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公司的大樓已經開始動工,平日裏上班時間我總會過去溜達幾圈;前些日子發現我老師留下來的合成工藝還需要改進的地方,這些日子我一直泡在實驗室裏,反複的實踐;我的兩個孩子小艾和小妮,每天和我爸媽在一起很愉快,他們隔三差五給我打視頻電話;公司裏的大小人員,還是像往常一樣,對我懷有一種畏懼的眼神,想來或許是我氣場過于強大吧。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說以上這些日常的話,就好像我提前得知自己即将要掉入深淵似的。
我像往日一樣,每兩個星期就去生産車間看一圈,我們有三棟生産樓,分別生産片劑、注射劑和膠囊劑。樓很大,車間很多,以至于我每次看一圈得要一整天。其實我知道,就算我在每棟樓每個生産車間都繞一圈,也并不能檢查出什麽問題,反而還會給大家增加壓力,鬧得人心惶惶。
即便如此,每兩個星期我還是會親自下車間看一圈,畢竟我從不在乎下屬懊惱的目光,對他們嚴格,給他們增加壓力,是給他們工作的一種動力。總比每天不幹活,在車間裏聊天,在背後說老板壞話,在辦公室裏偷偷看片吃辣條……你們幹的好事兒,甭以為我都不知道。
這不又到了一年一度的GMP認證,雖然我前倆天剛去每個實驗室車間辦公室檢查了一圈,又給大家開了會議,提出了整改建議。誰能想到,原本今年只要走個流程就可以的認證,偏偏鬧出了幺蛾子。
認證小組的人員走進片劑車間時,誰能想到突然從壓片機下面竄出來一只蟑螂,那蟑螂先是跳到了女認證員的腳上,她吓了一大跳,尖銳的驚叫聲在整個車間回蕩。那真是一段蕩氣回腸,錐心刺骨的聲音。
随着女認證員的尖叫,蟑螂也吓了一跳,這一跳也不知跳到了哪兒,它就在每個現場認證員之間徘徊流連,最後也許還是迷戀剛開始那位女認證員,于是又跳了回去,這次還跳到了她臉上,估摸着想親吻她美麗的面頰。
這是一只頑皮的蟑螂,也差點斷送了我的職業生涯。
女認證員受到了嚴重的驚吓,我們也迎來了更加嚴重的後果,GMP認證不合格,吊銷生産許可證,停止生産。
試想,我這麽大的一個公司,因為一只蟑螂,幾乎毀于一旦,我能忍嗎?送禮,請吃飯,什麽法子沒想過?不行,受到嚴重驚吓的那位女認證員堅持作風清廉。聽說她在某些方面有特殊的癖好,我就差對她以身相許了。奈何還是不行。
只能停産。
那幾天,公司裏天天開董事會,各種想辦法,各種糾察。最後得知蟑螂是車間一位實習生帶過來的,是他的寵物。他每天都會把蟑螂塞在口袋裏帶到公司玩耍,恰巧那天蟑螂從他手心逃脫了出來,恰巧那天GMP認證。
得知這個消息,我憤怒無比,當衆嚴厲指責人事的失職,斥責他們為什麽會招進來這樣的實習生;當衆斥責生産車間的經理主管,培訓不到位就讓實習生上崗,我們做的是人藥,給人吃的,試想其他公司也像你們這麽不認真不踏實,你們自己的兒女親人總是要生病的,總是要吃藥的,像這樣被蟑螂污染的藥誰敢吃?
大家一言不發,後來我才得知,那位實習生是王副總的侄子,王副總就是那位禿瓢兒,慈善晚會上假發被吹落,洋相百出的那位。
我不由分說的當場辭退了實習生,并且生産車間上從王副總,下到車間主任,每個人罰三個月工資。
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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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我這些年太順了些,以至于所有的黴運都朝今年湧來。停止生産這件事第二天就上了新聞。報紙上,網絡首頁推送全是我公司的各種□□,連當年禁止送外賣入公司這條規定,也被拿出來在網上公布。所有的矛頭直接指向我。
衆所周知,雪崩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就像我公司生産車間出現蟑螂,被迫停止生産這件事,從王禿瓢兒他侄子到車間主任,到車間經理,再到生産經理,再到王禿瓢兒,甚至那只小強……誰能沒有責任?
