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你說的話倒也不無道理, 只是與其為旁人着想,不如多替十格格想一想。”雍正對珠錦的在意,一點都不比乾隆少,“你說的這些, 朕也都想過, 只是朕出現得突然, 又與十格格相關,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十格格在此之際降生, 豈不是上天對大清的眷顧?”
“汗阿瑪所言有禮, 朕倒是從未這樣想過……”乾隆若有所思。
珠錦眼睜睜看着皇瑪法把事情從女性分權,轉移到了封建迷信,也以最快的速度讓乾隆退讓了。
果然能打敗魔法的只有魔法。
乾隆說:“此時事關重大, 幹系到十格兒的一生與大清國運, 不能草率,容朕再好好想想, 回紫禁城前, 一定會給出答複。”
“汗阿瑪, 你都答應了要我和十五哥和十七哥他們一起讀書, 可不能反悔。”珠錦發現這些人都很喜歡無視自己的意願,她覺得有必要強調一下。
“好好, 朕記得了,無論如何,都允許你去尚書房讀書。不過可不能一直在哪兒讀,最多讀到八歲。”他實在怕了珠錦, 不敢含糊不清,就怕再被她抓着胡攪蠻纏,提出更不合理的要求。
珠錦點頭, 掰着手指頭說,“這是當然啦,我現在五歲,到八歲還要再過三年,三年能學很多東西,足夠了。”
“你倒是很自信。”乾隆聽着珠錦的話,都想給她最好的資源,看看她能學到什麽地步了。可是仔細一想,他尚未恩準珠錦與男子一般學習的權力,雍正的話,也不過是給珠錦這邊加了一點籌碼,具體如何,依然需要細細考量。
倒不是乾隆對珠錦不好,正因為他們父女兩個感情深厚,乾隆才要好好想一想,免得等珠錦長大了,跟他父女離了心。
與珠錦的學業比起來,李侍堯的案子就顯得沒那麽重要了。
證據确鑿,無論是處死也好,從寬也好,只要找個不受人诟病的理由就行。
“李侍堯世代為大清做事,其人也是能力可嘉,做出這樣的事情,固然人品不佳,但也是有能之人,比朝中其他官員好多了。汗阿瑪以為,該如何處置他?”
雍正是個完美主義者,眼睛裏容不得沙子。如果是他當政,朝中官員膽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犯錯,年羹堯和隆科多就是下場。
李侍堯貪污一事證據确鑿,牽連出的官員也非常多,沒有被人誣陷的可能。雍正果斷道:“連李侍堯都貪污,你手下的官員,還需徹底整治一番才是。康熙晚年的吏治,你也清楚是什麽樣子,寬仁是好事,切莫助長了不良風氣。”
他上位後,一直在忙着整頓吏治,得罪的臣子數不勝數,好不容易給乾隆留下了良好的朝中環境,又被他搞成了這樣。幸而國土成平,沒有什麽大事發生,現在開始改正還來得及,否則還真不知道弘歷會給下一任皇帝留下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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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道:“朕知道你看好李侍堯,想來其他人也都清楚。不如殺雞儆猴,狠狠地懲治了他,其餘從犯也不要放過,讓官員們都看看,貪污的下場,看誰還敢知法犯法!”
“汗阿瑪……”
乾隆不想殺李侍堯,他沒能從福康安那裏拿到臺階,就過來找雍正了,還以為雍正會念在李侍堯一家世代為大清做事格外開恩,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雍正看出他的不情願,皺了皺眉,明顯不悅,“弘歷,朕知你素來都是向聖祖皇帝看齊,可也不能忘記,聖祖也是人,他也會犯錯。吏治寬松的後果,莫非你都忘記了嗎?”
當爹的都因為工作年紀輕輕就去世了,做兒子的就不能長點記性。
乾隆确實忘記了,五十年的光陰,封塵了許多記憶。他年邁體衰,記憶衰退,就算是新進發生的事情,他也記得不太清楚了。
經過雍正這麽一提醒,過往的見聞再次浮現在眼前。
珠錦也跟着勸了一下,“聖祖皇帝是千古明君,汗阿瑪學習他的好處,改正他的壞處,就是比他還要厲害的君主了!”
