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王郭張湯店子相遇
? 天剛剛露出一絲亮光,王國君便起了床。
他認真地漱了口,洗了臉,拿起一把月芽般的木梳,把他那十分漂亮的偏分東洋頭梳了梳,再對着挂在柱頭上的西洋鏡看了看,轉身走進他的房間。
他看了一眼蜷縮在床上打着呼嚕的陳冬秀,挎起他那洗得發白的帆布挎包,拉上房間門,出去了。
他站在龍門子外面,擡頭掃了一眼朦胧之中的黃沙壩:左邊,高峻的天馬,面向玉屏,昂首站立,婉若等待主人遠征;遠處,周河壩、任河壩、關子門的淺山,一如黑色的帳幔,橫在迷蒙的天底下;右首,劉家灣、韓磅磅、金鐘山如北門鎖鑰,把黃沙壩緊緊地纏繞。
由西而來的蒲江河,恍若舞者的飄帶,奔出兩合水,沖進小魚倉,橫過任河壩,撞着高坎頭,擦着馬腳,偎着玉屏,在黃沙壩裏劃出一個碧玉的“稱鈎”,從金鐘山腳下,飄向長灘碥去了。一路上如天女散花一般,撒下一灣灣一碥碥一壩壩的良田沃地翠竹森木鳅蟮蛇魚四時花草。此刻,她卻靜靜地流淌着,沒有一點聲音,生怕打攪了睡夢中的人們。
他沿着門外的卵石斜坡,來到花蛇溝口那棵大青棡樹下,下了石坡,跨上橫在河上的杠杠橋。
水霧彌漫的麻子灘裏傳來劃水的聲音。他順着聲音望去,一個模糊的黑影在水面上挪動着。那是“魚老鸹”王國林,不用看也知道是他。“這個老弟太有幹勁了,”他想,“這人也是哈,自己喜歡的事情,就是不吃飯不睡覺他也會不知疲倦地去做。”他笑了笑,又搖了搖頭。
從杠杠橋上過了河,他在河邊長滿雜草的田坎路上大步向前走去。他扭着看了看右邊的玉屏山,一線亮光已經從樹稍上透了出來。
新水碾外面,剛剛修好的沖水洞橫在瓦廠灘裏。卵石堆成的石埂靜靜地趴在旁邊,些許的流水從石埂中間的杠杠橋下跳躍着奔向高車灘去。瓦廠灘裏沒有多少水。去年修水碾時,人們把上面的滴水灘截斷,把水引到新水碾去了。在瓦廠灘和引水溝之間,便形成了一塊長長的大沙洲。
對面河岸上的攔水堤,若隐若現地橫在那裏。背後的“辦公所”,隐沒在濃密的竹樹之下,看不清輪廓。
他不經意地往上看了看,堤埂頭上的那棵大棲蒿樹已經看得到模糊的輪廓。高坎下的杜忠義前些天剛剛死了。“段清蓮真是命苦啊,年年輕輕的就守了寡,還帶着兩個那麽小的兒女,哎……”他為她嘆息起來。
新水碾裏沒有燈光,也沒有吱吱的聲響,只有水流漫過閘門的嘩嘩聲。河裏不缺水。即使十冬臘月,數九寒天,不管碾米還是磨面,只要把閘門提起,那碾磨就轟轟嘩嘩地轉動起來。用不到一個時辰,黃谷就變成了白花花的大米,玉米小麥就變成了又細又嫩的粉面。
這蒲江河上的水碾也真不少。單說黃沙壩裏,從上面數下來,就有回水砣下的王水碾,紅岩寨下的杜水碾,面前的新水碾,劉家灣的劉水碾,韓磅磅的韓水碾,羊子坪下的樊水碾。“碾子那麽多,可是有沒得那麽多碾的磨的呢?”他想。
走過碾房,腳下就是高車灘。這裏的灘其實應該叫作潭。他心裏清楚,灘和潭不是一回事。灘是比河岸低的地方,潭則是河中水深的地方。也不知道是把音調讀錯了還是有別的什麽原因,先人們從古至今都把潭叫作灘,他也只好跟着大家一樣的叫。他看了一眼腳下的高車灘,幾十米寬,幾百米長的水面,在朦朦的晨曦中靜靜地泛着亮光。河坎上有好幾處被挖過的地方,還有幾處泥凼,那是安放龍骨車的。左邊高高的爛田壩,要靠龍骨車提水才能澆灌。這裏河坎高,一架龍骨車把水提不上來,至少需要兩架三架。他想,這高車灘的名字是不是因為這樣才叫出來的?