但誰叫我是這個公司的一把手呢,權利越大,責任越大。這些□□我背了。
一時間我竟然覺得自己成了熱門人物,網絡上某一線明星老婆出軌的熱搜都沒趕上我的火熱程度。
鋪天蓋地的謾罵……
“心被狗吃了,被污染的藥吃了不死人嗎?”
“姓花的,你自己家沒老人,沒孩子嗎?你做假藥良心不會痛嗎?”
“看她那騷樣兒,一位普通家庭的女大學生,幾年時間就能混得風生水起,肯定沒幹好事兒。”
……
我看着新聞下的評論,怒發沖冠。在心裏把這些噴子都想罵一遍。
我的心在呢,藥被污染了,是我一個人的事嗎?什麽是假藥?連假藥的性質都沒搞明白,你說我做假藥?呵,說我沒幹好事兒,你他娘的才沒幹好事!網絡上罵人多爽,隔着屏幕沒人知道你是誰,你只要做鍵盤俠,抒發自己一天下來的憤懑,不需要花一分錢。
盡管我一一對着屏幕罵了下去,但越看越氣,我不禁哭了出來。
當你被衆人所指的時候,你才知道人心是多麽的惡毒,網絡上那些噴子是多麽的無知和愚蠢,除了跟風,什麽都不會。
每當我點開說話特別惡毒的那個人首頁時,看到他們只有十七八歲時,我就感到非常惋惜,這個年齡正是塑造三觀的時候;每當看到那些噴子二十五六歲時,我會非常心痛,好歹也是個社會人了,早就該成熟了,為什麽還會說出如此愚蠢的話?有那時間為何不去增加自己的閱歷和談吐?在網絡上一口一句CNM、MMP……每當我看到那些噴子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群時,我十分無語,你們除了p遺照,語言恐吓,人肉搜索,還能做點正事?家裏的房貸車貸都還完了,有空在這裏哔哔?
然而,無論我多麽的義憤填膺,嘴長在別人身上,我沒辦法去制止。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隔絕外界的一切,充耳不聞。
盡管我關掉了網絡,但我的電話又響了,是秘書小楊打過來的。
“花總,花總……”她帶着哭腔連聲叫我。
我安慰道:“別哭,冷靜,慢慢說。”
“公司又被推到風口浪尖了,原本我們只是GMP認證沒通過,那些記者胡編亂造說咱們做劣藥,後來又變本加厲說咱做假藥。現在好多記者圍堵在公司門口,說要采訪您!”
我說:“讓保安轟他們走。”
“花總,人太多了,公司裏十幾個保安都來了,攔不住啊!”
隔着屏幕我能感覺到小楊的焦急。可是此時我出面又能解釋什麽呢?我也不想逃避,可凡事不是我一個人的嘴就能說清的啊。
小楊這邊的電話還沒挂掉,另一邊我爸媽和莫莉的電話已經陸陸續續打了進來。
一時間,我感覺腦袋暈乎乎的。洛雨辰發來了消息:“逃避不是解決問題的最佳辦法。我們都在等你,有問題大家一起扛。”
我拿來兩包大辣條,邊吃邊深呼吸。辣條吃完了,我也足夠冷靜了,果斷開車去了公司。
正門人太多,我從後門進入,小楊、洛雨辰以及其他經理都在等我。我整理下衣衫,在衆人簇擁之下,氣宇軒昂,正大光明地走向前門的記者。
“花總,請問您之前一直在做假藥嗎?您的內心不會愧疚嗎?”一名紮着黑色馬尾,戴着黑框眼鏡記者咄咄逼問我,個子小巧,很樸素的她,看起來像極了剛出校門的大學生。
“請問您之前發表的論文以及導師留下的方法驗證,都是正确的嗎?您真的自己研究出了藥物嗎?”
