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無邊無際的海岸線和沙灘越來越遠,逐漸隐沒在身後。
雷暴退去,撲面而來的風也帶上了大海腥鹹的濕氣,阿散一步一步地,慢慢走上踏鞴砂的最頂層。斜飛低矮的木制屋檐,門口貨架上還亂七八糟擺放着錘子和鍛刀材料,這就是踏鞴砂最高行政地點,造兵司正丹羽久秀的辦公地點。
就在禦影爐心附近,在踏鞴砂最高峰的半山腰上,阿散那麽匆匆地下山又上山,折騰一圈,僅僅是為了讓阿遙吃上一口熱食。
他不在乎自己的跋山涉水,只要阿遙不會餓着就好。
如此一來腳步都輕快了幾分,雨後的路邊泥地裏有野花堅強地探出來,将木屐踏過的水滴收攏在花蕊裏。阿散向前跑了兩步,隐約見到丹羽門口有人緩緩地從內退出來,從另一頭下山離開了。
阿散推開辦公廳的門:“丹羽先生,我來了,找我什麽事?”
他的腳步太輕太快,使得門後的丹羽完全沒料到說要先下山一趟的人偶會回來得這麽快。手剛好從抽屜裏取出,正舉起一本名為《将軍與狐仙風流雪花秘事》的話本,話本後是造兵司正大人呆滞的目光。
呆滞,且對視。
“……咳,”丹羽咳嗽了一聲,若無其事地把書又放下,“那什麽,剛和赤目讨論得有點累,我想看點什麽放松一下再和你聊聊的。”
赤目是踏鞴砂的工匠之一。
“聊了什麽這麽累啊?”阿散柔柔地說,随即,像是想到了什麽,又立刻補充道,“抱歉,我沒有探聽的意思,丹羽先生無視我剛才說的話吧。”
剛剛那副尴尬的場景已經被丹羽刻意地選擇遺忘,他嘟哝着:“沒事,你也是踏鞴砂的一份子了,大家都信任你,告訴你也沒關系。”
赤目是工匠裏比較有進取心的一個,一直在尋找改進禦影爐心提取效率的方法。近期連着遭遇兩次雷暴,使得踏鞴砂停工了不知道多久,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赤目便來找丹羽提議,讓尚且還處于實驗階段的改良技術投入使用,再請和他一起研究的楓丹工匠前來,作為踏鞴砂的技術顧問。
“唉,我是覺得赤目太着急了,但是他跟我說他已經兩周前就寫信請楓丹工匠到踏鞴砂來了。”
丹羽苦惱:“人都來了,那就只能先奏報将軍大人,再測試測試技術吧。”
其實阿散明白這些消息未必應該讓他知道,人類的恐懼往往來源于未知,來源于異類,作為人偶,生而非人就是這個異類。人類和異類,就應當保持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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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踏鞴砂的人不一樣。
是和鳴神島的将軍府不一樣的。
阿散安靜地聽完,仔細想了想,第一次主動摻和進了人類的體系裏,小心翼翼地提出自己的意見:“……就算是已經請來了楓丹工匠,也得查明白對方的身份背景,才好展開後續合作吧。”
“說得對,你提醒我了。”
丹羽立刻進入到工作狀态,幹淨利落又不留痕跡地将那本《将軍與狐仙風流雪花秘事》丢進了抽屜深處,寫下幾封信件,分別寄給将軍大人和手下。
再擡起頭時,天際邊緣已經染上了一抹橙,天空壓得太近,連太陽也墜落在深海裏。
人偶安安靜靜地抱住腿,一直不發一聲地等待,直到丹羽不好意思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阿散。”
“嗯,丹羽大人,什麽事?”
丹羽摸了摸鼻子:“其實我叫你來吧,是為了阿遙。”
唯有聽到這,阿散才慌忙地換了坐姿,腿放下來,雙手老實地擱在腿上,眼睛認認真真地望向丹羽,問:“阿遙怎麽了?”
就是這副明明态度很認真行為卻不自知的動作才教人頭疼。
丹羽抹了抹鼻子:“就是吧……阿遙變成人了之後,你們會不會過分親密了?”
“親密?是我跟阿遙關系太好了嗎…?”阿散懵懵的。
“不,不是,不對不對,你們關系好完全沒有問題。”
丹羽自己也很混亂,他覺得現在懵懂的狀态剛剛好,這種兩個人被吸引又不自知的戲份他超愛看,甚至可以看更多,不需要打破。
但感情是兩個人的事情,
一想到兩個少年因為缺乏正确的引導而受到不必要的傷害,丹羽的良心就會痛,命中注定他就要當這個惡人。
丹羽狠狠心:“也許我不該以人類的标準來看待你們,但是,阿散,你懂得親吻的含義嗎?”
人偶的臉上都是空白:“……你居然看見了?!”
丹羽莫名其妙:“什麽?你倆有任何一點想瞞着我的動作嗎?”
被這樣直愣愣地說破爐心下方的那個吻,阿散的臉頓時燒得比天邊的晚霞還紅,頭一次生出了被抓包時不敢面對的忸怩不安。
偏偏這個時候還有一股勇敢非要袒護的勁:“是我親阿遙的,丹羽先生,你有事就跟我說吧。”
“……是啊,我不正在跟你說呢嗎?”
