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番外
珠錦睜開眼睛, 發現自己在一處佛堂裏,奇異的是,這好像不是她的身體,珠錦明明在打量四周, 視線還是動來動去, 不受她的控制。
有點可怕。
“這是怎麽回事啊?”珠錦在心裏默念。
“是你?”她突然聽到自己的聲音說。
這情況有點詭異, 珠錦不再說話。
“你不要怕,我沒有惡意。”這個聲音很溫柔, 明明是和珠錦一樣的聲線, 卻有一股令人安心的沉穩氣質。
她從佛堂裏出來,慢慢走回自己的卧房,坐在梳妝臺前, 看着鏡子裏的自己。
珠錦這才發現, 眼前這具身體好像是三十歲左右的她。不過她的容貌蒼白憔悴,看起來身體很不好, 珠錦也不确定究竟是不是這個歲數。
“我知道你是十格格。”她說, “我知道你做的一切, 你比很厲害。”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 目光依然是溫柔的,語氣裏卻透出一股惆悵與心酸。
珠錦好像明白了什麽, “你為什麽會知道?”
“這幾日,我總是在做夢,是個連續的夢,夢裏從我的出生到死亡, 雖然只有關鍵的場景,我還是能弄懂發生了什麽。真好啊……”她說着,眼裏的溫柔像是要溢出來。
珠錦又好像明白了什麽, “我突然出現,你也不害怕?”
她緩緩搖了搖頭,“我很羨慕你,豐紳殷德說的對,你确實是個很聰明的人。像你這樣的人,才更像是生來就要被人仰望的。恐怕也只有你,能以女兒之身以一己之力改變朝堂。”
她就是原來的十格格。
她曾經也是天之驕女,深受乾隆喜愛。但是在二十四歲那年,幾乎可以說是失去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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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格格也覺得很奇怪,因為珠錦也曾主動要求抄家,把家裏的錢財全部交給了上面,和珅也是死亡狀态,日子過的卻與她完全不一樣。
明明她的做法,才是世俗要求的那樣。
在孩子死後,主動勸豐紳殷德納妾。公公死後,也進宮求情,留了他全屍。
唯一的區別就是她的家,也被收走,賞賜給十七阿哥做了府邸。
珠錦放松下來,“其實也不都是我做的呀,多虧了長輩們幫我。”
十格格依然有些困惑,“汗阿瑪也十分寵愛我,我卻什麽都沒做到。”
她就是很傳統的那種封建社會的女人,即便會騎馬射鹿,也從來沒想到摻和政事。清朝剛建立的時候,女人參與政事太多了,後面幾個皇帝都有所防備,十格格當然也是被從小教導,耳濡目染下就從來沒往這個方向想過。
但是她覺得這些都關系不大,因為在她的角度看,是珠錦和所有人都打好了關系。乾隆喜歡她,嘉慶喜歡她,豐紳殷德也喜歡她,所以才在她陷入低谷是不離不棄,一直幫助。
珠錦确實參與了朝政,但她很有分寸,并沒有利用權力來為自己謀求好處,甚至還把和珅給抓了。
所以這一點不在考慮範圍之內,除去這一點,好像也沒什麽區別,為什麽她們的結局會有如此巨大的不同?
“大概是因為我一直都在争取自己的權利吧。”珠錦說。
“自己的權利?”十格格很迷茫,她并不覺得珠錦手上有什麽權利。
“一直以來都是男主外女主內,尋常時候還好,如果真的出了大事,女人一點忙都幫不上。”珠錦看到她點了點頭,“我不想這樣,我想跟丈夫共同進退,那麽首先做的,就是了解外面的形式,不止如此,還得讓他知道我清楚的很,這樣才會信任我。”
十格格想到自己的情況,又黯然下來。
珠錦說的很對,可是她與豐紳殷德已經離了心,就算現在照做,也已經晚了。
“其實男人也沒有那麽重要,如果你想離開這裏,也是很簡單的。”珠錦也覺得她和豐紳殷德沒有複合的必要。
現在這個豐紳殷德有什麽好的?幼稚、懦弱,哪怕他把心放在十格格身上,十格格還不也是要像照顧兒子那樣照顧他?還要幫他戒酒,還要在他和嘉慶之間周旋,那多累啊?
