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我很清醒
喬游不過一個六部尚書,身家氏族在士族門閥如雲的京城更算不得顯赫,若是以往,喬老太君一個三品外命婦的壽辰,哪裏驚動得了京中衆多勳貴?
可今時不同往日,喬府大姑娘嫁于君氏家主為正妻,喬氏二姑娘雖是癡傻,可卻是與聞氏定了親,不日便要嫁于光風霁月的齊王世子,便連喬氏旁支的喬三姑娘也頗得鎮南王青睐。更甚者,有人聽聞臨安王殿下也會親自上門為喬老太君祝壽。
區區一個喬氏竟是連大秦鐘鳴鼎食的四大世家家主都親臨登門,旁的勳貴或多或少都動了些心思,有适齡女兒的,盼望着攜着女兒尋個好歸宿,畢竟臨安王殿下與鎮南王殿下可是人中龍鳳,後宅又空無一人,正妃之位更是虛位以待,若能嫁與兩位殿下中任何一位,怕是與登臨後位也無異了。
再者,顯貴如四大世家,魏王、齊王世子正妻之位雖是已予,可便是側妃、貴妾,也是一般侯門難以企及的榮華。京中哪一位閨秀不是躍躍欲試,一大早便張羅起來,換衣着裝。
好好一場壽宴,倒更像是一場相親宴,連喬府兩位也未能免俗,起了個大早,衣衫是換了又換,妝容也是變了又變,生怕在心儀之人面前輸了顏色。
不過寅時剛過,喬雲煙便已落座于慈安院,臉上是難以抑制的喜色,坐在其側的喬遙積更是一雙璀璨的星眸如墜星火,歡喜得緊。
早已換了墨青雙福壽滾團紋裙衫的喬老太君瞧着下面兩個孫女兒喜不自禁的神色,重重地擱置下茶盞。
瓷器與實木重重相擊,發出沉悶的響聲,如同一記錘子重重地敲擊在喬雲煙心尖,她立時回了神,眼見着祖母神色不愉,又輕輕扯了扯喜出望外的喬遙積。
喬遙積堪堪回過神,便被喬老太君淩厲的一眼掃得心悸,心間的欣喜立時滅了個大半,不敢再往外望,只默默低了頭。
待得兩個孫女都抑制了些心神,喬老太君方才沉聲開了口:“四姐兒。”
喬遙積不敢遲疑:“祖母。”
喬老太君轉動着手中的佛珠,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道:“我曉得你是個心氣兒高的。”
喬遙積心裏一驚,下意識地便擡眼去看喬老太君,可室內燭火雖是明亮,卻找不到喬老太君眼底,她心裏的緊繃更甚,旋即便聽得老太君重重地道:“可齊王世子是何等身份?豈是由得你擅作主張!”
喬遙積心髒都快跳到了嗓子眼,驚得失了聲。喬雲煙立時按住了喬遙積的手,低頭對喬老太君道:“祖母,遙積......”
喬雲煙話還未說完,喬老太君便一個眼刀橫了過去,喬雲煙再不敢說話。
喬老太君輕飄飄地掃了一眼姐妹二人:“我也是從你們這個年紀過來的,你們什麽心思,我心裏明白得很,旁的事情我可以由着你們,可鎮南王與齊王世子何等尊貴?輪得到你們姐妹二人算計?你們表現得好些,若是得了鎮南王與臨安王的青睐,再好不過,可萬不能動不該動的心思。可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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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雲煙、喬遙積自然不敢不應。
待兩人離開後,喬老太君複才收了那冷厲。相如伺候着老太君用早膳,疑惑老太君為何今日獨獨敲打了兩位小姐。
喬老太君擱了木箸,眼底隐有陰郁:“我雖不喜華氏,更不喜她留下的兩個孩子,可到底是喬氏聲譽來得重要,今兒京中勳貴不知凡幾,四姐兒算計到齊王世子身上讨得了何好處?不過是辱沒了喬氏名聲!”
