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他後悔了
三月裏霜寒露重,銀月半遮,微暗的光線穿過料峭的寒宵落在雕樓畫棟的檐角,一道天青色的欣長身影自那半明半暗的游廊而來。
還不待那身影走近,聞沉淵便裝作心有餘悸地三步并作兩步向他掠去:“哥!救命!父王要活剮了我!”
待得躲到了聞清潇身後,聞沉淵還有恃無恐地挑釁着齊王。
齊王卻是不再理會聞沉淵,關切地問:“這都大半宿了,清潇如何出來了?”
聞沉淵從聞清潇身後探出頭,十分不配合地拆臺道:“你也知道大半夜了啊?還特意帶人來堵我,這下好了吧?大哥也被你給吓醒了!”
“你這逆子!”齊王向來持身端方,可總被自己這幼子氣得無可奈何。聞沉淵見好就收,趕緊躲回了聞清潇身後,嘀咕道:“自己幹的好事,怪我咯?”
眼見着齊王又要發怒,聞清潇緩緩搖頭,含笑道:“父王且消氣,沉淵昨日裏也受罰了,現下夜已深,便罷了吧。”
“是嘛是嘛,聖人有雲,君子之行,靜以修身。父王,你可要修身養性、平心靜氣些才是,這三天兩頭就對我喊打喊殺的,我被人看見了滿院子跑倒是不打緊,可要是有客來了,發現父王您追着我滿院子跑,多失身份啊!”聞沉淵适時地附和一句。
“你這......”
“又要說我逆子?”聞沉淵撇嘴搖搖頭,老頑固果然是老頑固,罵人反反複複也就那幾句話,罰人也不過抄書跪祠堂,“父王您不如換個新鮮的,我都聽膩了。在此之前,我要先回屋睡了,你們慢慢聊啊,我就先走了!”
不等齊王出聲,聞沉淵一溜煙便沒了影子。齊王一拂廣袖,言語間怒意不改:“都快弱冠了!還這般不成體統!”轉而,他的目光盤桓在臉色略微蒼白的聞清潇身上,又嘆道,“罷了。”
聞清潇的目光輕輕落在聞沉淵消失的檐角處,輕聲笑道:“父王既是知曉沉淵為何故作頑劣,又何必動此大怒,傷了自己身體。”他微頓片刻,道,“若是真有朝一日,我相信,沉淵也能撐得起這偌大的聞氏,定不會教父王失望。”
齊王陡然變了臉色:“清潇!”
聞清潇不急不緩地道:“久病成醫,我的身體狀況我自己再清楚不過。我沒有輕生的意思,只是如今朝局混亂,聞氏不若君氏、管氏、顧氏可置身事外,父王也該作萬全的打算了。”
齊王面上一震,卻是道:“等喬氏姑娘進門......”
聞清潇的聲音仿佛珠玉落盤,清冷寒涼:“父王不該攜沉淵前去喬氏提親的,我的身子不知還能撐多久,沒得耽誤了喬二姑娘一生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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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生死,在他言語下也不過是輕描淡寫之間。
“既已下聘,若是再悔婚,喬二姑娘也不得好。再者,那喬二姑娘是個神智不清的,入了聞氏,旁的不敢保證,卻是定能護她周全一生,絕不會辱沒了她!”面對聞清潇成親一事上,向來溫潤儒雅的齊王卻是難得的強硬,“夜深了,你也早些歇息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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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宴宮隆德殿
踏夜歸來的鎮南王面色淡淡,眼底卻是深不可測的冷然,不動聲色間威儀盡顯無疑。
久候多時的顧詩見鎮南王歸來,即刻躬身拱手。便是武功高強如他也感受到了鎮南王那一身淩厲的威壓,半分不敢擡頭去瞧鎮南王的臉色,分明是暖融融的殿內,卻恍然驚覺自己背後已是起了涔涔冷汗。
顧玄鏡也不多言,一踏進殿內便吩咐顧詩去尋顧聞祁來隆德殿。顧詩動作倒是迅速,不多時便打了個來回,走在他前面的便是一襲玄衣的顧聞祁。
顧詩在顧聞祁進了隆德殿之後便在顧玄鏡的示意之下阖了殿門,室內一時之間只餘父子兩人,顧聞祁卻并無言語的意思,甚至連禮也不見,全然當作沒有顧玄鏡這個人,僅是挑了個舒适的位置坐下,翻閱自己帶來的書籍。
顧玄鏡負手立于窗前:“聞祁,你也快弱冠了,該長大了。”
顧聞祁撚起書頁一角的指尖微頓,濃墨一般的深黑眸子中泛起細微的嘲弄:“若喚我過來只是說這些,那我便先回去了。”
