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少年上卿揉了揉酸麻的右手,對着從大公子書房通報出來的顧存微微點了下頭。
這位善解人意的顧內侍恭順地側開身,示意他已經可以進去了,自己則走到一旁去尋其他小內侍去了。
少年上卿滿意地勾了勾唇,知道顧存肯定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屋裏抄寫的那些竹簡都搬到高泉宮中。其實被人發現也沒什麽,他為了替大公子扶蘇抄書而委托王離竊筆,這件事都在秦王面前過了明路,秦王都沒說什麽,又豈容他人置喙。
高泉宮是緊鄰鹹陽宮的一處宮殿,占地并不大,但給大公子居住是足夠了。這處宮殿是秦宣太後時期建造的,雖比不上隔壁鹹陽宮的氣勢恢宏巍峨壯麗,但也別有一番雅致。
因依山而建,又引入了一汪清泉從高處潺潺流過,故名為高泉宮。如若在天氣晴朗的時候,登上高泉宮最高的殿堂極目遠眺,便可在東北處遙遙看到滾滾而過的渭水。
少年上卿踏入書房,轉過幾處屏風和低垂而下的帷幔,就看到在書房的深處,正捧着竹簡看得入神的大公子殿下。
多日的禁足生活,并沒有讓扶蘇萎靡不振,反而就像是卸下了重擔,使得他整個人變得輕松自在起來。他只是随意披了一件月白色的長袍,手中捧着一卷書簡,慵懶地斜靠在憑幾上,絕對沒有往日正襟危坐時的認真嚴肅。冬日的陽光透過半開的牖窗照射進來,更顯得扶蘇臉上的表情柔和淡然,散發着一種讓人不由自主就安定平和的氣息。
少年上卿看到這一幕,直接就怔住了。雖然早就覺得依着大公子的速度,也絕不可能這麽多天都沒完成抄書的任務,其中必有緣由。但當真看到是這人自己躲懶,樂得閑散時,也忍不住有些牙根癢癢的。
“卿來啦,快坐。”聽到腳步聲,扶蘇沒有擡頭,眼睛都沒從竹簡上離開半瞬,直接開口招呼着,渾然沒把少年上卿當外人看待。
少年上卿磨了磨牙,還是走了過去,在旁邊拿了個坐墊,自覺地在大公子案幾前盤膝坐下。
扶蘇慢慢地看完這一段,才把竹簡放了下來,招呼着自家小侍讀吃糕點。他倒不是刻意慢待對方,只是這些日子懶散慣了,整日把自己關在書房中,很少見人,一下子倦怠了許多。
少年上卿也收斂了眼中的怨念,一板一眼地跟大公子殿下彙報近來幾日的事情。雖然知道對方肯定會有其他渠道可以得到消息,但他還是一一道來,順便加上帶有自己觀點的評判。
秦太後趙姬的訃聞在日前公布,秦王政并沒有明言趙姬的死亡時間,但史官記載的時候,就默認是秦王從趙國回來之後秦太後才去世。也有人猜測趙姬是身體有恙,一直撐到秦王為她去趙國報了仇才安心地合上眼,這種說法在趙悼倡後不聲不響地死去之後,更是贏得了衆多人的認可。畢竟秦趙兩國太後自年輕時就豔名遠播,卻向來不睦的傳言,整個中原人都知道。
因為趙姬已經足有十年沒有出現在朝臣面前,早已無人在意,新晉的臣子甚至都從未謀面。所以她的葬禮悄悄舉行,也沒有引起他人的猜疑,畢竟是嫪毐謀反在先,就算她與秦王政有母子的情分,也都在這件事中消磨殆盡。
少年上卿倒是猜得到秦王的心思,八成是因為他的推斷,讓秦王政以為趙姬在臨死前居然還在會情人,越發惱羞成怒,才匆匆辦了她的身後事。
不過将闾的自作聰明果然讓秦王轉移了對扶蘇的懷疑,後者的嫌疑也被洗得幹幹淨淨。
Advertisement
少年上卿一邊彙報,一邊話裏話外地暗示着,自家大公子不要再偷懶了,這時候交上去罰抄的書,妥妥地立刻重回鹹陽宮城閣議事。而且秦王說的那三卷書一點都不長,就算是罰抄百遍,寫了這麽多天還沒寫完,騙誰呢?再拖下去秦王就會以為他的大兒子在鬧脾氣要威風了,适得其反了啊!