姐妹兩人從慈安院出來,背後已是冷汗涔涔,不多時,喬府便門戶大開,宮裏也來了賞賜,算得上是給足了喬老太君面子,而後少頃喬府便是賓客如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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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歸晏倒是不知喬遙積本是想算計齊王世子還遭了老太君一頓敲打,她只是在府邸歇了數日,顧玄鏡從送了歉禮之後再無其他動靜,倒是正像放過了她。
這數日的歇息,完全是歇得她整個人都懶散了下來,連聽得外頭的吵吵嚷嚷也懶得動作,左右仗着原身是個癡兒,準備到時候晚點去壽宴,蒙混過關,回來繼續歇幾日再做打算。
可到底時辰如漏,她覺得才歇了須臾,卻是快要到壽宴了,便被知杏、知香兩個丫鬟拉起來梳洗更衣。因着思慮聞沉淵今日也會來,她反反複複在銅鏡前檢查了幾遍,确認女裝的自己與男裝的自己全然不同之後才放心出了院子。
這些時日,她與聞沉淵接觸得最多,若是不仔細些,難保心細如發的少年會發現些什麽。
待到了花廳,虞歸晏發現,她是真的來得晚了。
因着大秦男女之防嚴苛,便是定過親的男女也不可過分親近,因此雖是壽宴,但未到開宴時,男女是分廳而居,大多女眷都聚在花廳絮語,陡然見着虞歸晏進來,不知為何齊齊默了片刻。
虞歸晏倒也不甚在意,花廳中的名門閨秀,除卻喬氏姐妹,她都不認得,她們在說些什麽,她也不關心,便随意尋了個角落坐下,想來原身是個癡兒,以往也沒有什麽閨秀會浪費時間與她交好。
可她低估了齊王世子未過門妻子的影響力,盡管在世人眼中,她是個心智有缺的,可單單憑着齊王世子妃這個名號,也有不少命婦圍過來。
不過有一點她倒是看得分明,與她搭話的皆是些已成親的命婦,未出閣的閨秀大多眼底隐隐含着不甚明了的情緒,畢竟她一個癡兒竟然能嫁得了驚才絕豔的齊王世子,如何能讓人不妒?
的确花廳中許多閨秀心底都在隐隐泛酸,可卻不僅僅是因為虞歸晏将嫁于齊王世子,更是因為近幾日京城中的流言蜚語。
不曉得哪裏起的傳言,鬥琴會那日,鎮南王與齊王世子為了喬府二小姐險些大打出手。
一個光風霁月的齊王世子已經夠讓人眼紅,可如今鎮南王竟是也對喬府二小姐青眼相看嗎?
要知道鎮南王可是為了鎮南王妃十餘載未續娶,之前後院中也是唯有鎮南王妃一人。這般情有獨鐘的鎮南王也會看上一個癡兒?
閨秀們沒幾個肯信,可京中卻是傳的有聲有色,不由得她們不動搖。
知曉了謠言的喬遙積與喬雲煙心中更是五味雜陳,喬遙積險些撕裂了手中錦帕,卻不得不保持淺淺笑意,待得喬青瀾緩步走入花廳,竊竊私語立時紛紛而起。
大秦誰不知曉,當年喬青瀾差點便能入主鎮南王府,可惜在大婚那日被貶為側妃的鎮南王嫡妃自盡于靜心湖,止了這場婚事,之後鎮南王許是明了了心意,重新提了嫡妃位份,卻再也沒有提過娶喬青瀾之事,因而這些年喬青瀾都是以鎮南王好友自居。
可這世間哪有女子與男子能成為好友的?更何況喬青瀾也是三十好幾了,卻還未出閣,閑言碎語早已成了一衆名門閨秀命婦的談資,如今正主又在,更是低聲議論紛紛。
喬遙積冷冷瞧了一眼猶似二八少女、一襲再簡單不過的月牙白衣衫卻俨然壓過了廳中閨秀的喬青瀾,故意惋惜道:“鸠占鵲巢之事啊,沒那個金貴命,便是搶來了,也不過是名不正言不順的。”
喬遙積未曾壓低聲音,花廳中不少閨秀都聽見了,唯有圍在虞歸晏身側的衆多命婦倒是沒有注意,不過這意有所指的話,任誰都聽得出來。閨秀們雖是驚訝于喬遙積的大膽,可皆沒有出聲,端看喬青瀾如何反應,一來是存了看好戲的心思,二來她們的确妒忌喬青瀾能在鎮南王身邊十餘年。
但喬青瀾卻是如同沒聽見一般,朝二人微颔首後便神色淡淡地朝虞歸晏方向而去。喬遙積落了個沒趣,又被喬雲煙暗暗扯住了袖子,只得作罷。
虞歸晏也是在喬青瀾走近時才發覺了為何第一次見喬雲煙時總覺得她眼熟,她微眯了眼,與喬青瀾這般相似,能不眼熟嗎?
