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自由 (1)
殘陽如血, 明黃的琉璃瓦頂閃着朦胧的金光,飛檐上姜氏皇族的圖騰獨足金鱗鳥展翅欲飛。
晉陵軍又一次在黃昏時攻入了建邺,就連天邊的彩霞都與之前殺進皇城的那一日出奇的相似。
縱橫南北的宮道上, 霍奚舟率着一衆晉陵軍疾行而來。不遠處,楚邕押着一隊鐘離府的仆從等候在宮門口。
“鐘離慕楚在何處?”
霍奚舟高坐馬上, 垂着眼看過來,嗓音低沉而狠厲。
仆從後背竄起一股冷意, 吓得縮緊身體, “在,在太初宮。”
霎時間,空氣仿佛都凝滞了。
太初宮曾是姜峤的寝殿,可在她離宮那日便被一把大火燒毀,如今不過就是個廢棄破敗的殿宇。鐘離慕楚進了皇宮, 不住姜昭的寝殿, 不住在從前住過的永寧宮,偏偏留在太初宮……
霍奚舟幾不可聞地冷笑了一聲。
下一刻, 他勒緊缰繩,身下的馬首猝然昂起, 發出一聲短促的馬嘶, 揚起馬蹄朝前疾馳。身後,将士們也緊随在霍奚舟身後, 往太初宮的方向沖了過去。
“哐當——”
太初宮內的殿門被将士們猛地撞開。
霍奚舟提着劍走進殿內,尚有餘溫的血液沿着劍尖滴落在地, 留下長長一道斑駁的血痕。
這座寝殿從外看已然廢棄破敗,可殿內卻已被鐘離慕楚修複如初, 幾乎看不出曾經被大火焚毀的痕跡。
此刻, 鐘離慕楚孑然一身靠坐姜峤從前最愛的那張安樂椅上, 身上并未着龍袍,仍是一件白得晃眼的大袖寬袍。
他半阖着眼,椅身前後輕晃,那垂落在扶手兩側的袍袖便也随之曳動。外面分明已經兵敗如山倒,可這個已經淪為刀俎之肉的罪魁禍首在殿內竟是全然一幅超脫世外的悠閑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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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鐘離慕楚的第一眼,霍奚舟眸光驟沉,眼底的殺意幾乎要迸濺而出,他揮退了身後的将士,獨自走了過去,驀地擡手,将那鋒利的劍刃橫在了鐘離慕楚的頸間。
安樂椅晃動的幅度微微一頓。
鐘離慕楚終于掀起眼,朝霍奚舟看了過來,嘴角輕扯,“別來無恙,武安侯。”
霍奚舟薄唇輕啓,冷冰冰地吐出幾字,“如何解蠱?”
鐘離慕楚愣了愣,随即有些訝異地挑眉,“你知道了?”
頓了頓,他笑道,“解蠱之法……自然是有的。只是我為何要告訴你?”
霍奚舟并未出聲,只是手腕一沉,又将劍往前遞了一寸。劍尖徑直劃破了鐘離慕楚脖頸,一道血痕已然顯現。
鐘離慕楚被迫往後仰了仰頭,笑容愈發陰詭,“武安侯,奉勸一句,刀劍無眼,你還是要小心些,若一時失手将我殺了,怕是這輩子都要後悔莫及……”
他的口吻帶着十足的篤定和挑釁,令霍奚舟生出幾分警惕,“何意?”
鐘離慕楚笑着卷起自己的衣袖,手腕上赫然出現了一條游走于體內的黑色印記。
“那蠱蟲叫做‘求不得’,是子母蠱。阿峤身上的是子蠱,母蠱自然在我這兒。子蠱與母蠱同生共死,你殺了我,便等于殺了她。”
鐘離慕楚放下衣袖,好整以暇地看向霍奚舟。
霍奚舟那雙黑沉沉的暗眸陡然縮了一下,眼底掠過一絲驚愕和震怒。
同生共死……
姜峤只告訴雲垂野,這蠱蟲不許她對別人動情,卻未曾說過還有同生共死的效用!
“他若死了,我亦不能獨活。”
霍奚舟忽然想起姜峤當初在衣坊說的那句話。腦子裏又接連閃過姜峤幾次擋在鐘離慕楚身前的畫面。原來如此,原來不能獨活竟是這個意思……
他呆在原地,心中掀起陣陣波瀾。
将霍奚舟的走神看進眼裏,鐘離慕楚忽地收起了面上的閑适和慵倦,眸光一冷,猛然擡手,一根銀針從袖中嗖地射了出來,直襲霍奚舟心口。
霍奚舟猝然回神,驀地撤了劍,卻已經有些避之不及,只能堪堪側過身,讓那銀針錯開了心口的位置,可它卻還是沒入了衣裳,刺向了胸前……
“侯爺!”