跟珠錦的豐紳殷德完全不一樣。
十格格從來沒聽過類似的論調,“诶?可我一個弱女子……”
“你有警惕心也是好的,可是你忘記自己的身份了嗎?就算你不是豐紳殷德的妻子,和珅的兒媳,你也有自己的身份。你是固倫和孝公主啊。”珠錦說,“但凡你進宮向十五哥求個恩典,都不用守在這個小破佛堂裏孤獨終老。”
“可皇上他……”
嘉慶不喜歡和珅,不喜歡豐紳殷德,連帶着也不喜歡十格格。
他雖然沒那麽絕情,偶爾會照顧一下十格格,給她送些東西來,但也僅僅是保證了十格格不會死掉,主要的生活質量,還是豐紳殷德這邊決定的,嘉慶也并沒有想過給他們提高一下。
這個世界的十格格跟嘉慶并沒有什麽交集,嘉慶比她大了整整十五歲,十格格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他就已經長大,需要避嫌了。十格格覺得,他們之間的感情還不到那個份上。
“再怎麽說你們都是兄妹,看在汗阿瑪的面子上,這點請求他不會拒絕的。”珠錦給她分析,“再說這也不是很過分的要求,對十五哥而言,沒有任何利益牽扯。我想他也巴不得你離豐紳殷德遠一點。”
十格格認真想考了許久,不得不承認,珠錦說的很對。
“可我還是無法像你一樣,獨自去外面。我心裏總是沒有底,如果在外面遇到什麽事情,我也不知能不能解決。”跟珠錦不一樣,十格格對外界的恐懼大于向往。
她确實跟着乾隆去過很多地方,但是女孩子即使外出,也是坐在馬車裏,凡是都有下人來做,她只要安安穩穩的就好。如果汗阿瑪還在,她就不會這麽畏懼了。
如果有一個男人在,她也不會這樣恐懼。
“你害怕跟人打交道嗎?”珠錦問。
“不、當然不是。”十格格說,“我不懂外面那些彎彎繞繞,也從來沒見過普通百姓的日子。”
“你想得太多啦,他們不是你想的那樣,他們都很淳樸,有時候或許會為了一點好處耍個小心機,但也不過是為了掙到一點錢養家糊口。外面确實有壞人,不過更多的應該是堅守原則的好人吧。”珠錦覺得,十格格這個圈子的潛規則比底下多太多了好嗎?
就說十格格的手帕交,還有那個命婦的圈子,哪一個說話不是你來我往,客客氣氣的?十格格能在這裏混下去,情商比珠錦高多了。
珠錦自己就完全跳過了這一步,帶着豐紳殷德環游世界去了,根本沒想和他們多牽扯。
十格格這算是被現實生活給PUA了嗎?乾隆在的時候,她也稱得上是肆意潇灑的女孩子,怎麽現在就變得這樣了?
“如果日子不好過,那就主動去改變呀,如果你一直沒有行動,生活只會越來越低迷,未來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情。如果你現在處于深淵之中,那我告訴你,此刻還不是谷底。”珠錦想着,如果沒有她,那後面的戰争,應該也會來吧。
十格格道:“正是看不到希望,才從未想過掙紮。”
“那你覺得希望是什麽?”珠錦問她,“如果換做是你,你會向往我那樣的生活嗎?”
“我不會像你一樣到處跑,我年紀已經不小了,只想安安分分呆在家裏,有一個可愛的孩子,再有個可靠的丈夫就已經足夠。”
孩子和丈夫。
她好像還是從來沒有為自己想一想啊。
珠錦聽着都很着急,為什麽女人就要把自己的一生奉獻給孩子和丈夫,她就不能有自己的理想和目标嗎?
不過也說不定十格格的夢想就是做個偉大的家庭後勤。
珠錦誠懇建議她,“要不你考慮一下改嫁吧,改嫁就全解決了。”
“可是……”她還是猶豫不定。
“你舍不得和豐紳殷德的感情?”珠錦稍微帶入一下自己,就知道十格格是怎麽想的。他倆從小就認識,幾歲的時候就定親,十四歲成親,到現在至少也有十幾年了。
和珅死前,她和豐紳殷德稱得上是郎情妾意,除了孩子夭折,沒有其他的孩子出生,基本上沒別的隔閡。
十幾年的時間,十格格和豐紳殷德的感情不是說舍就能舍棄的。
“可是豐紳殷德從來沒考慮過你,如果他真的心裏有你,哪至于讓你天天過這樣的日子?”珠錦說,“我看他一點都沒變,還是從前那個孩子,一點擔當都沒有。現在的他做不了合格的家主。既然他沒想過你,你又何必再想他?”
