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痕跡
若白拿出鑰匙開門,鑰匙已經進入鎖眼,他卻不忙着轉動,冷着聲喊道:“出來。”
四周空曠寂寥,晚風吹拂着樹葉沙沙作響。
一棵大樹後走出來一個女孩,膚色清麗白膩,烏黑的長發齊齊攏在肩後,俏生生地站在樹下,豔若明珠。
“你耳力真好,居然知道我躲在這裏。”婷宜手裏提着一個超市的塑料袋,款步走來,及膝的連衣裙下,受傷之處塗了遮瑕膏。
她就知道若白不會放過自己,回到道館之後自個兒進行了高強度的訓練。
他頭發被汗水打濕,貼在鬓角上,撲面而來就是一股運動的氣息,充滿陽剛,身上是一件雪白的道服。
婷宜跨上臺階來到門口,看到門上的鑰匙,便徑直開門走了進去,一副旁若無人的姿态。
這是她很熟悉的屋子。曾經初原哥哥還在這裏的時候,這也是他們四個小小的基地。
屋內的陳設換成了新的家具,可是擺放的位置還是和原來一樣。淡色的牆紙讓人不覺得素冷,沙發、茶幾、電視機、書桌、椅凳、櫥櫃、衣櫃、冰箱、廚臺,很簡單,又不失格調。
若白的床還是原來的床;可是曾經喻初原住的地方,已經換成了另外一個人。
“出去。”若白聲音強硬,站在門口還沒進來,倒是婷宜已經大大方方找個地方坐了下來,“讓我參觀一下又不會怎麽樣。”
“參觀過了,出去吧。”
婷宜沒有理會他的話,将手中的塑料袋打開,裏面是好幾包方便面還有各種佐料調料,她從中拿出一包對着門口揚了揚,說道:“在超市買的,今天晚上我們煮面吃怎麽樣?上次是你燒給我吃,我不會做飯,就只能做這個。”
若白黑眸微眯,帶上門走了進來,肩上的背包往沙發上輕輕一扔,“我不吃這些。”
“你可別拿方便面不健康這種食品健康安全的話來對我說教,從前可以吃,為什麽現在不能吃?”婷宜開口道,“我好久沒嘗過了,上次就念着,你就當滿足一下我小小的心願。”
若白依然冷着一張臉,頭頂柔和的燈光照在他身上,可以看到臉上和脖頸處滿是汗,“我要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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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婷宜點頭,“那就去洗吧。”
“方婷宜你……”
婷宜拎起塑料袋,打斷他的話,“你洗你的,我做我的,這不沖突,出來之後就可以吃晚飯了。”說着,便往廚臺那邊走去。
若白看她正開着櫃子找工具,擰着眉毛,心裏不知道湧起一股怎樣的滋味,眼眸中神色複雜難辨。幾秒之後,嘆息聲響起,微不可聞。
方婷宜看着眼前的廚房用具,嶄新的竈臺,嶄新的鍋鏟,嶄新的刀具和砧板,所有的東西就像是沒有用過一樣,好幾樣還貼着剛從超市出來的标簽。
浴室門被關上,不一會兒傳出來流水嘩嘩嘩的聲音。
婷宜将拿着锃亮的鍋子去接水,她本來以為,按照胡亦楓那樣的性格,應該經常在屋裏吃些什麽東西,而且若白也承認,他也會給師弟們開小竈。只不過看這廚臺,充其量就是洗洗水果、切切水果的用途,似乎很少開火。
她不會煮東西,從來不進廚房,哥哥曾經笑話她連個最簡單的番茄炒蛋都不會做。不過,燒個方便面她還是有信心的。
買了很多的速凍火鍋材料,魚丸、肉丸、香腸、蘑菇、藕片、生菜之類,配上包裝好的清香骨味湯底,先是裝在袋子裏放到水中讓去冰,然後一股腦兒倒進去,很快,香味就在室內彌漫開來。