扶蘇也看出來自家小侍讀的臉色陰沉得仿佛可以滴出水來,連忙把案幾上的魚糕又往前推了推。
“這是娥英魚糕,據說是女英做給娥皇吃的,向來是楚國宮廷宴會的頭道菜。”
少年上卿看着白白嫩嫩的小魚形狀的魚糕,盡管心情煩悶,也還是給面子地拈起了一塊放進口中。香甜滑嫩的口感在唇齒間散開,這是魚肉剁碎後摻和蓮子粉蒸成的糕點,一般只有楚國才能有新鮮的河魚,在秦地極難吃到,少年上卿也是頭一次有此口福。
扶蘇看着自家小侍讀緊鎖的眉頭稍微舒展了一些,滿意地笑了笑。這位十二歲的少年上卿,今天穿了一身青碧色的長袍,配上脖子上的那一圈白色狐裘圍脖,倒是像個富家公子,只是每時每刻都在考慮這個思索個,總是繃着那張俊秀的臉容,實在是少年老成。
少年上卿把魚糕咽下肚,右手的食指動了動,但還是壓制住了再去拿一塊的沖動。鼻翼間除了鮮香的魚糕味道,還有着淡淡的中藥味,他抿了抿唇,別扭地關心道:“膝蓋……如何了?”
“已經無礙。”扶蘇笑了笑,只是皮肉傷罷了,也難為自家小侍讀一直放在心上。
“天有五行禦五位,以生寒暑燥濕風,人有五藏化五氣,以生喜怒思憂恐……”少年上卿終于忍不住瞥了眼扶蘇放在案幾上的書卷,讀了兩句就黑了臉,“《黃帝內經》?”
“卿也看過啊?”扶蘇尴尬地輕咳了兩聲,這是最近新整理成卷的《黃帝內經》中的《素聞·天元紀大論》篇,這本醫書他已經看了好幾天了,愛不釋手。
少年上卿感覺自己的牙根更癢了,在他抄書抄到手抽筋的時候,這位大公子居然悠閑地在看醫書?正組織詞語琢磨着怎麽勸谏的時候,沒承想對方卻先開口了。
“卿可有何志向?除了當股肱之臣。”扶蘇緩緩坐直身體,臉上也收起了笑容。
少年上卿一怔,他想做之事無非就是振興家族,在史書中留名千古,而要達到這樣的境界,就必須要輔佐明君。秦王政是萬世難得一見的帝王,可惜他生不逢時,所以只能把
目光投往秦王政的諸多公子之中,卻又連挑選的資格都沒有。
扶蘇并未在意問的問題沒有得到回答,他低頭撫摸着郡卷書簡,坦然道:“自我開蒙之後,就不斷有人教導我,說我是未來的秦國之主。我不敢懈怠,所學所看的全都是夫子安排的課程書卷,沒有任何人問我是否喜歡。”
少年上卿為之惘然,他的個師父倒是經常在他身邊一個勁地問他喜不喜歡看書啊,累不累啊,要不要休息一會兒啊,他從未考慮過這種問題,也許是他根本沒有時間去思考。年幼時所受到的奚落和歧視,讓他無比渴望能爬到高處,俯視這片土地。
“我從來只有應做何事,而不是想做何事。”扶蘇悵然地嘆了口氣。
少年上卿沉思,若說位極人臣是他應該做的,那麽他自己想要做的又是什麽?(當然是和扶蘇在一起啊╮(╯▽╰)╭)
“這十幾日,是我頭一次不用看那些深奧的書簡和繁瑣的條陳,只按照自己的喜好來看書。”扶蘇苦笑了一聲,續道,“我這樣是不是很沒用?”
