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試嫁衣
顧聞祁與長說來時, 虞歸晏才與喬府一衆人用完了早膳回房, 正試着宮中賜下的嫁衣。
她與聞清潇的婚事雖非聖上親賜, 但聞氏一族乃大秦百年簪纓世家, 齊王世子娶妃, 朝中勳貴無一不是緊盯風聲, 當今聖上心中如何想不得而知, 但至少面子是給足了, 賜下的嫁衣幾乎趕同了太子妃的規制。
正紅色的喜服以華麗的錦緞制成,耀眼奪目的金色絲線在正紅喜服之間穿梭, 團簇成翺翔九天的鳳凰,濃墨重彩得侬豔,卻又異常莊重威嚴,行動間,裙裾輕揚, 祥雲暗紋闊擺在翺翔的鳳凰之下, 莊嚴不可侵犯。
女官看着身着正紅喜服的虞歸晏, 穩重地淺笑:“聞世子與二小姐大婚, 聖上頗為重視, 惦念着婚期正值仲夏, 特意開了貢庫, 啓用了珍貴的雲鲛紗, 雲鲛紗薄如蟬翼,上身清涼,沒有雲錦的厚重, 卻又不若一般鲛紗透薄,最是适宜仲夏不過。”
虞歸晏本是覺着這般華麗大氣的喜服應當是極沉的,可沒想到上身後卻全然沒有重量一般,輕如鴻毛。聽這女官的言下之意,她雖不懂雲鲛紗到底是何材質,卻是明白了它的珍貴。
她看向銅鏡中的人影,陌生的容顏,正紅的喜服,不覺失了神。
林氏端莊地笑着與女官絮語數句後,取過托盤上的鳳冠為虞歸晏戴上。銅鏡中絕色的容顏竟與早逝的華氏有三分相似,尤其是那眼角眉梢挑動時似妩媚還懵懂的風情,林氏握住鳳冠的手微微一緊,眼底隐有陰郁閃過,但不過片刻之間便恢複如常,笑盈盈地為虞歸晏戴好了鳳冠:“聖上隆恩,喜服真是合适極了。”
“有勞母親了。”虞歸晏柔柔地笑着,只是那笑卻不達眼底。
銅鏡昏黃,林氏又掩飾得極好,虞歸晏自然沒注意到她那一瞬間的失常,她只是下意識地排斥林氏罷了。可林氏是喬尚書的正妻,便當得起她母親的名分,為她正衣冠,她若是此刻發難,只會教人覺着喬二姑娘不知禮數的,果真是個才恢複心智的。
她目光沉沉地望着昏黃的鏡中,出嫁之前,她勢必要讓林氏再沒資格當她的母親。
女官又絮絮與林氏寒暄着,虞歸晏偶爾閑絮一兩句,大多數時間卻是在走神,直到一聲低低的“母妃”不知從何處響起時,她驀然回了神,旋即下意識地略微轉了視線去瞧寒暄的兩人,卻見兩人毫無異狀,連侍奉在室內的丫鬟也似乎并沒有聽見任何聲音一般紋絲不動地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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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離開時,虞歸晏告訴他,顧玄鏡生性多疑,他越是夜裏來尋她,越是容易被懷疑,白日裏大搖大擺地出宮,反倒可能不那麽容易讓顧玄鏡起疑。
于是顧聞祁乖乖地聽了虞歸晏的話,等魏王妃離開後,挑了一個不遠不近的日子來喬府尋她,可他卻從未想過自己竟然會看見這樣一幕。
記憶裏的母妃偏愛素雅,從未穿過任何顏色豔麗的衣衫,如今着一襲正紅古樸裙衫,頭戴華麗奪目的鳳冠,眉眼微動間,發髻間的金步搖亦随之微微晃動,攝人心魂。尤其眉心綴了一尾淡金鳳凰,更襯得她端莊之餘,妩媚嬌柔盡顯。
顧聞祁看得一愣,心間升騰起難以名狀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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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未娶過妻,卻也知道如今虞歸晏這一身乃是女子出嫁之時才能穿的喜服。
往日裏,他雖記得虞歸晏現如今的身份有一個名正言順的未婚夫婿,亦知兩人婚期将近,可卻從來沒有哪一刻如同親眼看見她穿着一身喜服來的沖擊更大,清晰地提醒着他,母妃回來了,可卻又要嫁與旁人了,她再不是他的母妃,也不可能日日夜夜在他身側。
一直到林氏與女官離開,他與長說進了室內,他都有一種恍然不真實的感覺。他怔怔地看着面前已是換下了喜服的虞歸晏,眼前卻還是她着一襲正紅喜服的模樣。
當真是刺眼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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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歸晏卻不知顧聞祁所想,知道是顧聞祁與長說,她迅速打發了林氏與女官,而後又讓知香支開了聞聽雪,這才敢放了兩人進來。
盡管之前已經見過長說,可真正見到她,與她目光相觸的那一瞬間,她卻依舊完全愣住了,比之之前幾次或擦肩而過、或遙望中的她,此時此刻站在面前的她,才是真真切切地讓她心痛如絞。
她一直都記得,十年前陪伴着她的長說是顧氏培養的暗衛,冰冷、不近人情,直到在她身邊的時日久了,才透露出本真,愛笑,又有一些腼腆;
她也記得一月多以前,剛醒來時,擦肩而過看見的長說雖是容顏不複往昔,連笑容也不再了,可卻是英姿飒爽的,又何曾如同此時這般,分明威嚴冷冽,可眉眼間卻滿是小心忐忑,想靠近,卻又不敢靠近。
她輕輕扯起唇角,語調一如十年前:“長說——”
長說一直沉重壓抑的情緒,終于在虞歸晏開口那一霎那平靜沉澱,所有的彷徨懷疑也在頃刻間消散無蹤,猶如一粒炙熱滾燙的火種滾入沉睡百年的火山,那沉寂多時的火山看似平靜無聲,實則百般傷口縱橫交織,千種岩漿滾炙來回。
橫亘十餘載的悔恨絕望彙聚在這一刻,卻只道得出一句:“奴婢以為再也見不到您了。”
虞歸晏輕撫着長說已是染了風霜的發鬓間,久久無法言語,直到一滴滾燙的淚灼傷了她的手背,她方才如同大夢初醒,手足無措地取了錦帕為長說試去淚痕:“我回來了,至少我回來了,不是嗎?”
