
哪知道佑佑聽了她的話,竟然身子一顫,小手緊緊抱着她嗚嗚大哭:“娘,您別回去,奶和二伯母會打死您的!您死了,我就是沒娘的孩子了。我奶會給爹娶個新媳婦,天天毒打我和小英姐姐,不給我們飯吃......”
曲紅梅心中一沉,問:“這些話是你奶說的?”
“不是,是二伯母說的。”佑佑眼淚婆娑的搖頭:“二伯母說您要和楊知青他們一起回城裏過好日子,不要我和小花姐姐了。還說,您要真走了,奶馬上就給爹娶個新媳婦,天天揍我們......”
曲紅梅心中一哽,既心疼又憤怒,還有些想哭。前世她的确是有那種想法,并且最後得償所願,卻一直過着生不如死的日子,直到病死。
重生回來,她才驚覺自己從前錯得有多離譜,可不管她為人如何,這都不是別人可以欺負她和孩子的理由。
她深吸了一口氣,捧着佑佑的小臉,神情鄭重道:“佑佑,不要相信別人的話,娘是不會離開你們的。娘以前做了很多錯事,現在娘已經改過自新,娘以後會一直和你們在一起。”
“娘不走就好。”佑佑含着眼淚,懵懂的點點頭。
曲紅梅伸手擦了擦他臉上的眼淚,下床穿上破舊的老土破舊布鞋,簡單的整理了下頭發,拉着佑佑往肖家大院走。
肖家是貧農家庭,往上數三代都是最底層的農民,祖上曾經幫助過國家軍隊剿匪,端的是根正苗紅,卻也窮的可憐。
按照記憶中的路線,曲紅梅領着佑佑從靠山腳下的廢棄茅草屋,一路踏過比人高的枯黃茂密雜草叢,走到坑坑窪窪的小路上,避開人多的村道,以免引起口舌之争,走了大概半個多小時就到了肖家。
肖家是土坯屋子,雖然有六個正房,一間堂屋,兩個牲畜房,一竈,一茅廁,一個大院子,占地面積挺大。但屋子破破爛爛的,全是土牆裂口,看起來貧窮又落後。
這會兒是下午,肖家大人們都在地裏幹活掙工分,院裏只有三個小的在。
曲紅梅站在籬笆院外,看到二嫂兩個十來歲左右的兒子狗蛋、臭蛋爬在院子中間的秋柿子樹上,拿手中的土疙瘩砸院子裏大嫂不到四歲的閨女小花,哈哈哈的笑個不停,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她的小英不過六歲就被王金鳳喊去地裏幹農活兒,二嫂兩個半大的兒子卻在家中玩。
這麽重男輕女,她不說道說道,對不住小英,對不在自個兒。
“喲,知識分子回來了。”趴在樹杈子上的狗蛋老遠看見曲紅梅,學着他娘馬豔蘭尖酸刻薄的音調喊了一句後,從樹上跳下來,站在籬笆院外叉着腰說:“姓曲的,你還回來幹嘛!你不是要跟你相好的私奔嗎?你還回來幹啥,丢我們肖家的臉吶!”
“你胡說!我娘才沒有私奔!”佑佑氣紅了眼睛,撿起地上一塊小石子往狗蛋身上扔:“不許你亂說我娘!”
他年紀小,力氣不大,那塊石子只扔到了籬笆下,卻激怒了狗蛋,刷的一下把手中的四五塊半拳大小的土疙瘩狠狠扔在他的身上,道:“我就說了,咋啦!小賤/種,你跟你娘一樣賤!明明都嫁到俺們鄉下了,還整天想着勾/搭男人回城過好日子,我呸!”
佑佑躲閃不及,白皙的小臉上被一塊土疙瘩砸中,頓時通紅一片,疼得嗷嗷大哭起來。
曲紅梅替佑佑擋去了好幾塊土疙瘩,但還是讓佑佑受了傷。
看着兒子白嫩的小臉上,從通紅一片,到肉眼所見的起了一大塊淤青。曲紅梅氣得渾身發抖,安撫了佑佑兩句後,轉身大步沖進了籬笆院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