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他不記得了。
這不公平, 兩個人的回憶為什麽只有自己一個人守着。
散兵沉默地看着阿遙,理智漸漸回籠,然後被咬牙切齒的咯咯聲替代。
指甲狠狠地掐住胳膊, 又驟然地因為得知結果而放松下來,阿遙笑得很像春日的陽光, 然而他身處巨大樹冠底下, 再明媚的春光都照不到這裏。
過了很久,散兵才譏諷地冷哼一聲。
“沒有,我們不認識, 我只是遇見了一個很相似的人。認錯了而已。”
“這樣啊。”阿遙點點頭, “那我可以知道,閣下對我和我的同伴毫無惡意嗎?”
這個人絕對不可能是阿遙, 散兵想, 阿遙已經死了, 全身僅存的軀殼都化為一顆純潔無垢的心髒, 在自己的胸腔裏怦怦跳動。
他不會像眼前這個人, 沒有鹿角和白發,只有一張臉相似,禮貌且疏離地跟自己說話, 站得筆挺, 手背在身後暗中警惕, 仿佛随時都能發動攻擊。
另一半的金鈴铛本來都握在手中了, 又被散兵死死地按住縫隙中的撥片,好讓它絕對不會發出任何聲音。
他盯了阿遙一會,又覺得自己很蠢, 站在這裏催眠自己也顯得很沒有意思。
“我對你們毫無興趣, 碰見你僅是一個小小的錯誤, 不用理會。”散兵抱臂準備離開,“再見。”
轉過身,散兵将後背全都暴露在阿遙的視野之中,陰影處本來光線就昏暗,帽子後面的帽簾一遮,纖細修長的身姿線條就被模糊,逐漸與周圍的黑暗有趨于一同的變化。
“等等。”
就在這時,阿遙背後的手拿出來,不知從哪裏掏出了一個紅豔的蘋果,火紅的果子順着抛物線掉進了樹叢的陰影裏,又被散兵一把接住。
他笑嘻嘻地說:“別走啊,看見你的第一眼我就覺得我們兩個肯定很合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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蘋果在手裏颠了颠,散兵站在原地片刻,側過頭,另一只手扶住帽子。
這下阿遙更看不清對面的臉,黑暗中唯有那一雙眼睛深不見底,蘊滿了複雜的情緒,無故就讓阿遙想開啓一瓶他偷偷埋在神櫻樹下的清酒,再聽他說一晚上的故事。
随即,他問了一個自己都覺得很傻的問題:“你叫什麽名字,要留下來和我一起吃飯嗎?”
尾音拖得很長,還因為親昵略微拔高了音調,阿遙右手持在胸前,心跳的頻率又快又急,快到如同擂鼓一般在耳邊急促奏響。
龍一見到這個人就心生喜悅。
他朝散兵展露一個燦爛無比的笑容,而散兵怔愣片刻,卻沒能表現出任何接受阿遙好意的意願。
“斯卡拉姆齊。”他低聲說出自己現在的名字,完全沒有停留下來的意思,轉了轉帽沿又繼續原本離開的路,“我不會留下的,天真的人,不要誰都信任,你應當思考引狼入室的可能性。”
“沒關系啊,你都這麽說了,肯定不會害我的。”
他這麽說,然而散兵一點都沒有回頭的傾向,龍是有禮貌的龍,是絕對不會攔住一個想要離開的人。
可阿遙又有一點不甘心。
見散兵越走越遠,很快身影又将消失不見,在視野中身影模糊成一個小黑點前,阿遙将雙手合攏在嘴邊,期待聲音能傳得更高更遠。
他大聲喊:“我叫八重遙——”
“下次在鳴神島,記得來找我——”
叢林裏高矮樹叢影影綽綽,越往裏越是偏僻寂靜,小黑點最後也像星火的餘燼一般消散幹淨,恍惚間阿遙就想起了之前派蒙說的話。
旅者在山間行走,碰上的漂亮少年其實是引人堕落的狐妖。