楚邕面露駭然,喚了一聲,帶着人沖了上來,将鐘離慕楚團團圍住。
鐘離慕楚重新靠回安樂椅,唇角勾起,露出興奮而惬意的笑容。任由楚邕将自己袖中的暗器奪了下來。
看清那暗器上淬着的毒液,楚邕驀地瞪大了眼,看向霍奚舟,“侯爺……暗器有毒……”
霍奚舟已然被一衆将士擋在了身後,他緩緩垂眸,在鐘離慕楚稱心如意的目光下,從領口扯出了一根細繩,繩下吊着臨行前姜峤送來的銅錢,而銅錢上,赫然紮着那根寒光凜凜的銀針。
楚邕等人頓時松了口氣。
鐘離慕楚唇畔的笑意霎時間凝結,他眼尖地認出了那銅錢上與姜峤手上常戴的是同樣的紋路,方才的從容不迫頓時消失了個幹淨。
霍奚舟定定地望着那紮在銅錢上的銀針,眼中再次掀起風浪。
十幾年前從宮宴離開的那一次,亦是這樣的暗器,亦是胸口的銅錢,替他擋下了一劫……姜峤,又救了他一次……
他将那銀針拔了出來,随手丢在地上,才将銅錢收回掌心,轉眼看向臉色難看的鐘離慕楚。
“她何時将母親的遺物都贈給了你……”
鐘離慕楚眉眼間寒意森森。
霍奚舟面無波瀾,“在你還未與她相識前。”
鐘離慕楚的面容變得愈發扭曲而猙獰,可即便如此,他仍是瘋狂地笑着,“那又如何,只要蠱蟲一日未解,她的心就一日在我這兒。霍奚舟,有本事你就殺了我,讓我與她同年同月同日死,便是下輩子也會糾纏不休……”
霍奚舟面露隐忍,攥着劍柄的手緩緩收緊,額角青筋暴突,強行壓下了心中的殺念,猛然轉身離開。
“将他押進天牢!”
***
日光高照,建邺城門大開,百姓們聚在長街兩側,夾道迎接入城的晉陵軍大部隊。
鐘離慕楚自立為帝的這段時日,徹底暴露了他的本性,喜怒不定、暴戾嗜殺,建邺城無不人心惶惶,祈禱霍奚舟能早日攻進建邺,更是對“鐘離慕楚嫁禍姜峤”的說法信了個七七八八。
雖然對姜峤的憎惡有所動搖,可當衆人遠遠瞧見晉陵軍護送着最尊貴顯眼的一架車辇進入建邺城,車辇旁還刻着獨足金鱗鳥的圖紋,原本還歡呼雀躍的氛圍頓時有些冷了下來。
姜峤穿着一身裙裝坐在車辇上,車辇四周罩着白色輕紗,隐約能看見街道兩邊衆人看她的眼神,有好奇、有警惕、還有畏懼。
胳膊忽然被什麽戳了一下,姜峤轉頭,只見身邊的姜昭正仰着頭望她,“他們說,你回了建邺,便會将帝位禪讓給我,是嗎?”
姜昭有個不好不壞的毛病,說話過分直接,有時聽着便像張狂傲慢的挑釁。
姜峤挑眉,“我為何要禪讓給你?”
“他們說,你志不在此,對朝政也知之甚少,所以為了南靖好,也會将皇位禪讓給我。“
姜昭直言不諱。
“……”
姜峤曾經的确動過這樣的心思,可此刻聽姜昭說出這番話,卻忍不住皺眉。
“我在位時,的确沒什麽機會處理政務,可你又好到哪兒去?成天在皇宮裏摸魚爬樹,你可曾碰過奏折?”
姜昭啞然,愣了一會兒才下意識開口道,“可我是兒郎,你是女娘。”
姜峤搖搖頭,“姜昭你聽好了,你若想要這皇位,便滾回去精進自身。若有朝一日,我願意将皇位交給你,那一定是因為你比我更出色更賢德,而不是因為你是男兒身這種狗屁理由。明白嗎?”
姜昭被怼懵了,似懂非懂地眨眨眼,有些委屈地嘀咕,“知道了……你不能好好說嗎,兇什麽?”
“……”
姜峤收斂了語氣裏的鋒芒。其實也不怪姜昭,他只是生來便被周圍的人灌輸了這種想法。可現在改,還來得及。
姜昭有些困擾地,“可什麽樣的君王,才夠賢德,夠出色?”
“君無于水監,當于民監。這句話你可聽過?”
姜峤問道。
姜昭眉頭頓時皺得更緊了,“什麽玩意兒?”
“……意思就是,百姓于君王而言,就像一面鏡子。他們看你的眼神是什麽樣的,就代表你這個君王做的是好還是不好。”
姜昭若有所思,轉頭打量起兩邊的百姓,“那他們現在看你的眼神……”
姜峤噎了一下,但卻很坦然,“是反面例子,不要學。”
“那正面呢?”
兩人正小聲議論着,忽然聽得車辇前方傳來一陣馬蹄聲。
姜峤頓了頓,擡眸朝外看去。只見霍奚舟穿着深色勁裝、外披玄色銳甲,從長街那頭策馬而來。行到隊伍近前,他才停下來,往車辇的方向掃了一眼。
姜峤心口一緊,移開視線。
好在霍奚舟也很快收回目光,一扯缰繩,調轉了方向,緩緩朝宮城的方向行去。
這是……親自出來迎接姜峤,為她開道?
