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開荒
? 王國君舀了一大鬥碗南瓜,拿起兩塊幹玉麥面窩窩頭,狼吞虎咽地吃下去,扛起鋤頭背上背篼出了大門,朝花蛇溝裏走去。
中隊長杜文龍安排,今天開老林岡上柏秧坪的荒地。
王國君一邊走一邊看,花蛇溝兩邊山灣和山坡裏的這些土地,經過大約一個月的努力,都翻炕完了。只要一幹透,明年春雨一來,那紅土就變得又細又泡。要是今年再下一場雪,有霜凍,開春那地就更泡更好,明年的玉米豆子紅苕就會增加産量。
“瑞雪兆豐年”,大家雖然不喜歡冷,但是如果能下幾場雪,起幾次霜,明年多産糧食,那總比餓肚皮好。
杜文龍從後面趕上了王國君:“王學文算了算,到昨天為止,開出來的荒地有五十畝多點了。”
“哦,不錯哈。”王國君說,“一畝如果能産三百斤玉麥五十斤豆子二百斤紅苕,全中隊的人就能平均增加一百斤糧食。”說罷,王國君笑了起來。
“嗯,我大概看了看,把所有能開的都開出來的話,估計會有一百多畝,那樣我們的糧食就夠吃了。”杜文龍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那天晚上的情景再一次浮現在杜文龍的腦海裏。
那天夜裏,他把王國君、劉顯文、李世民、王學文叫到公房裏來,圍坐在一堆火前。他照例地念了一段最新最高指示:“偉大領袖□□教導我們,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抓革命,促生産,促工作,促戰備”——這半年多來他發生的最大變化,就是念的最新最高指示更多的是講生産的了。
他傳達了公社、大隊的指示:“要繼續‘認真搞好鬥、批、改’,……要繼續全面地執行‘抓革命、促生産、促工作、促戰備’的方針,以兩個階級、兩條道路、兩條路線鬥争為綱,艱苦奮鬥,自力更生,鼓足幹勁,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為完成和超額完成國民經濟計劃,為繼續抓緊和加強戰備工作,為進一步鞏固和加強無産階級專政而奮鬥。”
“今年,快要過完了”,他說,“明年我們咋整呢?我們得好好盤算一下。”
“……”一時之間,無人說話。
“哎,……”李世民嘆了一口氣,“我說啊,吃飽飯才是最重要的。”
“對啊,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哦,”劉顯文說。
“你們家糧食夠不夠?”李世民看着杜文龍問道。
“夠吃啥哦,我的情況你是曉得的,娃娃們都是吃長飯的,又沒得油葷,餓痨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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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糧食不夠吃,是個大問題。”王國君說道。
“辦法倒是有,光怕不敢整。”李世民說。
“啥辦法?”杜文龍問。
“開荒,把能種莊稼的地方都開出來種起。”
“行。你說呢,老王?”杜文龍問。
“嗯……”,王國君思索了一下,說道,“行啊,李世民說到要害處了,但是還不夠。”
“那你說說你的想法。”
“你們看哈,土、肥、水、種、密、保、管、工……”
“這是農業八字憲法呀。”
“對啊。你們看哈,這八字憲法當中,我們中隊缺啥?水是不缺的,肥呢?土呢?我認為我們要吃飽飯,可以在三件事情上多動動腦筋:一是增加耕種面積,二是想方設法多積肥,第三就是加強管理。這樣,吃飽飯的問題是可以解決的。”王國君分析道。
“好!”杜文龍興奮地站起來,思慮了一刻,看着大家說道,“但是這幾個問題咋才能解決好呢?如果我們開始整了,該不會有人把我們當資本主義來鬥争哦?”