可是阿遙不是人類,斯卡拉姆齊也沒有狐貍耳朵,所以這只是一個有點壞心思的可愛童話故事而已。
斯卡拉姆齊那種強大到不可一世的氣息已經完全消失,從龍本能的報警雷達裏再也找不到探尋的目标,阿遙只好戀戀不舍地從他離開的方向,收回視線。
對了,他離開的借口好像是要抓山雞的來着。
踏鞴砂許多森林都還沒有被人類開發,野生動物衆多,阿遙很快就在潺潺小溪邊抓住一只正捉蟲的大肥雞,采了一把甜甜花,又迅速地回到了海邊人類村落遺址的篝火旁。
熒和派蒙都沒發現他偷溜進森林裏的真相。
白瓣黃蕊的小花被扯下花瓣再切碎,丢進旅行者随身攜帶的簡易鍋裏,因常年在野外旅行,熒身上始終帶着大大小小各式的調料罐,她真的很有做菜的天賦,無論是處理食材還是料理步驟都很幹淨利落,不一會爐子裏就飄出來一陣清甜的香氣。
阿遙抱着臉,坐在篝火邊,眼睛盯着爐竈高興得眯起來。
派蒙也坐在他旁邊跟着一起流口水,吹噓旅行者的廚藝就算是稻妻的烏有亭璃月的新月軒都比不過,什麽金絲蝦球絕雲椒椒雞緋櫻蝦餅通通手到擒來,全提瓦特就找不到一個能比旅行者更會做飯的人。
“不對,應該有哦。”阿遙突然冒出一句。
派蒙:“誰啊?”
“不記得了。”眉頭頓時就皺起來了,不過他很快就放松下來,反正這種突然冒出來的念頭和句子見多了就不覺得奇怪,“以後要是我想起來了,就邀請你和熒一起去吃哦。”
“好耶!”
袅袅炊煙向上升騰,海邊潮水漲落,三兩星子挂在夜幕,藍黑色的黑暗裏只有篝火周圍一片暖黃。
阿遙盯着冒泡的鍋,那只肥雞已經快要出鍋,甜甜花和野生水果的清香和肉類混合在一起。半晌,阿遙突然說:“我要是也會做飯就好了,熒能不能教教我啊。”
派蒙好奇:“你怎麽突然想學這個?”
順勢就想起下午在林中遇見的斯卡拉姆齊,那個冰冷的少年皮下潛藏的溫柔。他肯定聽見了最後的話,阿遙想,既然聽見也沒有反對,那就已經是龍的朋友了。
“因為我有朋友要來鳴神島做客。”鍋裏咕嚕咕嚕冒出了許多泡泡,阿遙眨眨眼,“去飯店裏吃飯多沒有意思,我也想有拿得出手的菜招待他啊。”
他嘟哝着:“唉好煩,還要去解決愚人衆。”
等到搗毀愚人衆藏在八醞島的隐秘工廠,他就要回鳴神大社學習做飯,斯卡拉姆齊肯定會來找他的。
一定會。
龍就是這麽有自信。
。
日升月明,晝夜交替在邪眼工廠內部完全察覺不到,這裏只有永恒的黑暗,無處不充斥着祟神的怨念,蠶食人類的憤怒、恐懼和嫉妒等負面情緒。
黑紫的霧氣在工廠內無聲無息地蔓延,死寂是這裏的底色,只有當散兵經過的時候,才能聽見游蕩的鬼影跪下來向他問安。
“散兵大人,您回來了。”
一個個游蕩的鬼影都是愚人衆的士兵,深色的統一制服與工廠內的幽暗融為一體,他們用極其高效的方式制造一個個邪眼。參與這次稻妻眼狩令的執行官一共三名,博士在幕後提供邪眼制造技術,女士在臺前負責外交和工廠的初期運營。
散兵是臨時借調過來看管工廠的,他已經很久沒有踏出過深淵一步,以至于稻妻的局勢變化竟然一點都不知道。
嘭——
他把運送物資的四名運輸小隊成員丢在地上,毫不憐惜,任由昏迷不醒的身體重重地磕在木制的潮濕地板上,向周圍的人吩咐。
“弄醒他們,搞清楚他們遭遇了什麽事情。”
“是。”士兵接下命令。
像一團熊熊燃燒着的冰冷火焰,散兵斜瞥一眼單膝在地的下屬:“把八重神子和八重遙的所有相關信息都給我拿過來。”
既然要嵌入稻妻日常運營,那愚人衆的情報部門自然會把稻妻內部高層和風雲人物的底細摸個幹淨。
“額,”屬下遲疑了一秒鐘,“那和這兩位相關的人,比如神裏家和天領奉行的——”