是很沒用。
少年上卿用眼神回答道。
簡單來說,就是一直繃得很緊的弓弦一旦松懈下來,就很難再繃回去了。
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他選定要輔佐的人。不過,倒是坦誠得可愛。
“善言始者,必會于終;善言近者,必知其遠,是則至數極而道不惑,所謂明矣。少年上卿徐徐道,“《黃帝內經》之中也有許多明理詞句,大公子還可多看幾日。”
扶蘇一震,沒想到自家小侍讀居然如此博覽群書,用的正是這卷《天元紀大論》篇中的語句。而且重點是,他居然還贊同他繼續偷懶看閑書?
“只是不宜拖延太久,最多再有三日。”少年上卿一邊起身一邊瞪了扶蘇一眼,繼續看吧看吧,他回去繼續抄書。本以為扶蘇這些日子怎麽着也抄了一些,所以他才抄了五十遍。看情況,他回去要繼續把另外五十遍抄完。嬰那小子估計都會背了,不行就讓他也幫忙抄吧。
少年上卿走的時候連道別都沒有,一點都不客氣地直接用袖子兜走了那一盤娥英魚糕和案幾上的一支毛筆。
※·※
“喏,這魚糕可真好吃!”青衣道人一邊吃一邊贊不絕口,完全不顧一旁敢怒不敢言的嬰,“要是是熱的、新出爐的就更贊了!”
脫下脖子上圍着的狐裘圍脖,綠袍少年知道自家師父絕對是從八卦的嘲風那裏知道了消息,否則又怎麽可能掐得這麽準,在他剛回到鹿鳴居就趕來了。看到嬰正眼巴巴看着盤子裏越來越少的娥英魚糕,綠袍少年拿來一條幹淨的手帕,極有氣勢地把盤子裏的魚糕一分為二,包了一半直接遞給了嬰。
嬰的雙眼立刻就閃亮了起來,像只被順毛的大狗狗一樣,撲上來蹭了蹭綠袍少年的頭頂,随後生怕被搶走一樣,飛快地拿着手帕包着的魚糕跑出了屋子。
“喪心病狂啊!”青衣道人哀嚎着,指着綠袍少年怒吼道,“一點都不尊師重道!這不是孝敬師尊我的魚糕嗎?”
“本來就是給嬰帶回來的。”綠袍少年才不會被自家時不時抽風的師父吓到。簡直和上古神獸饕餮有得一拼的師父怎麽可能沒吃過娥英魚糕?反而是從小缺衣少食的嬰才可憐。他橫了青衣道人一眼,輕哼一聲道,“不想吃就把剩下的都給嬰留着。”
“不行不行,雖然這魚糕不敵當年在楚國王宮吃的那盤,冷了也有點腥味,但還是很好吃的。”青衣道人趕緊護好手邊的小半盤。
到底是自己的師父,綠袍少年也不能太落他的面子。起身到火盆上拎了被采薇放上去燒好的熱水,又拿了兩個幹淨的陶杯。因為他和嬰都不太習慣被人近身服侍,所以采薇就會在他默認的情況下,去宮中自己可以去的地方找事情做。最近幾天好是去執掌縫紉的織室學習裁衣了。綠袍少年記起前幾日詢問的時候,采薇說起裁衣時臉上挂着的興奮表情。
應做何事……和想做何事嗎?
