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之前離開姜婓之後, 閻珍香是真的不知道怎麽辦了, 姜婓幫不了她, 她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麽幫自己。
閻珍香想着，要麽她幹脆不投胎了, 就一直陪在兒子閻風的身邊，看着閻風過完一輩子。
不過閻珍香還記得姜婓的話，在閻風深夜睡覺或者對着電腦敲打那些她看不懂的代碼的時候, 閻珍香也會去附近轉轉，發現什麽不平事，就用姜婓留給她的紙人報警舉報。
閻珍香做好事攢功德倒不是為了下輩子的福報, 下輩子對她來說太遙遠。但是姜婓說的功德多了以後就不再畏懼陽光，也能呆在人多的地方, 讓閻珍香十分心動, 到時候白天她也能去兒子的公司, 陪在兒子身邊了。
于是閻珍香每天都在尋找做好事的機會，一開始辛辛苦苦地尋找, 但是好多天都未必能做成一件好事。後來閻珍香突然發現了一個取巧的辦法, 她發現只要跟着一個老太太，就會不停地遇到做好事的機會！
因為那個老太太總是不停地被人騙！
郁老太今年六十歲, 比閻珍香大十五歲, 早就退休了。老家就在本市的城中村, 農村戶口，前些年拆遷，得到了十來套房子的賠償。十來套房子都在如今正大力發展的新區, 一條馬路之隔就是萬人搖的樓盤，周圍許多CBD寫字樓，郁老太輕輕松松地把房子全都租了出去，每個月的房租就能收五六萬。
年紀大、又有錢，郁老太自然成為了騙子最喜歡的目标。
閻珍香第一次碰見郁老太，就是在被她舉報的那個以農家樂作為幌子，其實是傳銷組織的大巴車上。郁老太當初是那個農家樂的忠實客戶，每周都去，不但自己買了許多東西，還介紹了很多家裏同樣拆遷的老太太一起去一起買。其實就是郁老太發展了許多傳銷下線，然而郁老太直到傳銷組織被閻珍香舉報之後，都還不敢相信那就是傳銷。
等到傳銷組織沒了，郁老太變得寂寞了，開始去跳廣場舞。然而郁老太跳的廣場舞組織裏，又有一個中年女人是騙子，專門靠跳廣場舞來接近老太太們，摸清誰的家裏有錢腦子又不清楚之後，就和對方拉近關系。郁老太就這樣多了一個“貼心的好姐妹”，然後在“好姐妹”的介紹下，拿出二十萬買了年利率16.66%理財産品，買完理財産品之後，“好姐妹”立刻不見蹤影了。
這個騙子團夥，也是閻珍香發現并舉報的，騙子團夥被警方端掉之後，閻珍香在公安局裏的一群受害者中又一次見到了郁老太這張熟面孔。
別的受害者都追着警察問自己的錢還能不能追回來，只有郁老太追着警察問，自己的“好姐妹”有沒有被抓住，“我一定要見她！我一定要親口問問她！我掏心掏肺地對她好，她為什麽要騙我！”
閻珍香：……
後來閻珍香專門跟着郁老太，發現只要跟着郁老太，做好事攢功德就容易多了——閻珍香又舉報了賣8888一個的隕石磁療洗腳盆的，賣十萬塊錢一張的包治百病床墊的……
跟着郁老太的時間久了，閻珍香對郁老太的了解自然越來越多。
閻珍香驚訝地發現郁老太家中的情況，和自己家中特別相似，除了郁老太家裏有錢，閻珍香家裏窮之外，其他情況幾乎都能對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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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老太早年喪夫，也是一個人把年幼的兒子撫養長大，兒子也很出息，讀書時一直都是前幾名，大學同樣讀的是Z大。
