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豐紳殷德
今天校場的風稍小了些,珠錦的新鮮勁兒還沒過去,依然來得很早,倒是十七阿哥他們都遲到了。
昨兒珠錦在養心殿住了一夜,只有高海在外面守着,那幾個宮女和嬷嬷,還是在翊坤宮的下人房裏,今天正好輪值,菡萏他們帶了幾個小太監從翊坤宮趕過來,接替高海的班。
珠錦坐在李玉安排的小轎裏,厚重的簾子隔絕了冷風,只在窗戶口留了一條縫隙,轎子的角落裏擺着一只小巧的炭盆,鎏金镂空樣式,上好的銀絲炭在裏面燃燒,幾乎聞不到煙味。
“汗阿瑪什麽時辰才能下朝?”珠錦透過窗簾,看着外面泛着紫色的朝霞,心中毫無波瀾,熬到大半夜的日子一去不複返。
穿越過來之後,娛樂生活極度匮乏,珠錦一直跟着大家早睡早起,只要她想,每天都能看到日出。
珠錦穿越之前,看到資料裏說清朝的皇子三點多就要起床,全年都沒有假期,還覺得他們很辛苦,過來之後才知道,因為沒有電燈,太陽一落山,大家就開始準備睡覺了,就算三點半起床,每天的睡覺時間也是很充足的。
至于和珅他們來這麽晚,應該是住的比較遠吧。
嬷嬷說:“這個奴婢可不敢亂說,只是平日裏,皇上若是到翊坤宮來,都是在巳時過一刻或者兩刻鐘才到,想來差不離就是這段時間。”
“巳時……”珠錦對古代的時辰不敏感,掰着手指頭算了算,“那還要過一個半時辰呢。”
足夠她探探豐紳殷德的底兒了。
珠錦在轎子裏眯了一小會兒,朦胧中正有睡意,就被嬷嬷喊醒了,“和大人過來了。菡萏去哪帕子來,給小主擦擦臉。你說也真是的,這才過了年沒幾天,又冷得很,何必趕這個時間出來挨凍受苦?”
嬷嬷動作很輕,微涼的手帕觸碰到珠錦的臉頰,她很快就清醒過來,自己接過手帕擦了擦,又從嬷嬷那裏拿過一點脂膏塗在臉上防凍,跳下了轎子。
皇宮內院不能騎馬,和珅只能像上次一樣步行着過來。他這次穿了件深紫色外衣,外面是件黑色披風,旁邊跟着個很矮的小孩子,帶着黑色的毛絨帽子,穿的很厚,看起來圓圓的,從遠處看,分不出是男是女。
珠錦整了一下衣服,小跑過去,看清了豐紳殷德的樣貌,“給谙達請安!他就是豐紳殷德嗎?”
四歲的豐紳殷德比珠錦還要矮一點,臉上肉肉的,眼睛很大,跟和珅有五分相似,看着像個小姑娘似的。
他沒有珠錦膽子那麽大,怯生生地躲在和珅身後,好奇地歪了歪頭,露出半個腦袋看着珠錦。
Advertisement
“十格格。”和珅是珠錦的谙達,不需要請安,直接打了聲招呼,禮貌颔首。接着他往旁邊側了一下,推着後面的小孩出來,溫聲道,“豐紳殷德,還不快見過十格格。”
豐紳殷德走出來,朝珠錦行了一禮,“豐紳殷德見過十公主。”
他看起來好乖啊!
珠錦一直是最小的孩子,雖然兄弟姐妹很多,年齡相差太大了,根本就沒見過比她還小的人。珠錦用這樣的角度看到豐紳殷德,感覺還挺神奇的。
“不必多禮。”珠錦說,“你阿瑪是我的教習谙達,咱們兩個一起學習,也算是同門了,不講究那些虛禮。”
珠錦觀察豐紳殷德的時候,和珅也在看着這兩個孩子的态度。見他們相處的還好,放下心來,“我去拿弓箭,你們兩個先認識一下,等我回來之後,便開始上課了。”
和珅走了之後,豐紳殷德看起來更局促了。珠錦主動上前跟他講話,“你怎麽來這麽晚呀?我都到了很久了,你家是不是住的特別遠?”
豐紳殷德聲音很軟,語調有些長,聽着沒有珠錦口齒清晰,“我家住在驢肉胡同,要走很遠,穿過西直門才能進宮。我和阿瑪一大早就出門了,不是故意遲到的,請公主不要怪罪。”
珠錦沒有刻意貼合自己的年紀賣萌,她放飛自我的時候沒什麽感覺,現在看到豐紳殷德一臉嚴肅,中間還停頓了幾次,說出這麽一段話,瞬間感受到了違和。
“後面那幾句是你阿瑪教的嗎?”珠錦朝他做了個鬼臉,思索着自己講話會不會也是這副樣子。
怪不得乾隆和雍正跟她說着話的時候,冷不丁就笑起來了,珠錦還以為自己幽默風趣,感情是在笑話她。
豐紳殷德沒想到一下子就被拆穿了,讷讷地看着珠錦,發現珠錦只是笑吟吟地望着他,并沒有皇上說得那麽兇,也沒有阿瑪說得那麽聰慧強勢,他松了一口氣,對珠錦說,“你不生氣嗎?”
