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隔壁傳來清晰的男女呻吟。
英卓咳嗽兩聲,想意圖提醒,那聲音卻越來越大。在兩個人的密閉空間中,顯得格外尴尬。
他剛想說點什麽,緩解這氣氛,一擡頭,卻突然看見面前繃帶還沒纏好的女人用沖的腳步跳下床,捂着嘴,撲進衛生間。
他忙追過去,看到她撲在馬桶上,激烈地嘔吐。
她一天沒吃多少東西,很快吐得都是透明的酸水。直不起腰,眼角全是淚,沾得睫毛一片模糊。
英卓有些手足無措,這個一路強悍的女人,此時現出前所未有的狼狽模樣。他想去扶她,她卻大力把他甩開。
隔壁聲音愈烈,這裏的嘔吐也愈烈。
英卓瞟向牆壁,皺起眉頭。
他跑回去,用力敲擊牆壁。
“別鬧了!停下!”
隔壁當然不會管他,或許因為聽見這裏的大吼,感到別樣的刺激,反而越來越鬧騰。
然而,一回頭,眼前一口黑洞洞的槍管。
“讓開!”蘇哈從洗手間出來了,嘴角挂着嘔吐的痕跡,腳下也有些歪歪扭扭,但手裏端着一把AK,就要往隔壁掃射。
“使不得,”英卓吓壞,忙撲上去壓着她胳膊,畢竟這還是件小事,動用AK也太可怕了。
他絞着她胳膊糾纏,也許是拉槍栓的聲音驚動了隔壁,隔壁還真漸漸沒了聲音。
随着隔壁的安靜,蘇哈也逐漸平靜下來,雙手抓着槍管,靠在牆上,大口地呼吸,一滴汗水從她鬓角流下。
Advertisement
看着她這副樣子,英卓突然脫口而出:“你,是不是小時有性方面的陰影?”
蘇哈一愣,一股僵直從她後背傳上來,英卓看到,她的瞳孔明顯一縮。
“沒有!”她猛地狂叫,一槍托過來,把他打得在床上翻了一滾。
然而,英卓起來,捂着臉,笑了。
你笑什麽?女人用惡狠狠的眼神問他。
“你失控了,”他回答,“從我見到你以來,第一次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這說明我猜中了……”
頓了頓,他很快又道,“應該是PTSD,中文一般叫心理創傷後壓力症候群。”
女人抓住槍管,死命盯着他看,手指微微有些發抖,繼而突然甩下他,轉身向門外走去。
她身上只有纏至齊胸的白布條,英卓追上去,想要給她披上外套,卻被她甩開,腳下不住往前移動。
英卓沒放棄,拉拉扯扯地跟着她。
黑暗中,兩側的樹木向身後退去,争執之間,那小木屋旅館的燈光已經很遠,四周是稀疏的樹林,不知是蛐蛐還是什麽蟲子的聲音叫得很大。
野地裏風吹過來,英卓打了個冷戰,也把女人的黑發吹起來,一縷一縷撥到她臉上。
蘇哈終于放棄抗拒,讓他把外套披上,兩人站在荒野裏,夜色如水,一天都是繁星。
“聽過‘夜百合事件’嗎?”女人突然道,聲音很低。
英卓一愣,這美麗的名字之下,藏着一段被犯罪心理學教材收納的殘忍案例。
關于這事件,他還記得大學時代聽的一節課。
“今天我們的內容是性犯罪心理學,在上世紀末,本市發生過這樣一起真實的案例,”講臺上教授侃侃而談,“受害者是一名性工作者,據調查,其在自家寓所接待客人後遭到殺害,嫌犯至少為三人以上。他們與受害者輪流發生關系後,以殘忍方式虐待她,包括勒她的脖子,以細鐵絲穿過她的乳房,用酒瓶插入她的陰部等。而在受害者被折磨致死後,他們又對她進行了肢解……”
“啧啧,好可憐啊,”一個聽課的女生小聲道。
英卓的視線落向那個女生,卻又聽旁邊另一個女生道:“有什麽可憐?誰讓她自己去當妓女?”