“說幹就幹,現在就可以做。我們可以提高投資價格,跟社員們公布出去,鼓勵社員們多投資。比如,投資一擔清糞提高多少錢,投資一百斤草糞提高多少錢,一擔草灰多少錢,積累起來年終參加分配。鼓勵社員多養豬,多喂牛。豬多肥多糧多錢多。牛多了,草糞就多,豬糞和草糞多了,社員投資多了錢就多了。肥多了,田地就好了,産量就上去了。糧食多了,除了人吃以外,還能喂更多的豬。就象滾雪彈子一樣,要不了幾年,不肥得流油才怪。”王國君笑着說,“我想,只要公布出去,并且如實兌現,社員們的積極性是會很高的。”
“還可以燒草灰,你看哈,我們竈頭掏出來的灰,浸了豬糞也是很好的肥料。要是我們把山上那些亂樹葉子亂草草燒回來,那也很好哦。”劉顯文也興奮起來。
“還有,春天山上長起來的那些沒得用的嫩葉子嫩苔苔,割回來漚爛也是一種好肥料哦。”大家七嘴八舌東拼西湊,想出了好多辦法,越說越來勁,越說越興奮,越說,對今後的生活越充滿希望!
“那紙廠也不能閃火,”劉顯文說。
“那是當然。”大家都異口同聲……
“對啊,娃娃們就不用再挨餓了。但是,也不能過早高興,行不行還得看結果。你看哈,”他指着毛狗洞那些開出來的荒地,“那些地的産量不會很高的,頭一年能産一兩百斤苞苞就不錯了。那些坡地,一下大雨,面上的肥土就會被沖走,太陽一曬,又幹了。既不保土,也不保水,更保不了肥。”
“哎,要是能改成梯田可能要好一點。”
“也不行的。”
“梯田不是就能保土保水保肥了嗎?人家大寨那些梯田産量不就很高麽”
“你看到沒?這兩邊的山高,溝又窄,太陽曬不了幾個鐘頭。‘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太陽照得少,莊稼又咋能長得好呢?”
“嗯,是這個道理,”杜文龍說。
他們今天要去的柏秧坪,是老林岡上的一大片緩坡,兩年前這裏還長着許多高大的棲蒿樹、柴桑樹、暴格蚤(女桢)、馬桑樹以及很多不知名的藤條莖蔓,纏絡着遮蓋在上面。去年,那些大樹都被砍了,只剩下一些看不上眼的,還東一根西一根立在那裏,遮掩着那些坡坡坎坎。當初眼看着那些大樹一根根地倒下,雖然很痛心,但他們又無法保着它們——他們連自己都保護不了,還怎麽保護得了那些樹木?明年,他們要向這裏要飯吃了!
他們倆來到柏秧坪時,已有好幾個人在那裏了。他們都拿着砍刀或者彎刀,在砍那片荒地上的矮小的雜樹,有的已經裝滿一大背篼了。
這一片地有五畝左右。裏面的藤條雜草,樹枝樹篼樹根,全都要挖起來,清理幹淨,把土翻轉來,耜平,高的掏下來填在低的地方,能弄平整的,盡可能弄平整,利于保土保水保肥。
這些地方,在一家一戶的時候,就是耕地。成立初級社時,各家各戶把自己絕大部分的山林和田地入了社,留下少許的自留地和自留山。三年困難時期,便丢荒了。剛丢荒時雜草叢生,然後,許許多多的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樹苗長大了,形成了荒蕪濃密的大森林。老虎,豹子,狼時常出沒其間。也常有丢牛掉羊夜貓子偷雞的事情發生。特別是花蛇溝,溝溝叉叉底狹山高,懸崖峭壁之間,樹藤纏絡橫生,尖稍相接,遮天蔽日,鮮有陽光。青苔黑耳,遍生其間。陰冷滑濕,人跡罕至。