相似的月牙白衣衫,相似的優雅端方氣質。
喬雲煙這般模仿喬青瀾是為了誰,簡直呼之欲出。她不覺冷笑,且不說喬雲煙模仿得像不像,便說喬青瀾這個正品白月光尚在,又哪裏輪得到喬雲煙一個贗品?
喬青瀾不知虞歸晏所想,只是在她面前略略止了步。
閨秀們思及近幾日聽聞的謠言,皆是暗自凝了心神,注意着這般的動靜,哪曾想喬青瀾竟真的只是去問個好,完全沒有要質問的意思,不過再想想也是,喬青瀾能以何等身份質疑虞歸晏?
閨秀這頭沒熱鬧多久,便來了人,請諸位夫人小姐去壽廳落座,想來是壽宴快開始了。
因着來的人多,喬老太君的壽宴設在寬敞的大院中,又特意搭建了一個臺子,圍攏了福壽。壽宴以氏族排序,女眷便緊随在家主身側及身後席位上,大秦最顯貴的四大世家及賢王、太子自然居于最前。
許是女眷先入席的緣故,虞歸晏坐入席間時,視線中是清一色的女眷,但不過少頃,便有男子低醇的聲音傳來。
因着大秦男女大防甚嚴的緣故,不少閨秀聞得男子聲音便微微羞澀地低下頭,但同一時間又瞧見了宴席最前方那幾個最為尊貴的席位,不由得想起了那幾位龍姿鳳章的殿下,一時間臉色微微泛起紅暈,複又小心翼翼地擡了眼翹首以盼。
不多時,便見齊王與齊王世子先入了殿,齊王世子素來端方滟華,眉眼如畫筆暈染的丹青水墨,隽永悠長,舉手投足間風華盡顯。
未出閣的千金皆是思慕的年紀,見着這般光風霁月的齊王世子,眼底或多或少地泛起點點渴慕,喬遙積更是看得忘記了收眼,直愣愣地望着齊王世子入了席。
虞歸晏見狀,不覺蹙了眉,她倒不是在妒忌些什麽,她只是疑惑聞沉淵為何沒來,不知不覺間,她已是把疑惑的目光投在了聞清潇身上。聞清潇許是有所察覺,微側了眼眸,朝她清淺地笑了笑。
虞歸晏避開那笑,狀若懵懂地收回了視線,她實在不宜與聞清潇過多接觸,聞清潇這個人太容易讓人放下戒備,想要親近。她分明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想嫁于他,可那日卻還是在他的笑裏鬼使神差地跟他上了鬥琴臺。
待得她飲了一盞茶,再擡眼時,便見一襲勝雪白衣的顧玄鏡踱步了過來,他似乎沒注意到她,目光僅虛落在前方席位之上,而跟在他身後的竟然是聞祁與長說。
重生至今,虞歸晏雖是已見過顧聞祁,可那時他昏迷着,她又恍惚,根本沒來得及好好看他,如今乍一看見長大成人的顧聞祁,她險些灑了茶盞中的茶,還是身側的知香低聲提醒,才讓她略略醒了神,又怕人起了疑心,便收了視線。
但到底顧聞祁的突然出現讓她亂了心神,她心不在焉地低頭飲茶,以至于忽視了顧玄鏡看她的眼神中那一閃而逝的欣喜。
兩人各有心思,可一衆閨秀的心思卻驚人的相似,盡管鎮南王已年過而立,還立過嫡妃,更是有一位嫡子,可那一身尊貴雍容的氣度、宛若天人的容貌卻是惹了一衆情衷。
可鎮南王雖是俊美無俦,到底周身威儀太重,叫人生不出親近,心間陡生敬畏,便有不少閨秀轉了視線,暗中打量着鎮南王身後的鎮南王世子。
與鎮南王的深不可測不同,鎮南王世子一襲玄衣,眉目精致如畫,眼尾下點綴着一顆霡霂般籠了三兩分煙雨輕愁的淚痣,略顯蒼白病弱的臉色平添了三分靜谧悠遠。
喬遙積不由得微側了視線去瞧喬雲煙:“姐姐,鎮南王殿下來了。”
喬雲煙早在鎮南王踏進院中時便注意到了,一直默默地看着他,如今被自己妹妹點明,立時紅了臉,四周打量了一眼,見沒有注意到她們,這才壓低聲音嗔了一句:“胡說什麽!還不住口!”