珠錦笑着說:“我為什麽要生氣?”
珠錦一點都不喜歡熊孩子,她還想着,如果豐紳殷德小時候很調皮,自己就表現得更熊,就算他親爹在這裏也無法阻攔!
沒想到豐紳殷德這麽乖,看着還挺早熟的,沒有想象中那麽難相處。
豐紳殷德接收到珠錦的善意,漸漸不那麽緊張了,“就是,你會不會覺得我太笨,不知道該怎麽見你。我提前想了好多話,想跟你交朋友。”
四歲的小孩子邏輯性差了點,他慢條斯理地,每個字都說得很清楚,珠錦差不得可以理解他的意思。“不會呀,你怎麽會這麽想?你願意跟我做朋友嗎?”
豐紳殷德點了點頭,“願意!”
珠錦說:“我聽汗阿瑪說了,你比我小一點,你得叫我姐姐。”
豐紳殷德軟軟地喊:“姐姐。”
和珅拿了一只箱子過來,最上面放着軟皮包裹的兩張小弓。看到兩個孩子這麽快就親近了,他心裏很欣慰。
幾個月之前,他升任了戶部侍郎,有個叫安明的筆帖式,私下裏給他送禮,希望能升任司務一職。和珅清廉為官,拒不收禮。但是恰巧那個時候,他的新家正在修建,安明出了幾分力氣,讓他輕松買到了還不錯的材料。
安明原本就是戶部司務,之前的尚書大人去世,朝廷任命豐升額擔任新的戶部尚書。豐升額大人雖然資歷甚老,又在軍機處行走,在朝中也不能說是一往無前。
他上任戶部尚書之後,被左右侍郎架空,安明也參與過這件事情。後來尚書大人拿到了證據參奏,左右侍郎都被辭官,安明也從司務降成了筆帖式。
兩邊侍郎的位置空了,和珅才得以兼任戶部侍郎。
安明讨好和珅,和珅也覺得,司務又不是什麽大的職位,安明的能力也不錯,讓他官複原職,順便培養幾個親信,不至于孤立無援也是好事,便答應了安明。
沒想到安明的父親死了,按照慣例,他應該回鄉丁憂三年。至于他的工作,自然應該有人頂替。安明舍不得放棄司務的職位,隐瞞不報留了下來。
尚書豐升額與阿桂的關系不錯,阿桂找了禦史參他,禦史不敢,又找到了太傅朱珪那裏,朱珪又找了更有分量的大學士永貴彈劾和珅。
幸好永貴的兒子跟和珅關系不錯,提前報信,和珅拟了折子遞上去,舉報安明隐匿孝期的事情。
最後安明被處死,和珅被酌情處理,只降了兩級,去崇文門管稅收了。
那件事情到現在已經過去很久了,朝中老臣見不得和珅受寵,一個勁兒得打壓他。和珅也時常擔心,自己長久不出現在禦前,會不會被皇上遺忘。
這樁婚事讓和珅徹底定了心。
看來皇上喜愛自個兒,那些大臣再怎麽彈劾都沒用,反倒會讓皇上覺得,這朝堂都是那幾位大人說了算,皇上孤立無援,連個心腹都沒有。
只是他務必要謹言慎行,站穩腳跟之前,決不能犯這樣的錯了。
十格格就是他的定心骨,和珅心裏很清楚,豐紳殷德能迎娶十格格,是皇上對他的恩寵,但是他就這麽一個兒子,娶了公主之後,能不能迎娶其他女人還不一定。和珅希望豐紳殷德能過得高興,看到兩個孩子能玩到一起去,和珅心裏總算松快不少。
“這兩張弓都是皇上特意命人做的,除了外表的顏色不同,沒有什麽區別,十格格、豐紳殷德,你們兩個看看想要哪個。”
豐紳殷德下意識地退讓,“十格格你選吧。”
“好啊。”珠錦看了一眼豐紳殷德,大概估計了一下他視線,選擇了那把黑色的弓。
她其實覺得兩張弓都一樣,簡潔大方,挺好看的,既然豐紳殷德已經做出了選擇,那她小退半步,既不用選擇障礙,又能讓豐紳殷德高興,兩全其美。
豐紳殷德過去拿走了紅色的弓,朝他阿瑪笑了笑。
和珅在外面是個有些嚴厲的父親,他看得出來,豐紳殷德有話想說,也能猜到兒子想說什麽,并沒有給他講話的機會。
“箱子裏還有頭巾和護腕,十格格的是皇上親自為您挑選的,豐紳殷德的是我準備的。”和珅把東西給他們發下去,語言指導着兩個孩子穿戴好,“飛箭射出時,容易擦到臉和手,所以要戴上護具,如果不做好防護,一上午練完,你們的皮膚就會被磨破了。”
豐紳殷德用力點了點頭。
珠錦又張望了一下,“谙達,十七哥今天不來了嗎?”
