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天晴
戚百草是第一個發現方婷宜的人。
她早起打掃衛生,遠遠地就看見一只朱紅色的行李箱十分顯眼,走過去才發現,行李箱旁邊坐在臺階上的人居然是婷宜前輩。
正猶豫着要不要叫醒熟睡中的人,對方已經有了清醒的模樣。
方婷宜是被清晨的鳥鳴給叫醒的,迷迷糊糊睜開眼,就看到幾步之外的女孩正好奇地看着她,手裏還握着一把竹掃帚。
“百草?”
“婷宜前輩,你怎麽睡在這兒啊?”百草走進幾步,發現對方頭發上有打濕的痕跡,隐隐約約還結着清霜露珠,“前輩你什麽時候來?不會昨天晚上就來了吧?”
婷宜起身活動了一下筋骨,坐着睡覺的滋味确實不太好受。“準确來說是今天,我淩晨的時候到的。”她糾正道。
“哦。”百草點着頭,“那前輩你沒帶房間的鑰匙嗎?”
婷宜語塞,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單純的師妹。
既然要搬回來,那麽鑰匙她當然帶着。
只不過——
她回頭看了看緊閉着的房門,感覺在這裏,能夠安心一點。
百草見婷宜回頭的動作,也剎那間好像明白了什麽,“婷宜前輩,現在六點還不到,基地的早訓時間是八點。”
婷宜看着東方的已經升起的太陽,眯了眯眼,在金色的霞光之中,她露出了釋然的笑容。
“百草。”
“婷宜前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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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以後,加上我這份一起努力吧。去打敗我沒有打敗的人,你會站得更高的。”
百草愣愣地看着眼前漂亮的師姐,對方的眼神中,是善意、是鼓勵、是期待。她重重地點了一下頭,“我知道了婷宜前輩!我會好好努力的!”
婷宜莞爾,“回去記得告訴曉螢,別再喊我‘女神’了,你們如果願意,喊我一聲‘姐’吧。”
小姑娘單手抓着褲子,小鹿般的眼睛有些忐忑,微紅着臉頰,有些不好意思地叫道:“婷宜姐……”
婷宜将手放上拉伸杆,“好了,我也先回屋子整理一下,這麽久不住人,估計都是灰塵,要好好通一下風。”
“那我幫你!”
“也好。”
方婷宜腳上還沒來得及動作,就聽見背後房門被打開的聲音,身體一僵,還不知道要做什麽反應,面前的百草已經朗聲喊了出來,“若白師兄。”
婷宜覺得有一種視線穿透身體的感覺,她緩緩轉過頭去,面前的少年,穿了一身白色的運動服,迎着徐徐的晨風,披着朝霞,清冷隽雅到不可思議。
她又一次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若白,早上好。”
若白掃了一眼那個紅色的行李箱,“什麽時候來的?”
“早、早上……”
“早上?”他跨步走下臺階,伏下身,指尖略過箱面,沾上一層水漬。
婷宜心虛地不敢擡頭看他,“淩晨。”
“怎麽過來的?”
“走、走過來的。”
“怎麽進來的?”
“翻牆……”
“睡在這裏?”
“嗯。”
“方婷宜……”
“等等等!”婷宜伸出手去打斷他的話,每次他一叫她的全名,準沒好事。“我、我……對不起,我錯了。”
若白陰沉着臉色,正欲開口說點什麽,話到了嘴邊卻看到百草還站在一邊。師妹接收到他的眼神,立刻驚道:“若白師兄、婷宜姐你們慢聊,我繼續掃地去了。”說着,拖着手裏的大掃帚一溜煙兒跑了。
方婷宜看到很快消失在樹蔭之中的背影,暗罵百草不仗義,剛才還說好要幫她整理房間的,結果卻在若白的冷眼下,跑得比兔子還快。
“你到底幾點過來的?”
“到這裏的時候大概兩點。”
若白呼了一口氣。
淩晨。
兩點。
走過來。
這些字眼在他的腦海中瞬間炸開,刺激着他各處的神經,感覺有一股怒氣在胸腔裏要噴湧而出。
岸陽的治安不差,但也沒有想象得那麽好。
夏日。
夜晚。
女孩。
孤身一人。
在這樣的組合下,犯罪率比平時高出不止一點點。
他沒有辦法想象,要是婷宜遇上了她不能解決的困境,她要怎麽辦?他又該怎麽辦?