腦海中不經意地閃過今日與扶蘇的談話,綠袍少年不禁走了下神,差點在倒水的時候燙到自己的手。
幸好青衣道人瞥到了,及時拖了自家小弟子手肘一下,才避免了慘劇的發生。他索性把滾燙的水壺接了過來,給兩人倒滿水,又在懷裏掏了掏,掏出一個精致的錦囊,從其中倒出一小堆晾幹的梅花瓣。
青衣道人拈着梅花瓣,在陶杯裏各放了一小撮,剩下的就都撒在了娥英魚糕上。紅色的梅花瓣配着白嫩的魚糕,即使盛器是并不名貴的淡黃色陶盤,也立時襯得魚糕美味了許多。而都兩個陶杯之中,幹梅花瓣被熱水一泡,立刻就舒展開了身姿,恢複了亮澤的鮮紅色,在散着熱氣的水中上下漂浮起來,一股淡淡的梅香漸漸在房中氤氲而起。
雖然覺得多此一舉,但綠袍少年也不得不承認自家師父對待吃食的花樣,實在是推陳出新,一次比一次更裝模作樣。
喝了口帶着淡雅梅香的茶水,綠袍少年心中的急躁也是被熨燙過了一般,輕舒了一口氣,直言問道:“師父,人是應做何事為佳,還是想做何事更佳?”
“咦?何出此言?”正拿起一塊沾着梅花瓣的魚糕往嘴裏送的青衣道人一愣。
師者不就是傳道解惑?負責解答不懂的問題不就是師父的責任?更別提還吃着他的魚糕了!綠袍少年指着桌上的個錦囊,若有所思地說道:“就拿此錦囊為例,一塊布料,可以成為衣袍,也可成為包裹,端看縫制之人的意願。”他邊說邊擡起頭,還算稚嫩的五官上卻帶有不同以往的鄭重,“無人去理會這塊布料願不願成為錦囊。”
青衣道人把手中的魚糕抛入口中,輕蔑地勾唇笑了笑,香甜的魚糕完全不影響他口齒清楚地嗤笑道:“你是為那位大公子所問吧?蠢不蠢?人與錦囊可一樣?也許衣袍更為光鮮、也許包裹為其所願,全憑其一念之間矣。衣袍也好,包裹也罷,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綠袍少年沉默不語,師父這是在暗示他少管閑事了。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青衣道人和顏悅色地說道,“且淡然處之。”
兩人之後就再也沒說過什麽,青衣道人把盤子裏的魚糕和梅花茶水一掃而空之後便離開了。臨走的時候也沒拿走都個錦囊,而是随意地送給了綠袍少年。
錦囊囊之中有塊圓形的白玉飾物,紋路奇怪,形狀卻非璧非瑗,綠袍少年一時也不知是作何之用,但看質地也知價格不菲,只好連着那錦囊随身佩戴。
倒是見青衣道人走了之後,嬰連忙跑了回來,手中還攥着那塊手帕,眼巴巴地在桌上攤開。
綠袍少年為之動容,之前他在裏面放了多少塊魚糕,現在就還有多少塊。
嬰居然一塊都沒有吃。
“阿羅,我們一起吃。”嬰笑得燦爛。
“嗯。”綠袍少年冰封般的表情終于融化,唇角揚起了一抹溫暖的笑容。
“哎呀!阿羅你笑起來真好看!以後要多笑笑才好啊!”
“……閉嘴。”
“閉嘴就沒法吃魚糕啦!哎呀!這魚糕可真好吃!這杯泡了梅花的水也好好喝!”
“……吃喝都堵不上你的嘴嗎?”
