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也想好你的名字了。”阿散将阿鳴從頭頂上摘下來,整條龍軟軟地躺在掌心。
他彎彎眼睛,片片櫻花落下,在睫羽處也沾了一片。阿散想了想:“遙,你覺得可以嗎?”
遙看紅雲,櫻花散落。
這句話剛好一人半句。
“好啊。”龍這麽說,他對名字沒有特別大的執着,叫什麽都不影響他是天底下獨一無二的龍。
“比鳴草更好聽,龍很喜歡!”他已經困得眼睛睜不開,像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把他拉下無盡黑暗的深淵,聲音也越來越低,“那我就叫阿遙了,不是阿鳴……唔,以後不要叫錯……了……”
他趴在人偶掌心,眼皮沉沉,已然睡着了。
甜蜜的無盡黑暗在悄悄蔓延,最終有一束光在眼前亮了起來,等阿鳴,不,等阿遙再次醒來時,那股席卷天際的風已經消失,太陽西懸,盛開的櫻花在之前全被風卷起又吹落,只剩下兩三朵頑強的花骨朵還在枝頭上。
花枝光禿禿的,好醜。
龍懶懶地打了一個哈欠,生理性的淚水挂在眼角,頭頂熟悉的聲音響起:“阿遙,你醒啦。”
阿散一直保持龍入睡時的姿勢,掌心合攏作為他的床,頭紗垂落擋住刺眼的光。仗着不會疲累,不知保持這個姿勢堅持了多少時間,此刻見阿遙醒來,他刻意地放輕了聲音。
“接下來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沒有。”龍哼哧哼哧,慢悠悠地順着衣管爬到人偶的肩頭,咬下睫羽上的花瓣,再一口吃掉,“你想去哪呀?龍都可以陪你去。”
“我想回借景之館。”
借景之館,囚禁人偶的地方。
那片種滿了紅楓林的宅院裏藏有很多物件,阿散依稀記得,在庭院正廳的牆角擺放着兩個木制紅漆箱子,其中一個裏面藏了一對金鈴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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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铛用透明的絲線穿在一起,稍稍一動就會發出叮當叮當的聲響。他的龍那麽喜歡閃亮的東西,可以将這對鈴铛綁在尾巴上,或者頭頂也可以,這樣只要阿遙一出現,他就能聽得見。
想得很美好,但是将送禮這件事說出口都會覺得緊張,怕他不喜歡,怕他會回絕,将一碰撞就會響的鈴铛又封回不見天日的箱子裏,從此再也不會回響聲起。
想了良久,張開嘴又合上,最終還是幹巴巴地說出口:“……我有禮物想送給你,作為名字的回禮。”
而後期待地看向掌心的龍。
“好耶!禮物!”
阿遙才不管人偶心裏到底有多千回百轉,高興得眼睛都亮了起來,整條龍在人偶身上蹭來蹭去。
龍長這麽大還從來沒有收到過別人送的禮物诶!
這可真是相當新奇的體驗,他比阿散表現得還要興奮,一直催促兩人返回神無冢的主島,櫻花落盡之後這片交界于神無冢和鳴神島的樹林就再也沒有一點吸引力,阿遙滿腦子都是“阿散究竟要送他什麽禮物”和“借景之館裏這麽多亮晶晶終于可以再次看見了”。
盤算着:“大雨把借景之館的門封住啦,還要花很多時間才能清理開。”
阿散點點頭:“好,我來處理。”
“我之前都沒能來得及好好逛完所有房間呢。”
阿散:“沒關系,這次我陪你。”
人偶頓了頓,和他的龍對視片刻,終究還是忍不住流露出燦爛如朝陽的笑意。
從落英繁盛的灌木地帶再次回到主島的森林中,高大的樹木将天空都遮蓋了起來,剩下的光從碧綠通透的樹葉縫隙中鑽出來,細碎的一道,仿佛光也能握在手中。
他們回到借景之館的楓葉林中,這片林中的楓樹好像不會随時節變化,一直保持如血的色調,不會凋落也不會新生。
然後,阿遙發現,庭院門口的石堆不見了。
大門敞開,那些礙事的箱子和陪飾都被挪到了後院,庭院正中傳來一陣又一陣喧嚣的吵鬧,有婦人的閑聊咒罵,還有孩童的嬉戲打鬧,将寂靜的宅院染成鬧市一般。
吓得阿遙驚恐地抱住阿散的腦袋,口齒不清:“人人人人……怎麽這麽多人類?!”
不就是幾個月沒回來過,怎麽這麽多人,家都被偷了!
阿散在龍的額前揉了揉,在他游移不定地伸出腦袋朝門內張望的時候,邁過朱漆的門檻,大大方方地走進去。
喧鬧聲頓時如同凝固了一般。
多數時候都看不出阿散和人類究竟有什麽區別,衣袖垂下,衣領合起,他身上關節處的痕跡便會被掩蓋,變得和普通人類在外表上相似。
然而他實在是長了一張太過妖異美麗的臉,狩衣潔白如新,頭紗閃動星輝。在野外,在叢林深處,一個衣着華麗、衣裳上一點塵埃都不沾、脖子上還挂着一條白蛇的漂亮少年就像各類話本轶聞中在深林出現的妖邪,無論如何都無法與一個正常人類劃上等號。
阿散平心靜氣地看向冷凝的人群:“你們在這裏做什麽?”