“你知不知道大晚上有多危險?”
“知道。”婷宜乖乖點頭。
“你以為你的身手很了不起了?”
“沒有。”婷宜乖乖搖頭。
“那你還敢深更半夜一個人過來?”
“敢。”
婷宜幾乎是脫口而出地回答他。她當然敢,她有什麽不敢的?
一路走來,心裏面一直都想着你,就算夜路再危險,她也不懼怕。
若白陰沉着臉,愈發覺得對方這樣的理直氣壯讓他沉悶,就在他要繼續張口的瞬間,面前的人撲上來撞進他的懷裏,突如其來的撞擊成功地把接下來要說的話堵住。
婷宜的手臂纏得越來越緊,他僵硬着身體,不知道該怎麽反應,一低頭就能嗅到女孩洗發露清淡的芬芳。婷宜的腦袋擱在他胸口,先前滿腔的怒意仿佛一下子全然消散。
“對不起若白,我之前不該對你發脾氣的,也說了一些傷人的話,我跟你道歉。我知道你在為我好,也謝謝你讓我認清現實,認清自己。你明知道我脾氣不好,就愛得理不饒人,也會鑽牛角尖……我一點兒都不想跟你吵架,我們握手言和?”
“你大半夜來松柏,就是為了說這個?”
“……嗯。”
其實不光是為了說這個,我還有其他的話想要說,只是不知道現在,是不是正好的時候。
若白輕嘆一口氣,伸手撫上女孩的背,“好,我知道了。”
“那你原諒我了?”婷宜松開手臂,從若白懷裏仰起頭。
“沒有。”
“沒有?”婷宜皺起眉,“‘沒有’是什麽意思?”她有些氣餒,不過是之前甩臉色給他看,她道歉了,大半夜過來也安然無恙地站在這裏了,同時也道歉了,他到底還有哪裏不滿?
“需要被原諒的人應該是我。”若白緩緩開口,俊容神色淡然。望着他的眼睛,方婷宜覺得自己跌入了一汪幽深的黑潭。
即便是有漩渦,她大概也會奮不顧身地跳下去吧。
“要說‘對不起’的人是我。你不用道歉,是我的錯。”
這兩天晚上,他其實根本沒有睡好。
腦子裏翻來覆去都是婷宜眼神中的受傷。
心口難受得有些生疼。
淺淺的睡眠,中間醒過來好多次,睡意朦胧中分不清是睡着還是醒着。
昨天廷皓來過之後,他很想去方家看看她,把他最真實的聲音告訴她。
可是他又擔心他組織不好語言,又要讓她生氣,又要讓她難過。
活像一個膽小鬼。
他在床上輾轉發側了一睜眼,早早地,便再也按捺不住繼續躺在床上,誰知道一開門就看到了門口的方婷宜。
若白很難形容那樣的感覺,想了一個晚上的人俏生生地立在他跟前,只是為了跟他道個歉,大晚上一個人提着行李箱從方宅過來這裏,那樣的距離,走路的話要有個把小時。
這樣的感覺,難以言說。
其實他情願婷宜怨他,因為這樣,他似乎就有理由去給她賠不是。
他本來,就是想跟她道歉的。
這件事情,婷宜一點錯都沒有,從頭到尾,她一點錯都沒有。
有錯的人是他。
這是他的過錯。
婷宜瞳孔微張,呆愣地聽着若白說出的歉意,思緒有點轉圜不過來。
若白在跟她道歉?
“你……好、好吧,勉勉強強,我不跟你計較了。”婷宜說道,“但是,你必須要回答我幾個問題。”
“你問吧。”
她深呼一口氣,緩緩開口:“你覺得我配不上元武道嗎?”
“沒有。”
“你真的覺得我比不上百草嗎?”
“沒有。”
“你覺得我讨人嫌嗎?”
“沒有。”
“最後一個問題——”方婷宜按壓着一顆狂跳的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人看。“沒有元武道的方婷宜,你……和松柏,還要我嗎?”