※公元前225年※
王離拿着腰牌接受着高泉宮門口的侍衛檢查。
自從兩年多前荊軻險些刺殺秦王後,宮中的守衛就更加嚴格了之前是上殿除佩劍,現在幹脆是在宮門口就要把佩劍卸掉。就算是去高泉宮也不行,因為高泉宮與鹹陽宮緊鄰,還有着一條棧道直接連接兩處宮室。
淡定地把佩劍交給侍衛,王高順利地走進了高泉宮,擡頭仰望着從山坡蜿蜒而下的一汪清泉。他還是頭一次來到這裏,其實就連隔壁的鹹陽宮他也有一年多沒有踏足過了。
在鹹陽宮中也學不到什麽武藝,禮、樂、書、數他也不願意學,也就是相當于在這兩年中,和各個公子還有王侯世家的少爺們混了個臉熟而已。一年前他爺爺王翦從前線謝病歸頻陽之後,就禀明秦王,領了他回家,親自教導他。反正他爺爺回來了,他也就不用在鹹陽宮中當質子了。即使他的父親王贲還在前線帶兵,但畢竟是李信手下的副将而不是主将,聲望不足,也沒有必要再送質子入宮。
冬日的寒風驟起,刀割似的劃向臉頰,王離卻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在軍營的磨煉下,
十六歲的他已經長得英武剛毅,整個人就像是一柄開了刃的利劍,鋒芒畢露。
王離先是習慣性地駐足環視了一圈周遭的情況,才信步追上前面帶路的內侍。
他今天來高泉宮,并不是來見這裏的主人扶蘇的。而是位少年上卿托人傳了信,約他敘話。一想到他們兩人已有一年多沒見過面了,王離的腳步就又不由自主地急切了幾分。
內侍也被王離身上迫人的氣勢所懾,一路小跑着帶路,氣喘籲籲地将他帶到一處偏殿。剛想要通報,結果身後的王離就已經迫不及待地推開殿門,直接跨過了門檻,大步而入。
這間偏殿應該是專供少年上卿使用的,入日就是一個個裝滿一摞摞書簡的書架,一股股竹子特有的清香味混雜着墨臭撲面而來,一下子就把王離嗆得打了幾個噴嚏。
他簡直不理解為什麽會有人覺得墨很香,明明臭得幾乎要讓人暈過去。
不過因為殿門大開,王離倒是一會兒就緩了過來。除了書架,偏殿裏連地上都堆積着
各種各樣的書簡,中間只留着幾條窄窄的空隙供人行走。
連跨帶跳輕巧地繞過這些書堆,王離轉過一排書架,卻發現屏風前的案幾旁并沒有人在。剛想高聲詢問外面的內侍,卻見屏風後人影晃動,一個身着綠袍的少年訝異地走了出來。
少年上卿的官袍是綠色的,所以常年也都慣穿綠色的衣袍,今天他穿的是一件石綠色的長袍,下擺卻都撩了上來,系在了腰間,露出了下面白色的亵褲。
王離一怔,倒是沒料到會碰到這樣的場景,立刻就漲紅了臉,連連道歉。
綠袍少年苦笑了一下,立刻把手中的書簡放在案幾上,邊彎腰整理衣袍邊道:“是怕在殿內走來走去被竹簡劃破衣服,勿怪。”
“是我魯莽了,應讓人通報一聲的。”王離揉了揉鼻子,覺得自己理虧得很。誰能想到這位在外面一本正經無懈可擊的少年上卿,私下裏居然是這樣一副随意不羁的模樣。
他剛剛一晃眼,依稀看到屏風後面有床鋪的模樣,想來這位少年上卿平時若是看書看得累了,就直接宿在了這裏。
綠袍少年動作很快,放下了長袍,攏了攏有些散亂的長發,幾下就恢複了莊重的模樣。他淺笑着招呼王離坐下,自己則拎起一旁放在火盆上保溫的水壺,沖了兩杯泡着梅花瓣的熱水放在了案幾上。因為這處偏殿中存放的書簡很多都是朝中事務,即使不是最新的,也禁止其他內侍靠近,甚至連采薇都不能随意進入,所以綠袍少年便養成了自己動手的習慣。
透過缥缈蒸騰的水汽,王離打量着許久未見的少年。比起初入鹹陽宮時的孩童模樣,現今已經十四歲有餘的上卿才算稱得上是真正的少年。身量已經抽長了許多,五官雖然已經長開了許多,但猶帶着幾分稚氣未脫,卻足夠俊秀得令人移不開目光。
看着面前的少年唇角含笑,整個人散發着平易近人的柔和氣息,王離不禁感慨道:“畢之,你變了很多。”
綠袍少年微微一笑,誰不會變呢?就連王離對他的稱呼,也從阿羅變成了畢之,變成了大公子扶蘇親自給他所取的字,距離也無形之中疏遠了許多。
自從選定扶蘇成為要輔佐的明主之後,他便調整了之後的人生計劃。先要改變的就是自己的性格。
因為自小長大,家裏人都不茍言笑,養成了他的面無表情,但身為下屬,總不可能老繃着一張臉。更何況前兩年扶蘇到了變聲期,在這期間基本都不怎麽說話,能與其心意相通的他便成了對方的口舌。與其他人交往,笑容便是必需品。
最開始他也不習慣,但之後也就看透了。其實笑與不笑,沒有什麽區別,都是在自己真實的表情外面加一層面具罷了。笑容還能瓦解對方的戒心,又何樂而不為呢?