盡管閻珍香眼裏自己的兒子最好，但是她也不得不承認，十五年前的Z大大學生，比現在的要難得的多。
閻珍香有一次碰見了郁老太和兒子吵架，從兩人吵架的內容中，得知郁老太的兒子當年大學畢業之後，也曾經自己創業過，開了一家淘寶店，生意還很好。
但是郁老太押着兒子把淘寶店關了，讓兒子去考了公務員，如今兒子也當了十幾年的公務員了，只是和郁老太當年期待地穩穩當當地當公務員并不相同。
Z省是富裕省份，公務員隊伍中多得是家裏開廠開公司的，要麽是爸媽有錢，要麽是老公或者老婆有錢。有錢人家最喜歡讓女兒女婿兒子兒媳當公務員，工作穩定又有面子，最重要的是有份工作把人拴住，省得整天無所事事，只剩下吃喝玩樂國內國外到處花錢。郁老太兒子的同事裏，好多人手腕上一只手表的價格就抵得上五年的工資，每個月的工資收入剛夠養車。
郁老太的兒子一點也不喜歡自己的工作，公務員又不允許做副業，于是郁老太的兒子向媽媽妥協做了公務員之後，每天空虛得很，下班之後就跟着富二代同事，混進富二代的圈子裏，認識了一群成天吃喝玩樂的朋友，一副這輩子就這樣得過且過的樣子。
吃喝玩樂總是容易沉迷的，尤其是年輕時從未享受過的，跨界層的紙醉金迷。但是郁老太的兒子雖然也算是個拆二代，但是家底和那些有錢朋友們根本沒法比。
郁老太兒子的一點點工資自然是不夠他和那些有錢朋友一起消費的，于是兒子就頻頻向郁老太要錢。
随着兒子要的錢越來越多，郁老太無法滿足兒子之後，母子兩人就經常吵架。吵架時兒子朝郁老太喊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
“當初要不是你一定讓我把淘寶店關了，我現在一年也能賺好幾百萬！那時候和我合夥開淘寶店的小林，現在一年賺五六百萬了！當初你不讓我開店，現在連幾萬塊的零花錢都不肯給我！”
郁老太和兒子吵完架就經常一個人掉眼淚。
閻珍香看着郁老太哭，心中一邊罵郁老太的兒子不是東西，自己日子過得混賬，卻把責任全都怪在媽媽頭上，一邊卻也暗暗心驚。
郁老太當年逼着兒子關店考公務員，和她現在期望兒子不要開公司，找份穩定工作，是多麽的相似。
郁老太當年能逼着兒子做出她認為正确的選擇，但是卻沒辦法替兒子過完他的一生。
郁老太的兒子就算滿足了郁老太的心願，當了公務員，但是不肯過郁老太期望中的認真上班、好好攢錢、陪老婆散散步陪孩子讀讀書的踏實日子。郁老太能強押着兒子關店考公，但卻也沒辦法在之後的十幾年裏強押着兒子每一天都按照她的意願來過。
閻珍香禁不住想，如果她還活着，她也肯定要在兒子閻風耳邊念叨關掉公司去考公務員的。如果兒子閻風真的這麽做了，會不會也有朝一日怨恨自己？
如果兒子以後的工作不順心、人生不順意，看到當年一起合夥開公司的朋友已經有了大成就……心生怨恨也是很自然的吧……
到時候，她能承擔得起兒子的怨恨嗎？
她能承擔得起兒子不如意的人生嗎？
閻珍香突然感到慶幸，慶幸自己的兒子一向有主見，不像郁老太的兒子那樣軟弱逃避。
既然她不能替兒子度過餘生中的每一天，那她就不能替兒子做決定。
沒人能替別人活一輩子，何況要是她替兒子活了一輩子，那讓兒子自己活什麽呢？
郁老太的兒子，大概就是覺得自己這輩子被媽媽活了，才覺得人生沒意思，沉溺于享樂的吧。
閻珍香想通這些之後，執念就消散了，指引她去投胎的光束随之出現。