遂又收了視線,貪戀地仰望着已是落了座的鎮南王,眼底是遮不住的思慕。思慕鎮南王是什麽時候起的呢?她永遠都記得三年前賞春宴上那驚鴻一瞥,尊貴威儀的鎮南王坐在落日亭中輕撫一曲《鳳求凰》,風華無雙。
自那之後,她便日夜思慕着,日日學着喬青瀾的一颦一笑,舉手投足,哪怕僅是側妃,她也甘願的。
虞歸晏将姐妹二人的神色盡收眼底,心裏止不住地發笑,不知是笑那姐妹二人,還是笑什麽。
不多時,賓客落座畢,喬老太君也至了宴席之上,壽宴便開始了,虞歸晏卻是百無聊奈了,先前壽宴未起,還多多少少有些歌舞,現下壽宴起,依次呈禮,卻是沒了歌舞,但她一介癡兒,也輪不到她上去獻禮。
無聊之中,她先是打量了席間衆人一番,又把四大世家家主打量了個遍,只目光略過聞祁時隐有輕顫。四大世家除卻聞氏、顧氏,便是君氏與管氏。今日君氏家主與管氏家主也來了。
魏王君臨一襲玄色衣袍,高貴俊美,清冷神秘,卻是威儀甚重,叫人不敢過多打量,可在低首垂目凝視向自己妻子時,那雙清冷的眼中滿是溫柔。
反觀魏王妃喬錦瑟,雖是承着魏王的體貼照料,也朝魏王淺淺笑着,可明顯那笑有些心不在焉。
一側的臨安王管漸離一襲潋滟紫衣,一雙深不見底的鳳眸妖異異常,似能奪人心神,卻是慵懶地倚靠在座椅上自斟自飲,只偶爾目光不經意間流連在魏王妃喬錦瑟身上。
虞歸晏目光閃了閃,魏王妃與臨安王?
她還待再看,可臨安王卻是倏地看了過來,微挑的鳳眸淩厲異常。
虞歸晏趕緊垂了視線,不敢再看,臨安王好高的警惕性,她不過是粗略地掃了一眼便被他發現了,果然四大家主都武功極高。
沒了可以打量的人,她便無聊地取了席上的瓜子,慢慢地剝起來,左右是無聊,用瓜子打發時間也好。
可在她剝了沒一會兒之後,便有一盤剝盡了殼的瓜子仁送到了她面前,瓷碟旁的托盤上還擺着一個小錦盒,錦盒下隐隐是一張雪白的宣紙。
她抽出那宣紙,便見一行行雲流水的字——仔細傷手,錦盒中之物可打發時間。
虞歸晏詫異,這字顏筋柳骨,極其好看,但絕不是顧玄鏡所書。那是誰?她詫異地掃視向周遭,聞清潇垂首剝瓜子的身影卻是驀然映入眼簾。
聞清潇!
她陡然一驚,手中的宣紙猶如滾過沸水,她燙得猛地松了手。
那廂,聞清潇卻是又剝了些瓜子擱入瓷盤中,差丫鬟為虞歸晏送來,擡首時見她一直看着他,怕入席時陡然對她笑,驚着了她,此刻便将眼神放得更柔和,示意她用席間的瓜子。
他既決定照料好她,自然打聽過她的喜好與脾性,知曉她雖是心智有損,卻是識得些字的,這才寫了一張明白易懂的紙條給她。
虞歸晏那廂還未有動作,一直注意着她動靜的顧玄鏡卻是先沉了神色,深邃的鳳眸中凝聚風雨。
下首的風間琉栩立時暗中傳音:“玄鏡,冷靜些!”
他也看見了聞清潇與虞歸晏的互動,若是顧玄鏡在此時發難,太過不明智。雖然按他對玄鏡的以往的了解,玄鏡斷不會這般失态,可事關虞氏,他不得不警惕些,以防玄鏡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
顧玄鏡目光未從虞歸晏身上移開,靜默須臾,低笑道:“你放心,我現在很清醒。”
他清醒得很,清醒地知道今日一定要确認她是不是安樂。他的目光一寸寸流連于她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