說着,他便阖了書,站起身。
顧玄鏡轉過身,狹長的鳳眸中神色難辨:“我知曉昨日是你。”
顧聞祁步伐微頓,卻不曾回頭,只廣袖下握住書冊的手緊了緊,若非猜到了顧玄鏡可能會知曉昨日夜裏的兩次刺殺都是他,他也不會來這一遭,可沒想到顧玄鏡竟是完全篤定了是他。
“你暗自培養自己的勢力,我并不反對,今次之事我也可以不再追究。”顧玄鏡道。
顧聞祁道:“你想得到什麽。”
顧玄鏡那般重視喬青瀾,今日卻可以不追究他刺殺喬青瀾一事,必是有交換。
顧玄鏡沉聲道:“你是顧氏未來家主,本王只要求你一點,萬事以大局為重。”他指腹輕輕摩挲玉扳指,“本王考校你些問題,你若是答對了,今次之事既往不咎,否則,過些時日本王便親自抽出時間來教你什麽是朝政局勢。”
顧聞祁面色一沉。
“長說被刺殺,是誰所為。”顧玄鏡看向顧聞祁。
顧聞祁靜默須臾,想到了順着蛛絲馬跡查到的人。可旋即,他又否定了,賢王雖不是聰明之人,但也斷斷不會那般愚蠢,否則也不會有能與太子相争之勢,倒是太子有可能。但也不對......太子沒有理由派人刺殺長說,可賢王......也并無理由刺殺長說。
四大世家之中,君氏全然不參與朝堂之争,如定海針,安定秦朝,非亂世不作為,改朝換代亦不與;聞氏完全忠于皇帝,換句話說,皇帝中意誰,聞氏便支持誰;管氏與顧氏不大愛沾染朝堂奪嫡之争,因為沒有必要。
旁人卷入奪位這趟渾水,無非是求功名利祿,可于四大世家來說,這些身外之物早已封頂,便是皇帝也得禮讓四大世家三分,因此又何必多費無用之功?
歷代皇室奪嫡,皇子們也鮮少有動四大世家的心思,便是有那等動了心思的,也不過是铩羽而歸。因而他覺着不可能是賢王與太子動了手,畢竟不管是哪一方動了手,都不過是兩方都惹一身腥,不得顧氏之好,還白白浪費苦心栽培的死士。
猶疑之間,顧聞祁遲遲拿不定人選。
畢竟查出來的線索直指向賢王。
“沒有頭緒?”顧玄鏡卻是看出了顧聞祁的為難之色,一語點破,“自明日開始,你便每日早膳之後來本王殿中。”
顧聞祁沒答應,但也沒拒絕,便算是默認了。他只問道:“是誰?”
他向來不會拒絕顧玄鏡的教導,要想取顧玄鏡而代之,唯有他比顧玄鏡更強才可以,可明顯現在的他還遠遠達不到顧玄鏡的境界,因此殺不了喬青瀾。他捏緊了手中的書冊,總有一日......
“賢王一方動過手。”
顧玄鏡只說了一句話,顧聞祁卻是立時明白了動手的人确是賢王一方,可顧玄鏡的言下之意分明卻又并非直指賢王,但他到底沒再追問原因,有些事情可提點,可有些事情卻需得自己想清楚。
顧聞祁走後,顧玄鏡便讓人阖了殿門。不多時,一襲黑衣的顧義便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殿內:“王爺。”
顧玄鏡轉過身:“可查到些什麽?”
顧書追查完客香居之事後便去了刑罰堂領罰,由顧義暫代其職位。初接手暗衛的顧義垂首叩地:“未曾。”沉默須臾,他自懷中拿出在客香居中尋到的香囊,“這枚香囊是在瑤仙池旁閣樓中一間屋子裏尋到的,香囊上的紋飾是王妃慣用的竹紋,裏頭的味道也是王妃最為喜愛的竹香。”
顧玄鏡自顧義手中接過那只香囊,向來喜怒難辨的鳳眸中泛起細微的痛色,鼻息間的清淺竹香清晰如斯。良久,他捏緊了那只香囊,清冷的聲音嘶啞:“......她是不是真的回來了。”
顧玄鏡那一身外露的情緒太過沉痛,顧義被那冷重壓抑得喘息不能:“王爺節哀,人死不能複生......”
顧義話未說完,便驚覺王爺身上沉痛的氣息越發凝重。他遂閉了口,不再往下說。王爺到底是忘不了王妃,可人死不能複生,便是王妃真能如王爺所想般醒來,只怕......
可到底是憂心王爺更甚過其他,他微頓了須臾,繼而便緩聲道:“若今日真是王妃,想來王妃必定還在京城,屬下即刻便多派些人手去尋。”
顧玄鏡輕嗅那只竹紋香囊,鳳眸中的痛色漸轉為厚重的蒼涼:“她若是回來了,定是不願再見我的。”
當年她那般決絕地躍下靜心湖,未曾對他留下只言片語。
她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竟是他離開長樂院前那句“顧玄鏡,你莫要後悔!”
他緩緩阖上眼,阖上了那份追悔莫及的蒼涼,十載了,他後悔了。
早在抱起她冰涼不已的身子那一刻便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