“少時不懂事罷了。”綠袍少年笑着啜了一口淡雅的梅香茶,自從喝慣了師父喜歡的花茶,他便讓采薇按照季節收集一些花瓣曬幹。
王離也跟着喝了一口,卻沒覺得這種娘兒們兮兮的茶有什麽好喝的。他忍了忍沒有出聲抱怨,好久沒見面了,一下子就鬧翻可不好。
熟知他的綠袍少年見狀卻笑得更開懷了,看,往日說話刻薄的王離小少爺,今日開口前也會斟酌再三了。也就是最開始不管不顧地直闖偏殿,才能窺得對方依舊還未磨沒的少年意氣。
心中無端端湧起一股莫名的失落,綠袍少年唇角的弧度低了少許,卻熱絡地起了話頭,與王離聊了起來。
去年秦王意欲伐楚,便問李信将軍用多少士兵可行,李信稱二十萬人足矣。秦王又以此問詢王翦将軍,後者卻說非六十萬人不可,秦王笑稱王将軍老矣,何怯也。最後點了李信為主将,蒙恬輔之,而王翦将軍則趁此謝病歸家,令人唏噓不已。
這段君臣對答被有心人宣揚出去,立到榮升了去年秦國最受歡迎的話題,綠袍少年曾經被嘲風魔音穿腦似的唠叨了整整一個月八卦實況,逼得他最後搬來高泉宮住了好久。要不是嬰鬧情緒拽着他回鹿鳴居,他完全都不想再踏足鹹陽官一步。
不過為了與王離談話不尴尬,綠袍少年便提起了這個話題,立刻引起了王離大段大段的不滿與牢騷。綠袍少年含笑傾聽,适當在某些停頓的地方添上自己的見解和附和,很快就讓王離生出知己之感。
“切,我父在李将軍執掌大軍之前,曾伐楚取十餘城。這功勞之後的成果,就生生被李将軍搶了。”王離緊握右掌,憤慨地在空氣中揮了一下。
“日前聽聞,王老将軍告病,王大将軍近日歸來,據說是要伐魏?”見提到了王贲,綠袍少年立刻話鋒一轉。這消息在鹹陽上層之間都不是什麽軍事秘密,韓趙燕已滅,楚國又有李信領兵伐之,又因其帶走的兵馬并不多,所以閑暇的軍隊肯定會另有安排。剩下的兩個國家,齊國最遠,所以目标定是魏國。
“應是如此,過幾日我父就會進宮領虎符,這次我也會随軍出戰。”王離說得口幹舌燥,拿起梅花茶一口飲盡,倒是不再嫌棄這種古怪的口感了。一杯水潤喉,王離摸着手中的陶杯猶豫了片刻,因為猜到這才是綠袍少年特意找他一敘的緣由,便實話實說道,其實……我還是有些擔憂。”
綠袍少年淺淺一笑,豎起了一根手指,緩緩道:“其一,王大将軍是首次獨立領兵。”
王離的臉色稍黯,但還是點了點頭。不是他不相信父親,而是以往都是在爺爺的麾下帶隊出戰,縱使之前曾經攻下楚國十餘城,也是因為他爺爺的軍隊就在不遠之處,有什麽事情可以守望相助。這并不是說他父親的軍事能力不行,而是一種心理,就是走獨木橋的人,總沒有走石板橋那樣如履平地。而在瞬息萬變的戰場上,這種極度緊張的心理,往往會帶來錯誤的判斷。
綠袍少年也無須多加解釋,因為他知道他的未盡之言,王離都懂,他又豎起了第二根手指,道:“其二,兵力不足。”