他看了一眼左邊,透過高高的田坎,遠處那黑黢黢的是插瓜廟的一棵大樹。一看到那棵大樹,他就想起了樹下祖墳園墓碑上的一副對聯:“黃沙壩裏蟠龍出,紅岩寨中天馬來”。蟠龍,是指蒲江河的水态,天馬,是指紅岩寨的山形。這副對聯區區十四個字,卻生動逼真的描出了黃沙壩的風土形态,實在是高人所為,令人嘆服。一想到這裏,他情不自禁地回望了一眼身後遠遠的紅岩寨,那天馬正翹首挺立在晨曦中,似乎正在瞭望着太陽從玉屏山上升起來。
天色越來越明。他沿着劉家灣新修的機耕路爬上山頂,回頭望了望黃沙壩:那天馬,昂首挺立,既威武,又溫順;那玉屏,青青的,綿綿的,就象一道綠屏;那河水,灣灣的,清清的,靜靜的,籠着一層薄紗;那田野,散發着一片霧氣;插瓜廟旁那森森的竹木,以及竹木籠罩下的若隐若現的房舍,袅袅的炊煙,喔喔的雞鳴,汪汪的狗叫,還有那橫在山腰輕輕浮動的煙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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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麗英去參加會計培訓特別免強。她本不想幹了,可是架不住大隊那些人三番五次的喊,也架不住她父母三番五次的勸。無奈之下,她免強同意去。她想,大隊那些人的話可以不聽,可她媽老漢的話還是要聽的。他們不曉得情況,又不能跟他們講,就順他們一口氣吧,以後躲着點就行了。她媽把早飯做好,她草草地吃了幾口,挎起她的帆布挎包就出了門。
她走到湯店子的時候,王國君也正好走到那裏。他們打了招呼,便一起朝公社走去。
剛走不遠,後面便有人招呼道:“喂,你們兩個早呢!”王國君轉過身一看,郭銀河正跟在後面,朝他們咧嘴。
張麗英也是當了大隊會計以後才認識王國君的,也僅僅知道他是公社會計而已。後面這個人,她也想不起來是不是在哪裏見過。至于他是幹什麽的,她就更不知道了。
“哦,來,我跟你們介紹一下。”王國君說,“這位是張麗英,蒲江中學剛畢業不久,六大隊的新任會計。”他轉向張麗英,“這是我們中隊的會計,郭銀河。我們兩個是一個中隊的。”
張麗英看了看郭銀河:他身材高大,清瘦。白臉色,三角眼,鷹嘴一樣的鼻子,戴着一頂帽眉彎軟的灰白的解放帽。一張大嘴巴向兩邊扯着,露出一排淡黃的牙齒,象是在對她笑。他上身穿一件舊得發白的藍布中山裝,褲腳上打着許多橫皺。一雙半膠鞋,沾了一圈紅泥。沒有襪子。
她向他點了一下頭,微微一笑,算是對他的回敬。
“呵呵,蒲江中學畢業的?那兒人啊?”郭銀河咧了咧他那寬大無比的嘴。
“六大隊,長嘴山。”她說。
“哦,那地方我曉得。哎,以後你要多幫助我哦,我就是文化淺淡了,好多事情都弄不懂。”
“你幫助我還差不多哦。我剛剛做這事,啥子都不懂,以後向你請教,你可不要保守哦,”張麗英朝他笑笑說。
……
公社簡陋的會議室裏,圍着一張長桌擺了幾根長板凳。馬恩列斯毛的畫像下面,架着一張已經有縫隙的大黑板。會議室裏已經坐了好些個人。張麗英在後排一個最偏僻的位子上坐了下來。
會議開始了,主持會議的是王國君。這個時候,張麗英才看清楚了他的模樣:三十多歲,留着時興的偏分頭,穿着筆挺的藍色中山裝,扣着風紀扣;他身材略顯清瘦,但精神健旺。一張諸葛孔明一樣的臉,綿柔中帶着剛毅,果敢中帶着慈祥;眉毛濃黑;铮亮的眼睛,放射着深遂而沉穩的智慧的光。