“你的人設一直都是職場女強人,社會慈善人士,以及能力卓越的醫藥研發工作者,請問這些人設現在還成立嗎?”
瞅瞅這些人,問得都是些什麽五七八鬼的問題?
他們哄擁而上,簡直要把我撞倒,好在保安通通攔在了我面前。
我說:“大家不要急,有問題慢慢問,站着說話腰會疼,不妨去會議室,大家坐下來慢慢聊。有問題我都會一一解答。”
我給小楊使了個眼神,小楊立馬領會我的意思,讓保安打開了公司的大門。
一群記者在亮堂堂的會議大廳裏坐下,我讓人事給他們送來了果茶和瓜子。
我說:“大家有什麽問題都可以問,問累了可以休息一會兒,吃點東西繼續,瓜果茶水都有。”
“我們是記者,來這兒是追求事實的真相,給社會給大家一個交代的,不是過來開茶話會的,請您嚴肅一點。”一位斯斯文文的男記者說。
我拍了下手,站在會議大廳的演講臺上,說:“好,既然如此,那我們就嚴肅一點。”
“這些小哥,你也知道,記者說話報道得實事求是,用詞考究。那我問你,假藥是什麽意思,劣藥又是什麽意思?”我淡定到。
“有區別嗎?不都一樣?”他傲嬌地笑了笑,仿佛在嘲笑我的才疏學淺。
我也笑了,指着躲在大廳角落,偷窺情況的實習生說:“那邊那位小夥子,新來的實習生,對,就是你,請你來說一下什麽是假藥,什麽是劣藥。”
記者們瞬間回頭,大家目光都鎖定在小夥子身上。小夥子顯然是沒見過這麽多的攝像機對着自己,有些慌張。
“假藥就是藥品所含成分與國家藥品标準規定的成分不符的,以非藥品冒充藥品或者以他種藥品冒充此種藥品的。劣藥就是藥品的成分含量不符合國家藥品标準的。 ”
“好,說得非常好。”我誇贊過實習生後,對在座的記者說,“很顯然,假藥和劣藥本不是一個概念,這一點我們醫藥行業的人都知道。倒是在座的各位記者,我想問你們中間有誰能複述一下假藥和劣藥的概念呢?大家都是搞文學這一行的,對文字應當有敏銳的感知力。有人嗎?”
臺下的記者面面相觑,半晌無人應答。
我說:“在座各位的反應叫我很驚訝,大家是記者,應當為自己的文字負責,大肆報道我公司做假藥,做劣藥,甚至引述到我個人的生活作風,風波越演越大,有誰還記得我花藥停止生産的最初原因?”
臺下又是一片寂靜。
我說:“在其位謀其政,我花諾自然入了這一行,就一定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一定對得起從我花藥銷售出去的每一份藥。”
就在我慷慨陳詞之時,一個裝滿水的礦泉水瓶飛躍過衆記者頭頂,直直砸中我的腦袋,臺下一位穿着洗的褪色的藍棉襖中年男人,吼道:“你對得起個屁!”
剎那間,攝像機的閃光燈差點閃瞎我的眼。
保安見狀,立即上前逮住中年男人。
“呸,不要臉的臭□□!一天到晚胡說八道,魅惑衆生,你以為你是狐貍精?不要臉!”
中年男人不停地辱罵讓原本寂靜的大廳,一下子熱鬧起來。記者們又開始失去理智地采訪我,問我這個男人是誰,和我是什麽關系,花藥的未來如何,是否要關之大吉……
老實說,我也并不知道眼前這位中年男人是誰,花藥的未來如何我也不能把握,你們輿論的嘴就能把我推向無盡深淵,萬劫不複,任我如何掙紮。
本是申明,給花藥重塑好形象的記者采訪會,卻不想如此落魄的收場,甚至搞得我腦門一陣一陣的抽痛。向來遇事冷靜沉着的我,雙手開始不由自主的顫抖,我握緊拳頭,努力的保持鎮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