沒有人敢回答。
片刻後,他再一次發問,聲音很輕:“你們在我家做什麽?”
人群中出現了小小的騷亂,隐約可以聽見類似“傾奇者”,“媽媽我害怕”,“他會吃人嗎”的小聲讨論。
這時人群後方突然有人如同流星一般出現,他撥開人群,頂着頗大的壓力站在最前面,直面阿散的目光。
“那個……我是這裏的勤務官,您可以稱呼我為桂木。”這是一個面相憨厚、身形高大的方臉男人,臉上滿是愧疚和歉意,還夾帶一絲無法言說的忌憚,“對不起,我們不知道這是您的家,請給與我們一點時間,我們會盡快離開這裏的。”
桂木說,安置在這裏的都是踏鞴砂的災民。
數月前一場暴風雨襲擊神無冢,造成洪水和山體滑坡等災害,處于神無冢中心的踏鞴砂受災最為嚴重,村莊內近半數房屋都被沖塌,等人們好不容易挺過暴雨時,多數人已經失去了自己的家。
幾日後,桂木發現了因山體崩裂而露出地面的借景之館,他在這裏徘徊了幾天都沒見到人的痕跡,以為這裏只是一處被廢棄的宅院,于是消耗大量人力物力挖開了門前的石堆,将大部分災民都轉移到了這裏,暫時住下,等待踏鞴砂重建後再搬回去。
……沒想到借景之館的主人只是出門旅行去了。
“對不起,真的很抱歉。”桂木不停地向人偶鞠躬道歉,“我會組織大家在入夜前離開這裏,絕對不會再來影響您的生活,如果您還有什麽要求的話也請告訴我,我一定努力達成。”
企圖傳遞出他本人的真誠和毫無惡意。
阿遙趴在阿散的腦袋上,此時慢慢地支起腦袋,幽幽地說:“……人類的嘴,比最強大的狐妖還會騙人,嘤。”
桂木:“……”他不是,他沒有!
不遠處的人群再一次隐隐騷動了起來,這一次多數是小孩子的聲音。阿遙清晰地聽見一個小男孩扯扯身旁女人的手,問:“媽媽,那條蛇會說話诶,它是蛇妖嗎?”
是龍啊!龍!才不是什麽蛇妖!
阿遙很生氣,但是與幼崽計較也太有失龍的風度,他哼了一聲,把頭撇過去。
記憶裏對人類的多數印象都來自于偷看的各種話本,話本裏的主角都是降妖伏魔的一方英雄,有的是陰陽師,有的是劍客,有的主角性格冷淡,有的人設熱情似火。
這些人唯一的共同點就是,或是收服、或是斬殺,所有非人的生物都會被他們踩在腳下,無一例外。
阿遙:“陰陽師會把你做成沒有自由的式神的,阿散。”
桂木:“……不,我們沒有陰陽師,而且陰陽師也沒有那麽厲害。”
阿遙淚眼汪汪:“他們還會抓住龍和老虎,把他們做成菜,然後吃掉。”
桂木冷汗直流:“……不,我們打不過龍,也抓不住老虎。”
聽見這話,阿遙立刻從善如流地變了一副臉色,陰恻恻道:“所以如果你們要是能抓住老虎和龍,就真的會把他們做成菜嗎?”
桂木:“……”
桂木震驚地盯着這條能說會道的蛇(龍),瞳孔放大,猶如看見什麽難以置信的東西,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
“你們這是私闖民宅!是非常大的錯誤,不是簡單的一句道歉就會被輕易原諒的,道歉并不意味着一定會被原諒,人類如果是講究禮法的種族,就應該把‘擅闖領地者,死’這條規則刻在靈魂裏!”
阿遙是一條愛學習的龍,從人類的書裏學習了許多用得上或是用不上的知識,只是出于種族的限制,其中不少信息都讓他難以理解。
不過沒關系,這些信息都将在炮語連珠的持續輸出中實現它們的價值。
學習,讓怼人變得輕易!
“噗。”人偶都被逗笑了。
這更讓阿遙獲得足夠的樂趣,趾高氣昂地揚起高傲的頭顱,紅色的信子也一吐一吐。
将他從頭頂上摘下來,順帶将從不離身的頭紗也扯下來,怕阿遙不喜歡,阿散便用枯葉簡易地做了條毯子再用頭紗包裹住,把阿遙放在上面。
一條龍就足以在言語上處于上風,且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
阿散沒有走遠,而是走到角落的幾口箱子前,将一半的注意力分出來,打開翻找。
他的禮物——
叮鈴。
找到了。
輕輕一晃,兩枚被拴在一起的鈴铛碰撞,清脆又悅耳。
紅楓樹葉下,縷縷陽光穿透窗戶,落在鈴铛上,如同添上一層金色的光。微風吹起漫天的紗帳,也将鈴铛持續不斷地晃動,發出惹人好奇的響動。
左心房傳來幻動,砰砰的,一聲又一聲,他仿佛能看見龍如往常一般爬上胳膊,親昵地蹭了蹭他的手指,任憑他将鈴铛系在了尾部。
叮鈴。
叮鈴——
阿散站起來,合攏箱子。
回過頭卻發現事情好像變得不太對了。
他的龍,那條剛剛還在咄咄逼人将一群人罵得不敢吱聲的龍,僅僅過了幾分鐘,此刻為什麽會被一群人類幼崽圍在中央,還任由人類撫摸頭頂的鱗片。
“……”
又做了什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