在對方沉默了幾秒鐘的時間後,她看到他開口,清冽低沉的聲音盡數灌進她的耳朵裏,“要。”
心裏似乎有一淌暖流緩緩漫延,是那種一下子溫暖了整個心房的感覺。
美麗的畫面,總有煞風景的人存在,還沒等婷宜高興幾秒,目光就看到房門口不知道什麽時候站了一個一身睡衣的少年,拿手貼在嘴邊打哈欠,可是明亮的眼睛裏滿是調侃和戲谑,卸下絞辮的頭發微長,亂糟糟地頂在頭上,更添一份慵懶。
當然,這在方婷宜看來,就是可惜了這麽一張俊臉。
“胡亦楓,你到底偷聽了多少?”
亦楓無辜地攤了攤手,“怎麽能是偷聽呢,我是光明正大地聽。門敞開着,你們說話聲音又不小,我又不是聾子,好歹學了這麽多年武,自然而然就聽見了好不好?”
“切……”
“不過——”亦楓若有其事地說道:“這一大早,你們兩個酸不酸啊?又是我原諒你,又是你原諒我的,是我的錯,又是你的錯,你別生我的氣,我不生你的氣……拍電視劇呢?幸虧是剛起來沒吃早飯,否則就要要吐出來的節奏。”
“胡亦楓!”方婷宜氣極,作勢要去打他,卻被若白一把拉住,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做了一個鬼臉之後消失在門框裏。
“他就那樣,你別跟他一般見識。”
婷宜撇了撇嘴,随即想到了什麽,嗤笑道:“難怪他追不到曉螢,嘴巴這麽壞,也不怪人家小姑娘每次都跟他擡杠。”
若白拉起行李箱的拉杆,“走吧,你回房間好好整理一下。”
“都怪你剛剛吓唬百草,她說要幫我的……”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是是是,我知道啦……”
“等一下。”胡亦楓一口白色泡沫再次出現在門口,手裏還拿着牙刷,另一只手裏是一個手機,口齒不清地說道:“電話,方廷皓。”
若白走上前,接過手機,一看,确實是廷皓,他掃了一眼明顯有些心虛的婷宜後,按下了接聽鍵,“廷皓?”
“婷宜在你哪兒?”
“嗯,她現在在松柏。”
“就知道……”電話那頭的聲音似是有些疲憊,像是沒有睡醒的樣子,沖着身邊的人說着“人沒事”、“已經在松柏”之類的話,而他旁邊似乎還有很多人,男聲女聲混雜在一起。
若白靜靜地等着廷皓的聲音再次傳來,沒過多久,電話那頭傳來了有些喋喋的抱怨聲:“這丫頭……我都不知道該說她什麽好,走就走,她房門都沒關嚴實,隙開一條縫,傭人進去檢查情況的時候,才發現,人沒了,一些衣物也沒了,大早上的就把所有人都吵醒了。”
“她沒事,現在好好的。”
“她倒是好……”方廷皓輕哼道,“把方家弄得雞飛狗跳,保安調出了大門口的監控,敢情那丫頭更深露重提着行李箱出門了,不用想也知道她的去處。居然敢鬼鬼祟祟離家出走,還真是女大不中留,爺爺剛剛臉都黑了,吹胡子瞪眼,嘴裏念着‘沒出息’、‘連幾個小時都等不了了’、‘非得黑燈瞎火出門’。我看哪,那畫面怎麽看她都像是跟情郎私奔的模樣,你說呢,若白?”
“廷皓,我……”
“行了。”方廷皓打斷他的話,“方婷宜就交給你了,我再睡個回籠覺。”
“嗯。”
看到電話被挂斷,婷宜走到若白身邊,小心翼翼地問:“這麽早,他們怎麽發現我不在的?”
“你的房門沒關好。”
方婷宜瞳孔微怔,成功看到胡亦楓嗤笑,嘴裏的白泡泡噴出來。
“昨天,不,今天走得急,沒有注意。那,那他們有沒有說什麽?”
若白回想着電話裏的內容,除了最後的囑托以外,好像真的沒有什麽實質性內容,“沒有。”
婷宜點着頭,心裏想着待會兒還是要去一個電話。
“走吧,回你房間整理一下。”
“哦。”
兩個人相偕而去,聲音漸傳漸遠。
胡亦楓依然站在門口。
若白大師兄心情愉悅。
是愉悅。
雖然還是那樣淡漠的表情,眉宇間的柔色也不甚清楚。
但畢竟同吃同住好幾年,彼此之間的默契也不是常人能比的。
他感受得出來,若白很高興。
亦楓望望兩個人的背影,又看看天邊的旭日東升。
得,啥事也沒有了。
所以他到底為什麽要看那一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