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劉立成離開
? 從大隊長家出來,劉立成的心境變得特別輕松。他沿着李大田邊的田坎路,返回一大隊小學校去。
趁着興奮勁兒,他一邊朝學校裏走,一邊盤算着接下來應該做的事情。大隊和中隊同意接收他,并在戶口遷移申請書上簽了字蓋了公章,這就算大事已定了。接下來首先就得把他一家三口的遷移證辦了,把戶口上到這邊來。接着要辦的一件大事就是要找個地基,把房子修起來,把她兩娘母接過來住下,盡快參加這邊的勞動,評工分稱糧食。一想到這些,他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壓力——他一下子成了一座獨立的山峰,頂天立地,一切都要自己擔當了。
他毅然地跨出這一步,有出于無奈的成分,也是勢所必然。這一步是否走對了,今後的日子會怎麽樣,他不知道,也無法預期。但是,既然跨出來了,那怕前面就是刀山火海,地獄深淵,就是硬着頭皮也要走下去。
他非常感激一大隊的領導和群衆接納了他們一家三口。古語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這個恩,這個情,他是要記幾輩子的。他暗暗下決心,要好好幹,一定要把一大隊小學辦成全公社的好學校。只有這樣,才不辜負一大隊領導群衆和家長的恩情。
當一大隊小學的校長,是他做夢也沒有想過的。後來他也分析過,這與他刻苦學習,虛心請教,全心全意教好學生有不可分的關系。
在五大隊小學的時候,他擔任六年級班主任,他沒日沒夜地備課批改作業輔導學生,認認真真上好每一節課,幫助學生弄懂每一個哪怕是細小的問題。很多時候是很早出門,天晚了才回家,可以說是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學生身上。畢業考試的時候,他所教的班一躍而成為全學區第一名,在全公社都引起了轟動。這讓他看到了自身的能力和價值,也堅定了他要當一個好老師的決心。
第二年暑假還沒過完,周校長就說下學年要把他調到一大隊小學去充實中心校的力量。一大隊小學,雖然是一個大隊小學,但它在場鎮上,在教育革命領導小組的身邊。人們習慣上都稱為中心校,是學區領導直管的,所以,教學質量和管理方面都起着示範和帶頭的作用。在老師的配備上,就有一些特殊要求。
他很高興,愉快地接受了。他想,這是學區對自己的肯定。他也可以利用這個機會,找人幫哈忙,離開黃沙壩。那裏雖然是生他養他的地方,有他童年許多美好的回憶,但随着他的長大,他已經非常肯定地認為,在那裏,他是無論如何也跳不出郭銀河的手心的。
兩年前,他的老師拉了他一把,他才免強從郭銀河的陰影裏見到了一線陽光。但他始終感覺,郭銀河仍然就象一個大石頭,壓在他的頭上,使他喘不過氣來。這倒不是因為他怕郭銀河,而是因為郭銀河不僅大權在握而且心地陰暗,不知道何時就會對不順從的人生殺予奪。在郭銀河的眼面前,是絕不允許有誰冒泡泡的。
“學區研究,讓你擔任一大隊小學的負責人。”去年下學期開學前,周校長把他叫到辦公室對他說。
“老師,還是叫別人幹吧,我怕幹不好,我當個一般老師還差不多。”他誠懇地對周校長說。
“學區是經過了慎重研究才作出的決定,沒什麽好推辭的。幹得好幹不好,先幹起來再說吧。倒是有幾句話要提醒你,一是這個學校就在公社領導的眼皮底下,教學質量很重要;二是一大隊的老百姓與別的地方不同,在工作中要注意方法。”
“哪,好吧,”他應承道。
他想,再推辭,恐怕也是不行的,這周校長的脾氣他是知道的。這趕鴨子上架的事,只有硬着頭皮幹了,而且,只能幹好,不能幹壞,沒有退路。
一年過去了,他以自己的熱情、誠懇、吃苦精神和教學業績,不僅贏得了同事的誠服與支持,贏得了學生的擁戴,而且整個中心校的環境面貌、精神面貌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學生家長交口稱贊。
他在中心小學站穩了腳跟,得到了學區領導的信任,得到了學生家長的口碑,還得到了徹底擺脫郭銀河陰影的機會。雖然,他知道由于長灘水庫就要蓄水,周邊的人家終究要搬遷,但他還是義無返顧地要盡早離開,以使自己能夠盡情地沐浴明媚的陽光,呼吸清新的空氣,感受成功的快樂,享受生活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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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到學校裏,把擺在桌上的作業批改完,把課本和備課本放進一個洗得發白的軍用挎包裏,關上門,急匆匆往家裏去,他要把這個好消息盡快地告訴他家裏的人。
他走出校門,過了湯店子,下了小彎子,出了關子門,過了高坎頭,穿過黃沙壩,來到花蛇溝口。平時要用一個多小時的路程,他今天只用了四十多分鐘。
他從青樹下的杠杠橋上過了河,轉進了花蛇溝。在郭銀河家外面的路上,他停了幾分鐘。他需要找到郭銀河,請他在戶口遷移申請書上簽上“同意遷出”并蓋上大隊的公章。
大門是開着的。他在門外喊了兩句“有人在屋頭不?”郭銀河的大女從竈房裏出來,說“劉老師啊?快請進來坐。”郭銀河的大女也是他的學生。
“你爸在屋頭沒?我找他有點事。”
“還沒回來,你來坐一會兒等他嘛。”他學生搬了一個小凳放在那裏對他說。
“哪,我等會兒再來吧。”說着,他轉身向門外走去。
剛走到大門外,郭銀河背着一背牛草從外面回來了。相互招呼了一下,他就跟着郭銀河返了回來。
郭銀河看了看他遞過去的戶口遷移申請書,說了一句:“哦,他們都同意了?嗯……這個字我還不能跟你簽……”
“咋的?”