“我說的是全部,你是聽不懂我說的話嗎?”豔麗的眉目染上了森寒,瞪視着跪下的士兵,一瞬間祟神的怨念都在身周結成了冰塊。
下屬連連稱是,怯懦離開後,搬動足有一人高的情報節略放置在控制室內的唯一的桌子上,再緩緩地退下。
控制室內只剩下了散兵一個人。
密密麻麻的文字映在他那雙燦若寒星的眼睛裏,翻頁聲刷刷不絕,他看的很快,一行一行地将八重遙從十年前到現在的人生軌跡都記在心裏。
十年前,降臨在踏鞴砂禦影爐心下。
被八重神子撿走,養在鳴神大社,沒過多久就擁有了雷系神之眼,其實降生時實力就不可小觑,無需神之眼就可以運轉操作雷元素。
三年前,以鍛煉心智為由,八重神子将阿遙寄養在社奉行神裏家,沒過多久,就傳來了終末番首領換人的消息。
那張朝思暮想的臉,在四百年後再一次鮮活地出現在眼前,然而已然失去了曾經同阿散一起的所有記憶。阿遙的身邊是熱熱鬧鬧的一群人,鳴神大社的巫女們、神裏家上下、甚至還有街頭組織荒泷派和百年煙花店的長野原一家。
簇擁着的人那麽多,那麽吵鬧,他的身邊已經沒有了屬于我的位置。
散兵閉上眼睛。
這一刻他意識到自己徹底被背叛了,阿遙說過他們會永遠在一起,絕對不會分開,然而他的龍已經忘記了,只有自己一個人記得曾經的約定。
啪地一聲。
雜亂堆放的情報書不堪重負,在搖搖欲墜的時候又撂上散兵手裏最後一本,如同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轟轟烈烈地倒塌,落得地上和桌上全都是密密麻麻裝訂成冊的紙張。
恰好在這時,一名雷錘衛士闖進了控制室。
他身上有傷,血淋淋的一道劃在手臂上,并不致命,制服也有被灼燒的痕跡,跌跌撞撞地推開門又控制不住身體地摔在地上。
散兵沒有擡眼,揮揮手,聲音裏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沒有我的命令也敢進來?……算了,我沒有心情和你們計較,把這裏收拾幹淨。”
但雷錘衛士沒有動,而是跪下:“散兵大人,有人闖進來了!”
這座工廠建在山腹內,只有一條難以被發現的羊腸小路通往外界,門口還有愚人衆的士兵把守,是不可能偶然被外人知道的。
與外界聯系的方式只有兩種,一是将制造好的邪眼運送給反抗軍,二是将所需的材料從踏鞴砂運送回這裏。這中間的邏輯很簡單就能理順,近期出現的異常只有那四名被打暈的運輸小隊,想必消息一定是從他們這裏洩露的。
散兵捏了捏鼻梁,再擡眼又恢複成之前睥睨又滿懷惡意的惡劣笑容,就如同方才的落寞不曾存在。
“闖進來的是誰?”
“闖入者分為兩波,一波是金發旅行者熒和她的夥伴派蒙。”
愚人衆和熒的恩怨由來已久,內部早就給這名全世界亂跑的旅行者兼冒險家挂上了號,散兵毫不意外這一位卷進漩渦的能力,又問:“那另一位呢?”
雷錘衛士遲疑了一下:“另一位……是一直孜孜不倦與我們作對的人。”
“社奉行旗下終末番的,八重遙。”
一片寂靜之中,邪眼工廠內的霧氣又濃郁了幾分,不知從何處吹來的陰風将地上的書冊吹得嘩啦啦作響,散兵背後的簾子也被拂起一角。
雷錘衛士單膝跪地,不敢擡頭,盯着地板上飄散的霧氣看。散兵的氣勢銳利又迫人,将他壓得冷汗止不住地冒,過了許久才聽見愚人衆第六席執行官大人的聲音響起。
那是一聲輕聲的笑,和平時沒有什麽不同,一貫的惡劣,一貫的冷漠。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