比康熙更加聖明……
弘歷年幼時養在王府,哪怕是康熙的親孫子,也鮮少有機會進宮面聖。他只知道皇瑪法的排場很大,所有人都不敢忤逆他,就算是素來冷酷的汗阿瑪,也要看他的臉色做事。
康熙在乾隆心裏,是個難以逾越的存在。
後來被康熙看中,接到了皇宮裏,乾隆與爺爺慢慢熟悉起來,又見識到了爺爺英明從容的一面。康熙教了他很多,乾隆學的越多,就越覺得康熙厲害。
哪怕他自己也做出了很多功績,年紀也可以與康熙比肩,乾隆依然覺得,康熙是個難以逾越的存在。
他從不敢想,自己可以超過康熙。
珠錦的話重重地砸在乾隆年邁的心上,為那顆衰老的心,注入了活力,讓他有了些許幹勁。
乾隆渾濁的目光變得銳利,他笑着看向珠錦,“十格兒,你繼續說。”
珠錦眨了眨眼睛,該說的她都已經說完了啊。
乾隆依然期待地看着她,珠錦只好編出幾句話來,“認識到自己的過失是不容易的,但是有了參考之後,就簡單多了。那麽多人評價歷史,好的壞的都已經分析得很透徹,汗阿瑪以史為鑒,就不會被眼前的小利蒙蔽,變得目光長遠。”
乾隆撫掌大笑起來,“好,好,你說的不錯。看來唐書沒有白讀,很好。”
珠錦撅起嘴巴抱怨道:“汗阿瑪前不久還說,不讓我看唐史,現在又誇我學得好,真是帝王心海底針。”
“你這妮子,誇你你還不樂意了。”對于李侍堯的案子,乾隆心裏已經有了定數,他不再贅言,只對着珠錦和藹道:“你到外間去玩一會兒,朕跟你皇瑪法有話要單獨談談。”
珠錦揚了揚頭,背着小手,噠噠跑到了外面,找水芝去了。
雍正依然是不茍言笑的模樣,“《大義覺迷錄》……”
乾隆能從珠錦那番話裏想到她讀的《舊唐書》,雍正也能從這個話題裏聯想到許久之前,他與珠錦的對話。
乾隆吓了一跳,都不敢笑了。幸好他這幾天已經想好了措辭,稍微回憶一下,就記起來該如何應對雍正的責問,“兒子知道汗阿瑪寫《大義覺迷錄》是為了給自己正名,只是此一時彼一時,這麽多年過去,鮮少有人談論過往之事。您的書裏描寫的詳實真誠,只是兒子以為,皇家之事,不應成為民間談資。”
雍正定定地看着他。
如果只是乾隆說的這些,他是會信的。可乾隆不知給他禁了書,還把老八老九他們恢複了爵位。
乾隆繼續說:“公道自在人心,兒子已經用行為證明,聖祖傳位給您,是十分正确的選擇。若是解釋太多,反而會令人生出疑慮。”
行的端做得正,流言蜚語就只是流言蜚語。如果一個勁兒的解釋,就像是做賊心虛,越描越黑了。
況且《大義覺迷錄》裏好些東西都跟真事兒不一樣,別人不知道,乾隆還是清楚的,幹脆禁了得了。
雍正道:“你又為何恢複允禩等人的爵位?,莫非是在對朕當初的決定不滿?”
“兒子不敢。”乾隆連聲道,他回憶了一下為什麽這麽幹,“兒子與幾位叔叔相處的不多,登上皇位之後,也覺得他們的子孫後代沒眼色,實在煩得很。”
乾隆剛登基的時候就被允誐的後人沖撞過,氣得他把人打發的遠遠的,再也不想看到他們了。
罪人之子尚且如此猖狂,廉親王得勢時更可想而知。
但是人類的悲喜并不相通,對于雍正而言耿耿于懷的事情,放在乾隆這裏,就是可以磨滅的小事,“只是五十多年過去,再大的恩怨也該消弭了。汗阿瑪只要懲罰他們的兒子孫子就好,犯不着再讓這些絲毫不知當年之事的人,也跟着受累。說到底,他們終是愛新覺羅的子孫。”
雍正沒有揪着不放,只是臉色依然陰沉。
乾隆知道父親的性子,這些日子,也看得出來父親說到做到,國事都以他為主,想來不會繼續在這個問題上糾纏。
“天色不早,兒子長話短說,免得打攪了十格兒歇息。”乾隆看到雍正的臉色緩和許多,開口道:“汗阿瑪覺得,十格兒是上天派來輔佐大清的女子,難道就沒有想過,武周皇帝的事嗎?”
武曌難道就不是天命之女嗎?