“十七阿哥今兒有別的功課,暫時不會來了。”和珅溫聲說完,心想,皇上想着借着這個機會讓兩個孩子見個面,自然不會讓十七阿哥摻和進來。
皇上的愛子之心,與他沒有區別。他自然也想看到十格格幸福。
“十格格昨兒已經學過開弓的姿勢,還記得該怎麽做嗎?”和珅說完,看到珠錦點了點頭,對珠錦說,“豐紳殷德并未學過,不妨由十格格指點一下他,若是有不對的地方,我會糾正過來。”
“好。”
珠錦來到豐紳殷德身側,讓他先拿起弓,不要用力,就像和珅教導自己的那樣,給他指出來應該握住哪裏,手臂的什麽地方使勁兒,用多大的勁兒,大概能拉到什麽程度,她都能說得出來。
和珅在一旁看得瞠目結舌,如果是豐紳殷德,肯定不會記得這麽詳細。十格格在校場裏只摸到過一次弓,對她來說大小還不合适,回到翊坤宮裏,也沒有機會練習。如此說來,只能是她天賦異禀,記性出衆。
最難得的是,她的理解能力也很好,最多說兩遍就能聽懂。
和珅面上沉靜,心裏卻在怦怦跳。
可惜十格格不是男兒,倘若她是男孩子,大清江山,未來就是她的了。
他看着十格格耐心地教導豐紳殷德,對珠錦更高看一籌。
豐紳殷德也是個聰明孩子,但是他額捏身體不太好,這個孩子生下來也弱一些,一直好好養着,盡管和十格格一般年紀,卻不像十格格這麽愛動,而是有些內斂膽怯。
和珅昨兒見到十格格,以為這是個脾氣還不錯,開朗直爽的格格,今天看來,她還非常有耐心,一點都不急躁。看着大大咧咧,實則冷靜細膩。
他們家上輩子大概是修了大功德,這輩子豐紳殷德才能娶到這麽一個福晉。
無論如何,這門親事都要把握住。
珠錦看着豐紳殷德用力,把弓拉滿了一半多,就不能再拉了。她有些奇怪,回頭拿起自己的攻,也跟着拉開,很容易就把它拉滿了。
豐紳殷德看着珠錦的動作,憋得臉都紅了,愣愣的看着她,嘴巴微微下瞥,看起來在強忍着眼淚,不讓自己哭出來。
和珅正想讓人帶豐紳殷德下去休息,調整一下情緒,就看到珠錦松開手,放下了弓,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豐紳殷德,“我做的好不好?”
豐紳殷德沉默點了點頭。
“等你再過半個月,也能像我一樣啦。”
豐紳殷德悶悶地問:“真的嗎?”
珠錦說:“當然是真的,你不知道嗎?我年紀比你大半個月的。我額捏說了,小孩子長得快,每天都是新的樣子,你比我小了足足半個月呢。”
豐紳殷德似乎被她說動了,沉思片刻,不甘落後地說,“我會好好練習的!”
珠錦朝他笑了笑。
珠錦記得,豐紳殷德是個很文雅的人,他不贊同自己的父親貪污受賄,也無心功名,只想醉情山水,研究詩詞書畫。不過豐紳殷德也有些孩子性情,冬天裏在家和豐紳宜綿一起玩雪,被十格兒說他這麽大人了,也不求上進,他就不再弄這些,專心讀書了。
可能是有時代的局限性,珠錦是沒看出來習文和習武的優劣之分。在她來看,滿人又不是只有考功名這一條路可以走,何必把心思放在八股文上?還不如整點有用的。
不過相比來說,還是豐紳殷德時代的局限性更大。
他看起來很聽老婆的話,十格格勸跟他說,別讓和珅貪污,他也勸了,但是實際上,他根本沒有把十格格當做同舟共濟的人。
嘉慶給和珅抄家之後,全是十格格從中周全,保了和珅全屍,還把豐紳殷德完完全全地撇了出去。
豐紳殷德失去了父親,感到悲痛,這可以理解,但是他和豐紳宜綿,一起出去風流快活,常常不回家,後來豐紳殷德酗酒、找女人,被嘉慶訓斥,不準他這麽做,再後來他就和和豐紳宜綿,一個出家做了道士,一個做了和尚,完全不要這個家了。
十公主的孩子沒有一個活下來的,丈夫又是這個樣子,嘉慶便給她過繼了一個孩子,但是她心裏也沒什麽念想,大多數時候都在禮佛。
嘉慶疼愛小妹妹,可能看着豐紳殷德也不順眼,把他派到了偏遠的烏裏雅蘇臺做官,沒幾年豐紳殷德就因病去世了。
之後嘉慶皇帝離世,道光皇帝也愛護她,讓十格格不至于太過孤苦,但是最終,十格格還是一個人了卻殘生。
所以說,十格格後半生的悲苦,與豐紳殷德有關,與和珅有關,但是最根本的原因還是乾隆。
如果乾隆不是這樣的性格,怎麽會縱容出和珅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