若白出浴室出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幅畫面,窈窕的少女站在竈臺前,手裏拿着兩根筷子在鍋裏攪動。面前的水汽化作白霧往上升,包裹着女孩有些認真的背影,格外柔和。
他走到窗邊将關着的窗戶拉開,晚風陣陣灌進來。
婷宜關了火,正要去找毛巾端鍋子。轉身卻看到若白已經換上幹淨的衣服出來了,只是頭發還沒擦幹,順着碎發還在往下滴水珠,打濕了領口處白色的T恤。
“燒東西的時候一定要通風。”若白說。
婷宜看見被拉開的窗戶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但是見到對方濕漉漉的頭發,單手插腰,也學着他剛才教訓的語氣說:“洗完頭發一定要擦幹。”
若白不語,走到挂架上拿起一條深藍色的毛巾,蓋在頭上擦了頭發。
即便知道不是自己的話起的作用,但是方婷宜還是忍不住莞爾,總有一種若白很聽話的感覺,讓她心情頗為愉悅。
白色幾淨的茶幾上,一個鋼色的圓柱體鍋下,襯着好幾塊圓形的竹質襯墊,另一邊丢着兩塊打濕的白色小毛巾。
婷宜伸筷從鍋裏撩起面條放進自己碗裏,吃得很是滿足,“我在國外的時候就很想吃方便面,但是檸姐不讓,說它有毒沒營養。”
“确實沒營養。”
婷宜看着若白,“那你是不是也不讓亦楓他們吃?”
“嗯。”若白應了一聲。
她從鍋裏夾起兩個小蘑菇放進若白碗裏,“我不吃蘑菇,但我記得你喜歡吃。”
若白擡起頭,看了她一眼,說道:“你記錯了,我不喜歡,是初原喜歡。”
婷宜的笑容僵硬下來,看着若白碗裏面條上的蘑菇,又不好意思再去把它們夾回來,只能說道:“我記得你口味清淡不能吃辣,所以我把包裝裏辣的調料都扔了,放了清湯底料。”
若白悶頭吃面,沒有理會她的話。
見狀,婷宜心裏有些難過。
不該是這樣的。
以前大家一起吃面的時候,三個男孩子相互搶食,從來都是互不相讓,每次她都不滿湯汁濺到了漂亮的衣服上,但依然維持着淑女應有的風範,其實心裏恨不得加入他們的陣營,比比手上的招式,看誰搶得過誰。
果然,兩個人的方便面,真的太孤單了。
“若白……”她叫道:“這次決賽之後,我們去把初原哥哥找回來好不好?”
“啪!”
若白将筷子擱在碗上放在茶幾上,瓷器和玻璃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裏面的湯水晃動了幾下後恢複平靜。
燈光下,若白的臉似乎隐在他的劉海之下,婷宜看着他英挺的側臉,低垂着眸,正蓄勢待發。
“出去。”
若白再一次說出這兩個字。
“若白……”
“我再說一遍,出去。”
婷宜抿着嘴唇,也惱怒自己說錯了話,但更惱怒對方喜怒莫測的态度。“顧若白。”婷宜開口,“你甩臉色給誰看!本小姐辛辛苦苦下廚,雖然只是個方便面。回來這麽久,我費盡心思讨好你,多少次都是小心翼翼、低聲下氣,就生怕一個不小心讓你生氣了。可你呢,說生氣就生氣,你到底哪裏不滿?”
見到若白坐在沙發上沒有開口的意願,婷宜也放下手裏的碗筷,語氣愈發不好起來,“是!你委屈嘛!知道你這麽多年很辛苦,一個人撐起松柏不容易。你不喜歡方廷皓,不喜歡喻初原,也不喜歡方婷宜……那你就活成一個人的顧若白好了,幹脆一點,手起刀落斬斷個痛快,何必在哥哥邀戰的時候維護初原哥哥,也何必收留我在這裏?”