十格格很震驚,珠錦會說出這樣絕情的話來。
在她的夢裏,另一個自己與豐紳殷德感情也是非常好的。他們恩愛非常,就算沒有兒子,也相處得很好。那個豐紳殷德處處關照另一個自己,另一個自己性格強勢,卻會在豐紳殷德面前撒嬌。他們相處時就像兩個小孩子,總是那麽快樂。
珠錦還在喋喋不休,“還是說你覺得他可憐?他現在已經一無所有了,如果連你都離開,他還剩下什麽?太可憐了,所以你要守着他,跟他一起過苦日子,哪怕他總是不着家,在外面花天酒地,把你丢在這個小佛堂裏不管不問。”
“我沒有……”
“你知道為什麽我的豐紳殷德就很好嗎?”珠錦突然問她。
鏡子裏的十格格搖了搖頭。
這是她最想知道的問題。
“一個人對待伴侶的态度,是從他父母相處的過程中學習的。你和豐紳殷德見面的次數太少,跟他聊天的次數也很少。不像我,每次見面都會告訴他,應該如何對待我。那時候他的年紀還很小,還沒有那些固執的觀念,也不會走近死胡同。我要的是平等和尊重,他都給我了。”珠錦想想現在這個豐紳殷德,“你的這個丈夫還是算了吧,就算能解決一時的矛盾,以後相處起來也會常常起沖突。”
軟弱是這個豐紳殷德最大的缺點,他很難為了十格格做出改變。
十格格好像懂了,又好像沒有懂。她能感覺到珠錦的誠懇,也很信任此刻身體裏的另一個自己,“我該怎麽辦?”
“和離,改嫁,分居。你選一個吧。”珠錦給了她建議。不管對現代人還是古代人,這都是很重大的決定,十格格沒有第一時間給出答案,珠錦也沒逼她,就好奇地打量十格格居住的地方。
這個佛堂和珠錦的屋子風格意外地相似,都是很簡單樸素的那種。
當然也可能是十格格真的沒錢,也沒心思裝飾。這麽一想,珠錦就覺得自己住的很糙。
“這裏就只有一個佛堂嗎?”珠錦問。
十格格轉身,從梳妝臺上站起,“我帶你去看看吧。”
珠錦跟她共用一具身體,通過十格格的眼睛來看周圍,通過她的觸覺和嗅覺來感知。十格格出門慢走,就好像珠錦也跟着一起,與她并肩行走一樣。
“好久沒有這樣輕松了。”十格格輕聲說。
“是你把自己束縛了。”珠錦道,“你可以擁有很多朋友的,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不靠譜的人身上。”
十格格道:“謝謝你。”
珠錦也不知道她聽懂了沒,就是這樣一個勁兒地說教,讓她覺得自己像個老媽子。如果別人一直跟她講道理,她肯定煩得不行,根本聽不進去,也就十格格寂寞太久了,才能容忍她。
這裏真的很小,不一會兒就轉完了。周圍伺候的人也少,珠錦就看到十格格跟一個中年嬷嬷打招呼,還有一個掃地的老太監,就沒見到過其他人,跟和珅府上看起來完全不一樣。
十格格解釋道:“我用不着這麽多人伺候,打發他們到別處去了,并非皇上苛待我。”
這種語氣,就好像珠錦是寵愛她的長輩,很怕她覺得自己受了苦,下一秒就替她去打抱不平。
珠錦也确實是這樣想的。
可能因為是同位體,她和十格格居住在同一具身體裏,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親近感。對彼此都提不起戒備。
兩個人默契地沒有提起現在的情況是怎麽回事,自然而然地開始聊天,就好像認識了很久一樣。
珠錦提出想到外面走走時,十格格沒有拒絕,她帶上了一些銀子,跟府上的人打了個招呼,在他們驚訝的注視下,離開了府邸。
“你很久沒有出來了嗎?”珠錦清楚地看到十格格轉身關門時,裏面嬷嬷的眼神。
十格格悶悶地應了一聲。
“其實有時候出來走走也是好的,外面多熱鬧啊。而且夏天會涼快一些,冬天還會下雪。”
十格格露出一個含蓄的笑容,“什麽事到你嘴裏,就變得都很有意思了。”
“那是因為我心态好。”珠錦說,“就想你說的,看到希望之後,才有力氣掙紮。我自個兒給自個兒找了成片的希望,所以過得很舒服。”
十格格靜靜聽着。
“不過我倒覺得,反抗和掙紮這兩個詞用在這裏不妥當。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聽起來就很累。人生不該是這樣的,變好的過程,難道不應該去享受嗎?何必把它當成枷鎖。”
十格格沉默了一會兒,“你說的對,只是我仍舊不知道該怎麽做。”
“你就把它當成跟狩獵、下棋一樣的事兒,在馬上馳騁奔跑很累,很快樂,獵到獵物也很快樂。你的生活做出改變,添幾朵你喜歡的花,吃一點好吃的東西,存一點錢,買個大宅子,交幾個朋友,都是很快樂的事情,這些事就是你要做的反抗,就像吃飯喝水一樣簡單,不必那麽努力。”
十格格問:“只是這樣就可以嗎?”