一陣開場白之後,他在木頭黑板上寫了幾個大字:“會計帳目的基本要求”,便開始講起來:
“前些時候啊,我們對各大隊各中隊的財務情況進行了檢查,發現了一些問題。歸納起來就是‘五不清’。哪五不清呢?一是會計帳冊混亂不清;二是專項收支不清;三是大隊中隊上交統購統銷、公社大隊提留、多種經營、農業實物稅帳目不清;四是大隊集體收入不清;五是大隊中隊戶帳不清。”
聽到這裏,張麗英心中一震:這些都是她想弄清楚而還不清楚的事情呢。
“我們進行了一些分析,認為造成這‘五不清’,有以下幾方面的原因:一是會計基礎工作薄弱。目前大隊一級的會計基礎工作差,具體表現在:帳簿設置不規範:‘糊塗帳’、‘流水帳’、‘包包帳’較多,核算亂;原始憑證不規範:白條抵庫現象嚴重,簽字手續不全,自批自報、自買自報等現象時常存在;報表不齊:有相當部分社隊企業有年報無季報或有月報無年報;有的報表數字是根據上級下達的計劃和任務倒扣出來的,采犬統計加估計’的方式上報的,結果造成會計數目嚴重失真;會計檔案不全:有些憑證、帳簿、報表沒有及時分類歸檔保留,一兩年就遺失了。”
張麗英聽了這番話,心中呯呯的,越聽越覺得說的就是她。她真有些無地自容的意思了。
“以上四個方面的原因是主要的,是會計專業上的問題。當然還有大隊財務管理權限不明确,對管理者制約不嚴,‘外行’管‘內行’,大隊領導財經紀律觀念淡薄,有章不循,有法不依,個人說了算,長官意識嚴重等問題……”
“哎呀,就是這樣的!”她心裏釋然了。工作中出現的問題,也不是她一個人才有的!而且,這些問題也不是她一個人的責任。這上級領導就是不一樣,不僅水平高,而且不象大隊那些人那樣霸道!最起碼,人家是以理服人!大隊好些當官的,叫你這樣做,那樣做,做起來還是一本湖塗帳!……
這王會計就是水平高呢,講起這些專業知識來,口若懸河,頭頭是道。有沒得問題,有啥子問題,人家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聲音,他的談吐,他的舉手投足,讓她一下子産生了認真聽下去的強烈願望。她拿出一個本子,開始認真地記起筆記來。
“作為一個會計,也就是內當家,一定要按上級政策要求,把這個家管好。如何才能當好這個家呢?……”
張麗英聽得非常認真,記得也非常仔細。直到中午也沒有離開過一會兒,連廁所都沒有上過。她生怕漏掉了什麽。
“張麗英你留一下。”中午散會的時候,王國君叫住了她。
“哦。”她一邊答應着一邊在想,“咋,他叫我留一下,會是啥子事呢?”她懷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跟着王國君來到他的辦公室裏。
“坐吧。”他給她倒了一杯水,遞給她。
“王會計,我今天……”她沒有坐,站在他的辦公桌前,怯怯地說。
“我今天叫你來,就是要跟你說,以後有啥不懂的,随時可以來找我。你們書記跟我是好朋友,前些天還專門跟我說,叫我多多幫助你,”他說。
“我不想幹了。”她的話一說出來,自己都感覺有點唐突。明明開會的時候聽得認真記得仔細,咋這會兒又說出不幹了的話來了呢?的确,昨天她都在想不幹了,可今天聽了這一課後她打消了不幹的念頭,也下定決心要好好幹好。可一聽到那個人的名字,她的心中便冒起一股火來。
“為啥?”