“那你走吧。”若白轉過頭來看她,目光沉沉,裏面陰郁一片。
“你又要攆我走。”方婷宜咬牙切齒地說出這些字,“是你答應我可以留在松柏,也是你從賢武把我帶回來,又是你,在方廷皓過來的時候護我留下。可是——”婷宜握緊了拳頭,“你現在又提出要我離開,就因為我踩到了你的痛處?”
若白起身收拾碗筷,将兩人碗裏剩下的東西全都倒到鍋裏,然後去廚臺那邊整理。
方婷宜忿忿地看着他冷漠的姿态,心裏氣極,不知道要怎麽樣發作。想起她這些日子一次又一次放下驕傲做的那些事,心裏一下子湧出多少委屈,她方婷宜什麽時候這樣看人臉色生活過!
攥着拳頭,婷宜死咬着下嘴唇,眼神看着對面的牆紙,似是沒有焦距,耳邊是若白在廚臺整理廚具的聲音,還有嘩嘩水聲。
突然,她邁開腳步,直直地往若白床鋪那邊走去。床兩邊各自兩個櫃子,她将抽屜抽出來,翻着裏面的東西。
MP4、MP5、充電寶、數據線……不是,不是這些。
師妹們送的賀卡,初高中的同學錄和通訊錄,母校老師們的寄語筆記本……也不是。
底下立櫃裏的各種禮盒禮袋,應該也是收到的各種禮物……沒有,不在這裏。
若白關了水龍頭,轉身看到方婷宜的動作,大步走過來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拎起來,“誰讓你動我東西的?”
婷宜擡頭看他生氣的俊顏,冷笑一聲。甩開他的手,去掀開床上的被子,拿起大長枕頭,拉開拉鏈伸手在裏面摸索些什麽。又把枕頭扔到一邊,去翻床頭的被單。
沒有,沒在這裏。
目光看到床那邊靠在牆角的另一個櫃子,她準備越過若白到另一邊再去翻。
若白看出了她的意圖,伸手攔住,低聲呵斥:“夠了,趕緊給我出去。”
對方的聲音已經很愠怒,但方婷宜依然沒有妥協,擡起腳就毫不客氣對若白出招,她今天,一定要找到答案,也顧不得換上了裙子。
若白側身躲過她的攻擊,只防不攻,堵住她要過去的路線。
方婷宜眼眸微深,腳下蹭了鞋子,躍着身體往床上翻去,卻重重地摔在柔軟的大床上。腳上傳來一股阻力,擡眼看去,若白手握着她的腳踝,逆着天花板上的燈光,看不清表情。
及膝的裙子已經滑上大腿,裏面黑色的安全褲露出蕾絲邊,包裹着白皙的纖長美腿。方婷宜又羞又惱,卻還沒等她再次發出進攻,眼前一黑,陰影壓了上來。
她被若白整個人壓倒在床上,伸出去推搡的雙手被他擒着禁锢在頭頂。對于練習元武道的人來說,失去雙手無所謂,只要腳還能動,就有翻身的機會。婷宜很惱怒,剛想擡腿反攻,不料腿上傳來一陣痛意。
若白他,居然用他的膝蓋,正頂着她受過兩次傷的地方。
“方婷宜,你鬧夠了沒有?”
“沒有!”婷宜硬聲道,看着若白的眼睛,兩人之間的距離很近,可以清晰地看見對方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她突然笑了:“若白,我找個東西而已,你的反應不用這麽大吧?還是說,你怕我找出什麽特別的東西,比方說,過去的東西。”
若白的眼睛裏劃過危險的神色,婷宜見了,緩緩開口:“哥哥在韓國的房間裏,他的枕頭邊上,有一部很舊的手機,裏面存着一條音頻,要不要猜猜看是什麽?”