“這個事情,公社有統一安排。”
“……”劉立成無言以對,懷着一腔的疑惑與無奈,悻悻地走出了郭銀河的大門。
回到家裏,所有的人都在家了。他抱起他的女兒親了一下,便坐在那兒眼看着天井上面紅岩寨的山頭出神。
“咋的呢?”
“沒事。”
“……”翠翠看着他,明知道他心中有事,又不好再問。
“到底咋的?”劉顯文問道。
“沒得事,你們別問了。”
他媽媽看着他,但一句話也沒有說。
他抱起的女兒逗起來,院子裏便充滿了他女兒稚嫩的笑聲……
以後的幾個星期,也都重複着同樣的故事。
直到有一天,公社分管教育的副書記對他說,這事兒你就別管了,好好地教你的書,把工作做好,他的心裏才如撥開陰雲豁見天光,充滿了激動與興奮。那種終于掙脫羁絆重見天日呼吸自由空氣的感覺使他差不多有些忘乎所以。
可是,當他回到家裏把這個令人振奮的消息滔滔不絕講給他們聽的時候,他卻看到,他父親,他母親,他奶奶的臉上那一臉的凝重。他們是咋的啦,咋一點高興的意思也沒有呢?
“乖孫,你們這一走,我就象心都掉了一樣哦。”過了好一會兒,他奶奶慢悠悠地說完,還重重地嘆了一聲:“唉!”。
“奶奶,您別那樣嘛,我又沒走好遠。等我把房子弄巴适了,安頓好了,我就把你接過去,我們一起過。”劉立成馬上說。
“呵呵,聽起來是巴适的呢。以後在你那耍個三五天還可以,咋可能長期和你一起住啊?要是那樣,你老漢和你幺爸多沒得面子是不是?”說着她奶奶笑了起來。
“我覺得這樣子好,這一家子也不可能在一個鍋裏攪食一輩子,”他媽說。他明白他媽的意思,兄弟們長大了,有幾個是能夠在一起生活上幾年的?早晚都是要分開的,與其等到以後都長大了成家了,為一點小事鬧得冤冤不改才分家,還不如趁現在大家還和睦的時候能走的就先走,弟兄之間沒有住在一起,就是有矛盾也大不到那兒去。再說了,搬遷,只是個遲早的事情。
“其他事情呢,你就自己去跑。我們自留山上還有幾根樹子,我找幾個人把它砍回來,晾起,修房子的時候你拉去用。”他父親低沉着聲音,頭也沒擡地一字一句地說,“錢是還有幾個,也不能都給了你。”
聽着父親的聲調,他心中掠過一絲悲涼。他看了看父親,雖然并不太高大的身體還是那麽的挺直,但臉上的皺紋已經明顯加深,幾絲白發從他的帽沿下面探了出來。他再看看他的雙手,當他看到那粗壯的手指和厚厚的繭疤,一股酸楚從他的心底升起來,猛烈地沖擊着他的鼻子和眼睛。他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了下來。
“先把老大的問題弄好,其他的走一步說一步。”他媽擡起那愈加浮腫的臉,望着天井外面的天空,語氣堅定地說。
“媽,要不,我不走了,明天我就帶你去看病,”劉立成看着他的媽,忍不住淚流滿面了。他媽的心髒病已經拖了很久了,很多醫生看過,也吃了很多的藥,卻依舊沒治好。最近,全身都浮腫了。叫她去住醫院她不去,堅持在公社醫院抓中草藥吃。大家勸了她多少回,可她就是不去住院。
“看啥子看?我的病我自己曉得。你該幹啥子就去幹啥子,別管我。”
“可是,你這身體……我不走了!”
“不走了?你腦殼發昏?事情都弄到這個樣子了,咋不走?我跟你說,也只有你才有這機會,別人想都想不到呢!你就嫑東想西想了,把你的事情辦好。我還死不了的,嫑擔心我!”她說着說着,有些生氣了。
劉立成滿眼淚花地看着他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在他的心目中,他的媽是最了解他的,很久以前就知道他的心不在黃沙壩,并且一直都在暗中支持他,幫助他。今天,她再一次地不僅從語言上,還傾盡家中所有來支持他。他心裏很清楚,媽媽的恩,媽媽的情,是他這一輩子也無法報答的。現在唯一能夠做的,就是按照她的意願把該做的事情做好,讓她放心,讓她高興。否則,就是對她的不孝!
第二天是星期天。早晨,他和翠翠早早地吃了早飯,便朝成佳去了,他們要去和大隊幹部和中隊幹部見見面,順便選個地方,辦好手續,盡快把房子修起來。
從龍門出來,劉立成站在門外細細地看了看面前的一切:生基灣、斑竹林、老林岡、紅椿灣、枇杷灣歷歷在目。那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伴随着他從兒童成長為少年,從少年成長為青年。今天看到它們,有一種特別的親切感。它們是他的夥伴,是他的朋友,是他的兄弟,是他的親人。他現在要離他們而去了,突然産生了千般的依戀,萬般的不舍。他激動起來,胸中湧起來無限的酸楚,無限的愧疚。他擡起右手,向它們揮了揮,在心中默念道:“再見了,我的夥伴,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的親人!再見了,我的故鄉!”
他們走過小石橋,擡眼便看到郭銀河站在他的門外,正在看着他們。他們沒有停步,也沒有看他,邁着他們自己的堅強步子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