阿散:“……”
丹羽:“……”
他們一個轉過去咳嗽,一個低下頭等了半天都沒等到緋紅從臉上退下去。
等待良久,等到房間內那股尴尬的氛圍被風吹盡了。
終于,丹羽說:“在人類的意義中,親吻是兩個相愛的人用以确定對方心意的證明。阿散,你愛阿遙嗎?”
“……心意?”
阿散的表情突然愣住了。
室內亮起了燭光,借助這抹光,才能看清人偶茫然困頓的每一個表情。
無意識地,他将手扶上了左邊的胸膛,那裏本該有一顆炙熱的心髒在撲通撲通地跳動,到現在卻沉寂得如同死了一般。
緋紅從臉上刷地一下就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唯有一片死白,人偶直愣愣地看着空氣中的一點,沒有焦距。
丹羽直覺自己可能問到什麽不該問的了。
他正想打個圓場,就聽見阿散的聲音響起,如同易碎脆弱的鏡花水月。短短的一句話,卻讓人偶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可能無法回應別人的心意,那種徒勞掙紮的無力感瞬間滲透了四肢百骸。
“我沒有心。”阿散說,眼眶微紅,像在尋求一個答案,“沒有心,我該如何分辨我的感情呢?”
“我覺得,”他的聲音在微微顫抖,嘴唇嗡動,又重複一遍,“我覺得,我應該是非常非常喜歡阿遙的,但是我不敢告訴他,因為我缺少一顆心。”
人偶的胸腔內原本放置的是雷電将軍的神之心,然而将軍将他封印,那顆神之心也被取出來了。
沒有心髒,人偶就始終覺得自己的身體缺失了一塊,他并不完整,沒有談論感情的資格,現在說愛的話,就如同飄渺雲海中沒有支撐的樓閣,說出來連他自己都騙不過,蒼白得可笑。
對自己,對別人,都是一種亵渎。
阿散平生第一次生出如此大的執着,在一片死寂中,他猛然擡起頭,眼眶的紅褪不去,但眼神堅定得如同追逐獵物的狼。
“我想要一顆心髒。”阿散對丹羽說,“等我獲得了這顆心髒,才有資格告訴阿遙我的心意。”
。
海面在遠處同天色交織在一起,在最遠的地方,呈現出橙藍交相輝映的油彩畫。
撿完了魚,那剩下的,就是快樂的燒烤時間啦!
龍還是第一次使用人形,爬上樹,摘取新鮮的果子,再彎下腰從地上拾取枯葉和幹枝,跑回沙灘上摞成一堆易燃的小山,再學着人偶做飯時的樣子,給每一個扇貝和魚肚內都塞上果肉。
熟練地将火點燃,和也把魚烤熟了又給他遞過去。
“嗷!”阿遙張大嘴,一口咬下去。
随即又呸呸兩聲吐出來,幹巴巴地說:“不好吃,一股澀味。”
和也面無表情道:“澀味就說明你找的野果不對。”
他哪知道該用什麽野果當作烤魚的調料啊,什麽時候見一條龍做過飯了?
在今天之前他都只是一條手臂長的小龍,手臂長!都還沒有竈臺高!
“唉。”阿遙嘆了口氣,大咧咧地躺在沙灘上,白色的長發有幾根都飄在了海水裏,順着潮汐起伏在水面上來來回回。
他不在意,臉上寫滿了惆悵:“我怎麽知道阿散平時做飯都用的什麽調料啊,為什麽他做的每一道菜我都那麽喜歡呢。”
和也像是一個沒有感情的棒讀:“對啊,為什麽呢。”
“而且今天心髒也不舒服,撲通撲通跳得又快又吵。”
和也:“嗯嗯,心髒不舒服。”
“你今天很敷衍我啊,怎麽啦,我變成人形你就不跟我一起玩了嗎!”阿遙擡起頭,那張潋滟的臉和人偶有三分相似,若要在兩個人之間分出不同,那人偶是皎皎月光,阿遙就是初升朝陽。
現在初生的朝陽懶洋洋地翻了個身,見和也連連搖頭表示否認,哼了一聲,無聊地用腳踩水玩。
“唉。”他自言自語地嘆氣,“阿散和丹羽說什麽去了,怎麽這麽晚都沒來找我。”
這世界上總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比如會亂飛的雷靈,比如神無冢随時随地會響起的雷鳴,還比如說才分開了沒多久,龍就想見他的人偶,想見得不得了。
想到血液都在身體裏流動得快了不少,臉頰發熱,心跳如擂鼓。
砰砰,砰砰。
一聲又一聲。
“煩死啦!”阿遙受夠了不聽話的心髒,猛地站起來,尋思半天,最終下定結論。
“我的心髒今天真的很有問題,不行,我得去找本書看看到底是出了什麽問題。”
海邊的天色已經漸漸安下去了,月色将粼粼浪花染上了一抹白。然而龍的白發比月光更加皎潔,他拍拍屁股,又抖了抖頭發上的細沙,站起來就想跑:“和也記得幫我把碗碟帶回去啊。”
話都沒說完,人就朝踏鞴砂頂層的禦影爐心跑去。
一轉眼人都撒歡一樣快跑出視野了,六歲的小朋友一臉無奈和滄桑,沖遠處的身影大聲喊:“你去哪啊?!”
“我去找丹羽——找他借本書看——!”
風将阿遙的聲音傳回來,夾雜着他的歡喜和不安,連同角上歡快的鈴铛聲一同飄向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