也沒等若白回答,婷宜自己就說了:“是你們給他唱的生日快樂歌,我偷偷發現的。”
若白眉眼有些松動,婷宜繼續說:“所以啊,我就不相信,就算重新裝修過,換掉了所有的家具,這間房間,就沒有什麽過去的痕跡。”
身上的人身體一怔,動作也輕了幾分,就在這個瞬間,婷宜抓過機會,睜開對方的束縛,翻身到了床的另一邊。
若白慢慢地從床上起來,看着婷宜蹲下身繼續翻箱倒櫃的動作。眼看着她要抽出最底下的那個櫃子,他眉頭一緊。
他知道那裏有什麽。
婷宜拉開最後一個抽屜,裏面是一堆信件,上面只有兩種不同的字體,一個娟娟秀氣,一個端正豪放。她不知道聽誰說過,若白的父母親是筆友,在他們那個年代裏,通過寫信的方式相知相愛,所以他們家一直保留着信件這樣傳統的聯系方式。這些,都是叔叔阿姨寄過來的信。
她小心地翻着,終于在最下面,摸到了一張光滑的東西。
找到了。
方婷宜将她小心地拿出來。
封好的四個人的合照——過去的痕跡。
她找到了。
“你想說明什麽?”若白淡漠地開口。
婷宜細細撫摸着上面的人,那時候,他們都還沒長開。
經過了剛才這樣一番折騰,她斂了心緒,“說明你還記挂着我們,說明你很希望我們能夠回來,說明你很希望我們能夠陪在你身邊……”
“方婷宜!”若白打斷她的話,“你可真天真。”
少年挺拔的身軀中似是有悲哀的怒氣源源不斷地散發出來:“你以為,一場意外,你演變到今天這個地步,還能夠輕易回去嗎?你知不知道從你們離開之後,你外公不斷打壓松柏,現是搶奪松柏的生源,再是克扣協會撥下來的經費,每一個去中心考段考級的弟子,評委教練都會苛刻到比其他人三倍不止。而且,你們方家還找上了很多嬸嬸們,威逼有,利誘有,松柏的師伯師叔們,就是這樣一個又一個離開的。”
方婷宜不禁往後退了一步,兩只手死死捏着一張薄薄的相片,臉色有些慘白,“你說什麽?”
“那個時候,松柏一團亂,每天都有不同道館的人上門挑釁,打傷了很多人,誰會放過這樣一個可以将松柏狠狠踩在腳底的機會。要不是後來巡視的警車路過,這場持續了大半年的紛争,只怕還要更久。”
婷宜看着若白,那樣平淡而冷靜,就好像在訴說着跟自己不相關的事情。
她哭了,牙齒卻咬着下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現在的松柏,兄友弟恭,男生女生一個個都成長成這麽好的樣子,心地善良也樂觀活潑,那是因為有人把所有黑暗全都擋在外面。
“你這麽崇拜你的初原哥哥,你知道他那個時候在哪裏嗎?他寄宿在學校裏。我每天放學之後都去校門口等,甚至為了見他一面去翻學校的牆,最後被保安趕出來。你覺得我現在冷漠無情,那是因為你沒有看到真正的冷血是怎麽樣的。他确實厲害,可是那麽厲害的他,卻不出來幫幫松柏,不幫幫我。”
“若白……”婷宜聲音有些哽咽,臉上濕了一片。
而若白仿佛沒有看到她這麽傷心難過的姿态,繼續說:“你想要去找他,去吧,就在醫院來。找他回來之後,離我遠一點,離松柏遠一點。”
“不找了,不找了……”婷宜搖着頭,“若白你別生我氣,我沒有端着架子,我也沒有端着高姿态……”
若白轉過身,往沙發那邊走去,婷宜以為他真的要趕她走,連忙快步過去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我就在松柏哪兒也不去,我哪兒也不去,若白,我哪兒也不去了。”
女孩睜着淚眼,眼淚依然從眼眶裏無聲地留下,似乎把所有的力氣都用在手上,一只手拿着照片,一只手拽着若白。
突然,她的手松了,相片落地,可是拉住少年的手,卻依然沒有放開。
方婷宜放掉了過去,抓住了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