“你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豐紳殷德身上,自然覺得他無比重要。就好像你親手養大一只貓,比丢給身邊的太監養着要有感情多了。只要你把精力分開,放在其他事情上,豐紳殷德的所作所為就傷害不了你了。”珠錦說,“我們去吃烤鴨吧!我記得那間酒樓的烤鴨很好吃!你帶的錢夠不夠?”
十格格道:“一只烤鴨而已,足夠了。”
兩個人進了酒樓,許多人都把目光放在了十格格身上。
一個姑娘,單獨來下館子是件很奇怪的事情。這個姑娘長得還很好看,看她的頭發,應該是嫁過人的。
她怎麽會獨自抛頭露面?她的丈夫呢?她的家裏人呢?她穿的衣服看着不像普通百姓,她是什麽身份?
十格格低下了頭,快速走到掌櫃的這邊,“有沒有雅間?”
掌櫃的看她的眼神也充滿了好奇,打量她的眼神很隐晦,但十格格依然察覺到了。掌櫃的說:“您這邊請。您是在這兒吃,還是打包帶走?”
“在這裏吃。”十格格道。
“夫人是本地人嗎?似乎從來沒看到過您?”他開始和十格格閑聊。
十格格并不願說起這樣的話,只期待他快些離開,還有點後悔,早知如此,就應該買了回家吃。
“別怕,有什麽好怕的。”珠錦理直氣壯又理所應當的聲音帶動了十格格的情緒,“沒偷沒搶的,你又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犯人。就算他們要譴責,也應該譴責在外面花天酒地不顧家的男人,而不是出來簡單吃飯放松的女人。”
十格格知道珠錦說的話有道理,可是世事如此,她難免會受到影響。
“你瑪法、你阿瑪、你哥哥都是這天下的主人,給我直起腰板來,硬氣一點!你可是會騎馬射鹿的女人!”珠錦大喊。
十格格眼中流露出一點笑意,沒有剛才那麽拘謹了,她問掌櫃的:“你們這兒有什麽招牌好菜?”
“咱們聚福樓的烤鴨、蒸魚都是一絕,糕點也十分不錯,面點師父可是宮裏禦廚的傳人,聽說祖上就在宮裏當差,手藝确實好。您看要吃點什麽?”
十格格要了一桌酒菜,“就這些了。”
“您一個人?”
“還有一位朋友。”十格格說。
這是十格格請珠錦吃的。
珠錦很高興,借着十格格的味覺,挨個嘗了一下,“還是以前的味道。”
“你喜歡就好。”
吃完之後,十格格好像下定了決心,回府換了身衣裳,便找來轎子,進宮面聖去了。
珠錦依然在她的身體裏,跟她一起跪在嘉慶跟前,低着頭,看不到嘉慶的表情,只能聽到他冷淡的聲音。
“你想好了?”
“是。”十格格伏在地上,“請皇上成全。”
嘉慶長長的嘆了口氣,“朕答應了,起來吧。”
十格格道了謝,旁邊的太監扶她坐在了椅子上。
嘉慶說:“一直以來,朕都不同意這門親事,汗阿瑪執意如此,卻讓你陷入如此境地。如今你能想明白,倒是出乎朕的意料。”
珠錦跟十格格說:“你別怕他,我跟他相處了這麽多年,早就把他的性子摸清了。別看他現在深沉得很,實際上心裏也糾結着呢。他就是在意你,但是又拉不下臉來,不知道該怎麽關心你。”
十格格低頭淺笑了一下。
嘉慶看到她的笑容,語氣也變得輕松了一些,但還是謹慎的,“怎麽突然想搬出來自己住?”
“突然就想通了。”十格格說。
“想通了好,你禮佛許久,倒也沾染了幾分佛性,還是通透豁達些,過得更舒服。”
十格格得了準許,坐着轎子回家去,帶着她身邊伺候的嬷嬷和太監,把東西收拾得差不多,三天之後,就搬進了隔壁的宅院。
那邊的府邸很大,雖然比不上和珅的宅子,比她住的小佛堂大多了,而且處在鬧市之中,老遠都能聽到人生吵鬧。十格格不怕吵,只怕太安靜了。
嘉慶本來想着讓她去宮裏住,十格格不太想跟嘉慶的後妃們相處就拒絕了,現在這樣倒是剛剛好。
幾天後,豐紳殷德醉醺醺地回家,看到空蕩蕩的家裏,懵了一下。他轉頭退出門,敲打開鄰居家的門,指着旁邊問,“這是我家吧?”
“你連自個兒家都不認得了?那家人早就搬走了!”
這是怎麽回事?
豐紳殷德陷入了深深地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