王離的臉色又陰沉了幾分,李信帶兵二十萬,看上去仿佛比他爺爺要求的六十萬少了三分之二,但這兵與兵之間的差距也很大。老兵、新兵和精兵的區別不止一星半點,李信帶去伐楚的兵全都是精挑細選過的。雖然他父親手下的兵也都是他爺爺親自調教的,但總比不過李伯特意挑走的那一批。再說伐楚他爺爺說要六十萬兵,雖然魏國比楚國要弱,但也不是輕易就能滅掉的。而李倍伐楚只帶走了二十萬,他父親伐魏比對着疆土範圍,也就不能超過這個數,甚至要少許多。所以王離在遲疑了半晌後,還是不甘心地點了點頭。
綠袍少年接着豎起了第三根手指,“其三,自秦伐六國以來,從未雙線同時開戰過。”
王離捏着陶杯的手瞬間攥緊,臉色黑沉到了極點,顯然這是他最擔心的原因。而綠袍少年卻并未停頓,一句句接着說道:“合縱連橫,雖然六國沒有合縱抗秦成功,但已滅了三國之時,魏齊楚卻有可能會迫于危勢而聯合。
“且韓趙燕之地也未穩,若時間耽擱過長,三國貴族極有可能擁兵反叛。這其實就是為何王翦王老将軍所說的,伐楚非六十萬人不可之理。
“而若設想最壞形勢,李将軍伐楚許是敗率更高,若是求救于王大将軍,且救是不救?”
一句接一句的設想,讓王離的心如墜冰窖,卻也不得不承認綠袍少年所分析的都是極有可能發生的事情。有些分析甚至比他能想象到的更嚴重。
此時見綠袍少年的手又動了一下,王離頓時瞪大了雙眼,拍案驚道:“怎麽還有?綠袍少年橫了他一眼,擡手拿起一旁的水壺給他倒水。
王離讪讪地笑了笑,接過陶杯喝了一口壓了壓驚,結果入口的水燙得他龇牙咧嘴,心情更是跌到了谷底,雙肩都耷拉了下去,求饒道:“阿羅,你叫我來不會就是為了打擊我吧?我這回要随父而去,看這形勢,兩三年都有可能回不來了。”
這倒不是誇張的說法,崇王政伐趙的時候前後斷斷續續足足用了七八年,最後還是他爺爺用離間計除去了李牧,才得以全功。魏國雖比趙國弱小,但也不可小觑。王離越想越覺得前途渺茫,不自覺地把對少年上卿的稱呼,換回了少時的昵稱。
綠袍少年勾唇笑了笑,謙虛道:“我又能有何良策?只是略有些許想法,不過還需再做思量。等王大将軍入鹹陽宮領虎符之時,我們再在鹹陽宮正殿前一會。”見王高喜形于色,又謹慎地加了句,“切莫太過期待。”
王離倒是安了心,他面前這位少年上卿,在十二歲就能不費一兵一卒地劃了趙國十幾座城池到秦國的版圖中。雖然這兩三年不顯山不露水地在大公子身邊當侍讀,一直默默無聞,但既然特意叫他過來一敘,必定是心中有數。
他剛想再多說幾句好話,就見綠袍少年指着案幾旁的一個碩大的長條漆盒笑道:“少将軍初臨戰場,此乃畢之的小小心意。”
王離對王少将軍的稱呼無比滿意,雖然他才是一介小兵,但如蒙氏家族三代為将的傳統,王家現在已經兩代為将,他成為将軍也就是時間的問題。
伸手要擡起那個漆盒,卻錯估了此物的重量,第一次竟未擡得起來,加大了力氣才抱在了懷中。這等重量、這等長度,莫不是武器不成?