她決然跳下靜心湖時只想尋個解脫,從未想過還會回到大秦。可此刻,她卻無比慶幸她回來了,至少,她還有彌補聞祁與長說的機會。
若說上一世她沒後悔過愛顧玄鏡,可她卻無比後悔以那般決絕的方式傷了聞祁與長說。
虞歸晏慘然一笑,不該的。
恍然間,略帶薄繭的溫熱觸及肌膚,她怔怔擡了眼。
玄衣少年矮身蹲在她左側,溫熱的指腹輕輕擦拭着她眼角淚痕。見虞歸晏望過來,顧聞祁溫和地笑:“母妃不要自責,我和姑姑從未恨過母妃。”
聞得顧聞祁的聲音,長說驟然緩了神,才驚覺虞歸晏竟在跟着她一起哭。她轉泣為喜,又憶及方才所見,急急引開了話頭:“奴婢方才瞧見娘娘在試喜服?”
長說的語調是疑惑且不解的。
室內其餘兩人卻是有片刻的微滞,顧聞祁是不想提及此事,虞歸晏卻是不知從何開口。猶豫良久,她到底還是捋了思緒:“是。”
她道:“與齊王世子的婚事,婚期就定在下個月。”
顧聞祁的目光一直落在虞歸晏臉上,見她提起這樁親事時沒有半分排斥與不願,不知為何忽覺心間鈍鈍地痛,不重,卻是不止不息地拉鋸着,叫他茫然無措。
他眼底不可遏制地染上點點猩紅,聲音也不覺緊繃:“母妃若是不願,我會想辦法擺平這樁婚事的。”
虞歸晏沒察覺到顧聞祁的異常,只以為他是在為她擔憂:“我沒有不願,齊王世子也并未逼迫于我,只是我如今這種受制于人的身份,總歸是要嫁人的,與其退了婚事再次被喬尚書待價而沽,能嫁與齊王世子,已算得上是萬幸。”
她下意識地如同往常一般輕撫了他的頭:“聞祁不必替我憂心。”
“若是母妃願意,我——”
話到嘴邊,顧聞祁卻是突然愣住了。
母妃願意的話,他能做什麽呢?
突兀盤旋在腦海中的話,在他止住的那一瞬間如同潮水般退卻,他怎麽也想不起方才即将脫口而出的話是什麽。
母妃如今是未出閣的閨閣女子,便如同母妃所說,她不可能不嫁人,也不可能一直守在他身邊。雖然與聞清潇接觸不深,可他卻也清楚,比起顧玄鏡,聞清潇一定會是一個好的夫君,他會照顧好母妃。母妃也明顯對聞清潇有意,這該是一樁再好不過的婚事。
可不知為何,他卻歡喜不起來。
虞歸晏疑惑地看向顧聞祁,笑道:“我願意的話,聞祁要送我什麽嗎?”
顧聞祁怔怔許久,終究記不起自己方才想說的是什麽,也不知道為何不歡喜。良久,他偏了頭輕靠在虞歸晏膝上,嗅着她身上淺淡的竹香,才覺得心間的惶惑不安輕了些:“母妃出嫁時,我定會送上我之所有。”
須臾,他又如同反悔了一般,緊緊抱住虞歸晏:“可我舍不得母妃。”
兩人這般親近習慣了,曾經的顧聞祁也喜歡靠在虞歸晏懷裏,恨不得每時每刻都黏在她身邊。
雖是十年過去,可于虞歸晏來說,她的記憶其實到底還是停留在十年之前,顧聞祁還是孩子的那個時候。如今顧聞祁毫無顧忌地坐在地上,頭靠在她的腿上,雙手更是習慣性地環抱住了她的腰身,她也并未察覺到異常。
其實連顧聞祁也并沒有半分覺得不妥,他習慣性地順從着自己的心意親近于她,想要一直在她身邊。
一側的長說看着這一幕,卻不知為何心頭一跳。
不自覺間,她開口打斷了兩人的話:“世子不該喚小姐為‘母妃’了。”
長說突然的出聲,令兩人齊齊一愣。
長說也察覺到了自己的突兀,但話既是開了頭,便要接着說下去,更何況這也是必須提醒世子的:“世子的母妃是鎮南王妃,可鎮南王妃仙逝已有十載,如今在世子面前的是喬氏二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