“這件事很有名,在我們教科書上都有,”思緒拉回現代,英卓道。
“但是,你怎麽知道這件事的?”他又問,“應該不是在課堂上聽說的吧?那是在報紙上?電視上?”
女人轉回來,面無表情,只吐出三個字:“衣櫃裏。”
英卓像被雷打中了,立在那裏半天沒動。
他腦中已經閃過當時的畫面: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從一條極窄的縫隙望出去,衣櫃外的慘烈呼號蓋住了衣櫃裏上下牙打架的叩叩聲。那是何等黑暗的一個場景。
“對不起,”許久,他低下頭,“那是你親人嗎?”
“媽媽。”
英卓深嘆口氣,什麽都不說了,用手去攬女人的肩,想把她攬在自己懷裏靠一會兒。
女人硬梗着,不被拉到他的懷裏去。但英卓堅持。
幾次三番後,他終于成功了。
女人伏在他懷裏時,肩膀開始聳動。
他看不見她的眼淚,她也沒有聲音,就只是肩膀,劇烈地聳動不止。
一天的星星,在這沒有光污染的偏遠地帶,流成動人心魄的銀河。
不知過了多久,蘇哈平靜下來,擦了擦眼角,離開英卓懷裏,坐在地上。
英卓也坐下,草地的露珠,打濕他的褲腳。
微風吹過,空氣彌漫自然的芳香。
這樣的氣氛,他真有一點希望能停留在這一刻。
但是他不能夠,按女人之前的說法,明天就要到達目的地,而終于他對她不會随便殺了他有了一定的信心,這是他最後開口的機會了。
“那個……其實……我,可能不是你要找的人。”
女人擡頭看了看他:“別鬧。”
“不是開玩笑……我叫孔英卓,你要找的人是嗎?”
女人臉色起了點狐疑:“孔英卓?”
“曲阜孔氏,精英的英,卓越的卓。”
“那你是世新大學的生物化學系教授嗎?”女人臉色越發沉重。
“不,不是。 我是江北大學的在讀心理學博士,同時自營公司,根本不懂什麽生物化學,”英卓神情緊張,搖頭道。
“X的,”女人爆出粗口,騰地站起,掏出一張照片,“不可能,怎麽可能有錯?!”
英卓看過去,自己也吓了一跳。
白皙斯文的面孔,微帶鳳眼的眼型,還有同樣的一副金絲眼鏡,如果不是在這種情況下見到,他一定也會以為這張照片是自己什麽時候拍下的,然後忘記了。
然後他突然想起什麽,開始結結巴巴地解釋,“對,對了。那天我上完課去喝咖啡,女朋友給我打了個電話,說在大學見到一個人特別像我,幾乎一模一樣,當時我還沒在意,說不定……說不定,那就是你要找的人,來我們學校客座訪問的。”
女人一下站起來:“你有女朋友了?”
“啊?”
“不,不對,這不是重點”,女人一通甩頭,像把腦子裏什麽東西甩開去似的,“那在橋上,我問你怎麽學心理學,你為什麽不說實話?”
鏡頭閃回當時的畫面:英卓頓住兩三秒,看看女人,又看看窗外無邊的大海。
那幾秒裏,他其實意識到了女人可能抓錯了人。
但那時的心理獨白恰恰是:我已經看到了她的樣子,如果我是她要找的人,她至少還會護送我,可若我不是她要找的人,她會不會把我……?這樣無邊的大海,可是滅跡的絕好地方啊……
“所以你就冒充了徐建新?”女人發狠道。
“也,也不是故意冒充的啊……”英卓嚅嗫,“現在怎麽辦?”
“我還是不信,說不定是你編出來的鬼話,你怎麽證明你不是他?”女人煩躁地轉着圈,繞着英卓走來走去。
哪知道,最後一個字話音未落,女人喉頭突然一梗,眼睛張大。
然後她的目光,慢慢向下移動。
英卓正面對着她,坐着,就那麽看她胸前突然出現一片殷紅,在白布上擴散,有熱的東西崩在他臉上。
然後她,向前撲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