身為武将,無不對兵器有着難以言喻的執着和狂熱,王離連客氣話都沒來得及說,當下就把漆盒的蓋子打開,就見一柄通體黑沉的常勝戟靜靜地躺在其中。
“這是……常勝戟!”王離迫不及待地把這柄常勝戟握在手中。
戟本身就是将戈和矛結合在一起的武器,從商代便已出現,在漫長的歲月中,變化成為各種形制的戟頭。而常勝戟只是戟的一種形制。這常勝戟一邊是一道月牙弧形刃,而另外一邊是兩個一大一小的月牙弧形刃,形狀酷似“克”字的金文。金文就是俗稱的銘文,是镌刻在青銅器上的鐘鼎文,起源于商代,具有悠久的歷史。
《爾雅》有雲:勝,克也。
故此,才有常勝之名。
據說當年常勝戟因為有個好彩頭,曾經在商軍中大受歡迎過一段時間,但由于那個小的月牙弧形刃基本無太大用處,更像是有些累贅的三叉戟,所以經過時間的洗禮被淘汰。
若不是王離曾經在父親的書房中翻看過兵器圖鑒,也認不出來此物。
光是這點還不足以讓王離驚喜,這柄常勝戟是戟杆和戟頭一體鑄成,重量要比他常用的那柄月牙戟重上許多,但戟杆的粗細程度都是一樣的,應是鑄造的材料有所不同。戟身一入手,就像是有股天然的吸力,與青銅的滑手不同,就算是在戰場揮舞,也不容易脫手。
王家天生就有神力,他爺爺王翦據說在年少時就力大無窮,八歲時就能舞動成人使用的大刀,九歲時就能拉開軍隊制式的強弓。而他父親所用的青龍畫戟也是重量非凡才使得稱手。王離一直留意尋找着重量适合的戟,可惜戟的長粗都有定例,若是太長太粗,反而礙事,還不如用輕一些的戟。而這柄常勝戟雖然形制古舊,但重量和長度都極其符合他的手感,讓他本來想婉拒的心思部散了。若不是此處堆滿了書簡,王離都恨不得跳起來施展一下。
見王離愛不釋手的模樣,綠袍少年嘴邊的弧度也加深了幾分,端起自己面前的陶杯悠然地喝了起來。
“多謝了。”王離向來不善言辭,胸中的千言萬語終是化為三個字。他也知道對方想要的是什麽,無非就是想要他支持大公扶蘇,只是這個決定他沒法替家族去做,他爺爺王翦千叮咛萬囑咐他不可與任何一個公子結交,畢竟王家不像蒙家一樣在秦國根深蒂固盤根錯節,根本沒有基礎去站隊。
“我懂你的顧慮,大公子根本不知道這柄常勝戟,是我私人贈予你的,放心。”綠袍少年一眼就看透王離心中憂慮,搖頭笑道,“今日你也別拿走,等晚上我讓人悄悄地給你送去。”
王離毫不掩飾地松了口氣,不過又覺得自己這樣挺沒擔當的,頹然地低下頭,旋即又肅容地擡眼道:“阿羅,還記得那時你曾問我,應做何事與想做何事,選哪種更佳。”
綠袍少年眨了眨雙眼,從腦海裏找到了幾年前的記憶。那時是扶蘇膝蓋受傷又被罰了抄書關禁閉,他要決定追随與否,所以頗有感觸,這個問題一連問了好幾個人。當時王離怎麽回答的他都已經忘記了。
“完成應做何事後,才能去做自己想做之事。”王離看着綠袍少年清澈的雙瞳,像是起誓般一字一頓道,“阿羅,你且等我。”(→_→等你回來娶他嗎?)
綠袍少年怔然之後,微微一笑。
“好,你還欠我兩件事呢,我還記得。”
※·※
為了避嫌,王離不能在高泉宮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