如果珠錦真的做到武則天的份上,武則天的後代是李氏血脈,珠錦的後代,可就未必是愛新覺羅了。
乾隆寵愛和珅,但也不想把皇位送給他家。
雍正道:“怎能一概而論?武則天弄權,是李治懦弱無能,需要她來輔佐,漸漸權勢才大了。若無當時‘三聖’,哪裏來得日後女帝?十格格皇女之身,并非後妃,即便攝全專政,也做不了皇帝。朕當初繼位有多艱難,你也看到了,更何況是個女子?弘歷,你未免太過高估十格格了。”
乾隆仔細一想,還真是這個道理,“汗阿瑪說的是。”
珠錦再厲害,也要通過她的丈夫來傳達想法。就算在家裏能壓過豐紳殷德,朝堂上,她再怎麽厲害,也只是公主而已。
只要乾隆以及後繼位的皇帝,把豐紳殷德拿捏住,就沒什麽可怕的了。
想到這裏,乾隆又有些替珠錦可惜。
有如此才能,卻要被重重忌憚。倘若她生為男子,乾隆必定會封她為太子,将皇位留給她。
跟雍正聊完,乾隆下定了決心,從房中出來,回到了自己的屋裏。
三月,和珅來信,揣度聖意為李侍堯求情,被乾隆駁斥。
李侍堯罪行已定,判斬立決。
五月南巡結束,珠錦随着聖駕一同回到京城。
她還記得當初答應過水芝的事情,還沒回來的時候,就給水芝求了個恩典。
乾隆樂得見到珠錦有情有義的樣子,大手一揮恩準了。
進來京郊之後,水芝要回家去,珠錦看得心動,也想跟着一起在城裏逛逛,貼在乾隆跟前,一個勁兒地撒嬌。
乾隆被她煩得不行,“好了好了,就準你這一次,下不為例。只是你身份尊貴,當心被人沖撞,還是帶上幾隊人馬,朕才能安心。”
說完,乾隆頓了一下,“倒不如朕帶你一起。”
珠錦呆呆地問:“一起去水芝家裏嗎?”
“自然不是。”乾隆怎麽可能纡尊降貴,去宮女的家中?他笑着撫摸珠錦的額頭,“你與豐紳殷德也有小半年未見了,有沒有想他?想不想去他家裏瞧瞧?”
和珅家!
那必然是想的!
珠錦猛點頭,“汗阿瑪要帶我去谙達家嗎?我聽說谙達家就住在什剎海旁邊,離着京城非常近。豐紳殷德說,他們以前是住在驢肉胡同的,最近才搬到什剎海,汗阿瑪,咱們也去驢肉胡同瞧瞧好不好?”
左右要在京城閑逛,去哪兒都一樣。乾隆欣然應允,“就依你所言。”
“多謝汗阿瑪!”
珠錦在這兒生活了五年,頭一次在皇城中閑逛。
清朝的皇都比江南更加繁華,天子腳下,普通百姓的精神面貌也和別處的人稍有不同。
珠錦在南方的時候能感覺出來,提起皇帝的時候,有那麽一少部分人,并沒有那麽尊敬,不像在皇城根兒上這種氛圍。
“沒有賣冰糖葫蘆的。”珠錦看了一圈,買了一大堆東西,瞅了半天,都沒找到自個兒最想要的。
乾隆牽着她的手,福康安與諸位侍衛走在後面,依然是微服出巡那一套裝束,看起來像普通的富家子弟,除了熟人,誰也想不到這位古稀之年的老人就是當今天子。
“這個季節哪有冰糖葫蘆,天兒熱得很,做了也會化了,沒有冬天的酥脆。”乾隆想了想,回答道,“你要是想吃,等回了家,讓小廚房裏的人單獨做就是了。”
“好吧。”
珠錦跟着乾隆去茶館裏歇了歇腳,吃了一碗冰鎮的奶豆腐,上面撒了甜甜的玫瑰鹵子,聽了半天書,也算是見識到了北京城的模樣。
中午去酒樓用過膳,一行人慢悠悠的回宮,來到前方什剎海後停下腳步,福康安上去敲門。
烏黑的側門打開,劉全見着是福康安,從裏面出來,忙拱手道:“福大人,什麽風兒把您給吹來了?”
和珅與福康安在朝中不睦,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劉全自然也清楚。
主子什麽态度,奴才就是什麽态度。
福康安樂得讓和珅出醜,也不點明乾隆的身份,只道:“這位老爺想見一見你家和大人,不知是否方便?”
劉全打眼一瞧,見那邊是個穿着富貴華麗的員外郎,手上牽着個幾歲大的小姑娘,身後跟着數十個家丁,全是生面孔。
“您幾個,不是本地人吧?”劉全笑着打探虛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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