站在柏秧坪,舉目四望,眼前的一溝一岡一灣,再無從前的繁茂,使人感覺多少有些凄涼。老林岡上,除稀稀落落在山風中搖弋的可以數得清楚的枞樹、柏樹和杉樹以外,碗口大小的被稱作雜樹子的,就象“四舊”一樣,被人們以排山倒海的氣勢,風卷殘雲地刮将了去,變成了勤快人家裏汗牛塞屋的柴花子和捆捆柴。非但老林岡,在一溝一灣以及玉屏山上,只有那些無法攀越的地方,還可以看到可稱之為大樹的“雜樹子”,只有拿着刀的人看不上眼或者認為不好燒的,還站立在那裏随風抖嗦。山林之內,別說虎豹熊罴,就是山兔子貂獜子也看不到幾只了。
“哎……”王國君嘆道,婉惜和無奈深透其中。
王學文提着鬧鐘來了。他向來是守時的。每到上工的時候,他總是提着一只鬧鐘。九點鐘以前來的,不扣工分;九點鐘以後來的,按遲到時間長短,扣除幾厘到幾分不等。
來得早的那些人,是不加工分的,因此,一般人都不願早來。他們很早就來了,是為了搶先砍到好砍的柴禾,砍下來的柴,裝進背篼裏,就是私人的東西了。
而有人認為這是不聰明的。一個人,氣力是有限的,背篼也只能裝那麽點。開荒嘛,總會有枝枝杈杈頭頭根根的,挖到了撿來放到一堆也就沒得人給你搶。再說了,你一上工就照大的樹格蔸挖,半天挖一個起來,一個人背起都有些吃力,又何必多早的就去呢?
也有人是不出這樣的大力的。他們不去挖大的,也不去砍那些藤條小樹,更不去挖那些大的樹格蔸,或許是因為他們沒有那力氣。他們的方法,或許更為經濟而有效。他們拿起一把鋤頭,這裏掏掏,那裏挖挖,尋找那些短小而且沒人注意的似乎被人丢棄的根根杈杈木花片片。半天下來,他們也能裝上滿滿一背篼。放工時,他們往家裏背的,也能讓他們自己感到滿意。更重要的是,他們省去了陶神費力花劈格蔸的時間和力氣。
這些,杜文龍他們也看在眼裏,卻沒法幹涉。從運動開始以來,幹部都遭打倒了,靠邊站了,沒有了權威,說話基本沒有人聽了。要不是必須做活路掙工分才有飯吃,哪個還願意出工呢。耍死都願意耍。就算出工,大多也是磨洋工,人在心不在,出工不出力。你看,人些是咋出工的?說是出工,其實想的都是自己。不是割一背草,就是撈一背幹葉。開荒,就更不好說了。開荒本就免不了有這些事情,明明曉得他是為自己打格蔸,你卻找不到說人的理由。人說的,牙齒打掉不敢吐出來,只能硬吞下肚子裏去,可能就是這樣的感覺哦。久而久之,人們也就習慣成了自然,人人都如法炮制了。
但是王國君可不這麽看。他知道大家都看在眼裏,心裏也知道這樣不好,但卻沒有幹涉別人的理由,也沒有想出解決這些問題的辦法。這其實也是一種積極性,要是能發揮出來,用在生産當中,那将會産生多大的作用啊。
收工了。全中隊的人都背着大背小背的格蔸和柴草,從柏秧坪下來,沿着陡峭的山路,彎彎拐拐下到花蛇溝,經過毛狗洞,枇杷灣向各自的家裏走去。那長長的隊伍,高高低低彎彎曲曲,就象螞蟻搬家一樣,負重行軍,流了一路的汗水。自從開荒以來,這樣的情景,每天至少要上演兩次。
只有杜文龍什麽也沒有背,什麽也沒有拿。他來的時候甩手,回去的時候也甩手。
要是他們背上背的是玉麥苞苞,那該多好啊!王國君想。
一個冬天,全中隊的人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凡是能掙工分的都上陣,硬是把能夠種上玉米點起豆子栽上紅苕的地方都開墾了出來。把落葉和枯草腐爛以後浸染得黑油油的泥土從岩壁上掏下來鋪在了地裏。
一溝一岡一灣一碥,變了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