閻珍香在投胎之前，來找姜婓道別。雖然姜婓沒有直接超度她，但是她能想通，還是多虧了姜婓讓她多做好事。因為這個，她才見到了許多人，知道了郁老太母子的故事，然後幡然醒悟。
閻珍香對姜婓說道，“我現在想明白了，我錯在不該把自己的一輩子和兒子的一輩子混在一起。”
“我小時候，家裏上有姐姐下有弟弟，爸媽眼裏永遠看不見我。長大結婚了，老公眼裏也沒有我，沒多長時間就和別的女人跑了。我自己呢，也沒什麽本事，不像那些有本事的老師啊醫生啊，親戚鄰居都很尊敬，被人高看一眼，從來沒有人把我當一回事。”
“直到小風讀書了，因為成績拔尖，我在親戚鄰居中的地位突然就變得不一樣了。沒人欺負我們了，還時不時幫襯一把，因為都覺得小風以後能有大出息。大家還都向我取經，問我平時給小風吃什麽、對他嚴厲還是寬松……”
“我活着的時候，所有的臉面、所有的榮光、所有的快樂……全都是小風帶給我的。久而久之，我就把自己的一輩子和小風的一輩子搞混了，所以我不敢讓小風冒險，我害怕他失敗之後，我就又回到過去那種人人都瞧不起的日子……”
姜婓聽懂了，閻珍香的話可以總結為——她對兒子的控制欲強，她想插手兒子的人生，因為她的人生價值只能通過兒子來體現。
姜婓對閻珍香說道，“其實你很能幹，你看，你已經積攢了這麽多功德，每一份功德下面，都代表着壞人們受到懲罰，受害者得到解救，還避免了更多的人受害……所以你自己的人生也很有價值。”
閻珍香迷茫地看向姜婓，“真的？”
姜婓點頭，“當然，天道絕不會将任何一絲功德算錯。”
姜婓有些為閻珍香可惜，可惜她醒悟地得晚了，如果她活着的時候就找到自己，不要一心撲在兒子上，人生可能會更加圓滿。如果她的壽數能更長一些，在兒子工作賺錢之後，閻珍香有錢有閑，或許也能漸漸為自己找點事做……
不過換個角度想，閻珍香倒也有幾分幸運，生前沒來得及積德，去世之後反倒有了這番際遇，如今功德加身，下輩子定然會生活在更好的環境中，接受更好的教育，不會再像這輩子一樣糊裏糊塗就過完一生。
閻珍香向姜婓道別之後，轉身走向光束指引的方向。姜婓詫異地叫住閻珍香，“你不和你的兒子道別嗎？”
“我有辦法讓他看見你，你可以和他說幾句話。”
閻珍香搖頭，“我早就該離開了，是自己執念未了，硬生生地多留了這麽長時間。”
“對小風來說，我早已離開人世半年多了，他的痛苦好不容易被時間沖淡一點，何必再來一次最後的別離呢。”
而且這段時間默默陪伴在兒子身邊，閻珍香驚訝地發現，其實她以前根本不了解自己的兒子。她只知道自己的兒子聰明會讀書，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在其他方面也很擅長。
譬如說，閻珍香其實能感覺到，姜婓作為極有本事的大師，以前其實是不太能瞧得上自己的，但是自己的兒子卻能和姜婓成為朋友。
不過現在，閻珍香能感受到，姜婓對自己的态度已經改變了。閻珍香也是現在才明白，他人的尊重是要靠自己的言行來争取的，她活着的時候确實沒什麽值得人尊重的地方。
就連閻珍香自己，如今也十分惋惜自己糊裏糊塗的上輩子，好在她遇見了姜婓，下輩子就能讀書明理，活得明白。
閻珍香又向姜婓說了一聲謝謝，消失在明亮的光束中，與此同時，一束功德金光落在姜婓的身上。
姜婓朝着閻珍香消失的方向，默默地遠眺片刻，閻珍香這輩子沒什麽選擇的機會，下輩子将會不同。
希望閻珍香能享受到為自己的人生做出選擇并承擔責任的快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