“不為啥。”
“哪……哎,你這麽年輕,又有文化,大隊又那麽重視你。公社也正需要你這樣的人啊,咋會有這種想法。要是別人,巴不得當哦。……”王國君以為她真的不想幹了,就不厭其煩地做起她的思想工作來。
她并沒有把精力用在聽他講話上。她的眼睛盯着他的臉和他那不斷噏動着的嘴,還有那不時地看看她的眼睛。他講了什麽話,她似乎一句也沒有聽進去。但她心裏在說,你說吧說吧,想說啥你就說啥,看在你的份上,我會幹的,會好好幹的。她突然感覺到,面前的這個男人咋那麽熟悉,那麽親切,好象很久以前就很熟識的。他并不是什麽領導,而是無數次地從她夢裏經過的人。她的心中漾起了微微的波瀾,對眼前的這個男人生出無限的親近感來。
她環視了一圈他的辦公室:很簡潔。除了一張辦公桌一把舊藤椅外,就只有一個文件櫃和一張長條凳。牆上糊了一些舊報紙,帖着兩張財務工作的規章制度。旁邊釘了兩個釘子,一個挂着一支笛子,一個挂着一把胡琴。呀,這個人不僅字寫得漂亮,文化水平高,專業知識強,還會這些東西啊?看不出來哈,還是一個文藝份子呢。
辦公桌一張紙吸引了她的眼睛。她湊近一看,是一張歌單,《洪湖水浪打浪》,呀,這不是剛剛看過的電影《洪湖赤衛隊》裏她最喜歡的的歌嗎?她心裏有些驚喜: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這不?無意之間就找到了!
“王會計你也會唱這個?”
“會啊。”
“你咋學會的?”
“自己學會的啊。”
“你會識譜?”
“會啊。”
“哎,我很喜歡這首歌,可我就是不會。”
“這簡單啊,想學就能學會。”
“我抄一個行不?”
“你抄啊,咋不行?”
她拿出筆和本子,坐下來将那歌單抄了一份。“你教我唱一下行不?”
“行啊,咋不行?這樣吧,”他說,“我唱一遍跟你聽,再教你唱一遍譜子,然後你回去慢慢學吧。”
“要得,”張麗英非常興奮。
他拿起歌單張開嘴聲情并茂地唱了起來:“啷咯哩咯啷咯哩咯啷咯哩咯啷……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洪湖岸邊是呀嘛是家鄉啊。清早船兒去呀嘛去撒網,晚上回來魚滿倉……”那聲音,那情緒,震撼了張麗英。她真的沒有想到,王會計的歌唱得這麽好,簡直就和電影裏的沒有什麽差別了!她心中異樣的感覺更加明顯起來。
“喲,大會計今天好心情哈,唱歌都唱得這樣彎悠悠的哈,哈哈哈……”郭銀河突然出現在王國君辦公室門前,笑嘻嘻地說道。郭銀河同王國君是一個中隊的,他是中隊會計,因此,每次見到王國君,他都叫他大會計。
“呵呵,老郭來了?快進來坐哈。”王國君笑了笑,招呼郭銀河。
“不坐了,你們忙,你們忙,我就不打攪了。”說着,他轉身走了。
張麗英看了看郭銀河的背影,又看了看王國君,“他……”
“哎,他這人,就這樣。不管他,來我們繼續。”說着,他唱起來:5-6 i 6 3|| 2 3 2-6 5 || 3 3 2 3 5 3 2 || 1 1 - 6 5 ||……”
張麗英一邊聽他唱,一邊跟着哼起來,兩三遍之後,她也能自己看着譜子哼成曲調了。
王國君給她糾正了幾處唱錯的地方,她便告辭走出了王國君的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