百姓們面面相觑,皆是不知該做出什麽表情。
世事當真無常……去年今日,姜峤的替死鬼還被拆骨扒皮,懸挂于城樓之上,可此時此刻,她卻搖身一變,成了女帝,風風光光地回到了建邺。
而當初下令曝屍七日的叛将霍奚舟,竟成了她最忠誠的馬前卒……
不知是誰率先跪拜了下去,高呼了一聲,“恭迎武安侯,恭迎陛下。”
衆人也後知後覺地回過神來,紛紛開始跪拜,呼聲也從一人變成了數十人、上百人,越來越響。
姜峤心情變得愈發複雜,轉頭看了一眼同樣震驚了的姜昭,“可能這才是正面例子吧。”
姜昭露出些苦惱的神色,捏了捏自己細條條的小胳膊,“可又不是人人都像霍奚舟那樣,那麽能打,還那麽扛打……”
“他不過是個參考答案,卻不是唯一的答案。”
“那,堂姐,你想讓這些百姓如何看你?”
姜昭問道。
姜峤沉默。
隊伍已經緩緩進入了宮城,太陽被宮門遮擋,光線頓時昏暗了下來。
姜峤忍不住回頭,在一片陰影中觀望着那些百姓們,喃喃道,“如何看我?自然是要人人都笑着看我……大家都開開心心的,一切就都會好起來了。”
姜昭若有所思,随後也認同地連連點頭,露出笑容。
片刻後,坐辇在宮道上停了下來。
姜峤看了一眼隊伍前方霍奚舟的背影,轉向姜昭,低聲道,“你去幫我說一聲,我想見一個人。”
姜昭颔首,動作利落地跳下馬車,跑到了霍奚舟的身邊,仰頭看他,“堂姐說了,要見鐘離慕楚。”
霍奚舟眸光微閃。
***
天牢中光線昏暗,空氣潮濕而黏膩,混雜着各種難聞的氣味。
姜峤走在甬道中,聽着鎖鏈的撞擊聲和死囚們的謾罵聲,一時竟回想起了與雲垂野被關在江州地牢時的情境,下意識将身上的外袍又裹緊了些。
楚邕領着她走向甬道盡頭的囚室,言語間已經沒有從前的不敬,“陛下,鐘離慕楚就關押在此處。”
姜峤往囚室內看去。
鐘離慕楚一身白衣,端端正正地坐在桌邊,自顧自地斟着涼水,姿态卻仍像斟着什麽絕世好茶一般。他側眸看過來,見姜峤站在囚室外,眼眸忽地閃過一絲亮光,唇角也上揚起來。
“楚将軍。”
姜峤低低地喚了一聲,“開鎖,讓我進去。”
楚邕面露難色,“這怕是不妥吧?萬一……”
“沒事的。”
姜峤又道。
楚邕糾結了一會兒,才打開囚室的鎖。
姜峤緩步走進囚室,在鐘離慕楚對面坐了下來。
鐘離慕楚擡眸看向她,笑着道,“阿峤,你要的生辰禮,我已經送到了。如今,你可能原諒我了?”
“鐘離慕楚,”姜峤定定地望着他,眉眼間一片冰冷,再沒了之前裝出來的心軟與溫和,“事到如今,你還不願認清現實嗎?複位一事,不過是我誘你回京與越旸相鬥的幌子。從始至終我都知道,是你從許謙寧口中詐出了歸雲塢的存在,也是你,給越旸出了縱火燒山的陰損主意……”
鐘離慕楚面上的笑意逐漸消失,“越旸如今已經死了,阿峤打算如何報複我?殺了我嗎?”
姜峤冷笑,“殺了你,然後跟你同歸于盡?”
鐘離慕楚沉默片刻,眯了眯眸子,“蠱蟲的事,你究竟是何時知道的?”
“第一次嘔血昏厥,我便聽見了你與醫師的對話。”
鐘離慕楚放下手中的茶盞,“竟然那麽早就已經知道了……所以,在歸雲塢對我說的一切,可有一句真話?”
“那裏從來都不是歸雲塢!”
姜峤暗自咬牙,“真正的歸雲塢早就被一把火燒成了灰燼!鐘離慕楚,你自以為了解我,可其實你什麽都不懂,你根本不懂我為什麽要離開建邺,不懂我為什麽想要留在歸雲塢……”
“那你告訴我,為什麽!”
鐘離慕楚忽地将桌上的茶盞砸碎,陰恻恻地看向姜峤,“姜峤,我給過你機會,我問過你想要什麽,是你騙了我!你分明知道,那時說什麽,我都會不計一切代價地彌補你……可你騙我回建邺幫你複位!你可曾給過我懂你的機會?!”
茶盞的碎裂聲令姜峤不自覺往後縮了一下。
囚室外的楚邕也謹慎地看過來,“陛下。”
姜峤深吸了口氣,平複心緒,“無妨。”
待楚邕将信将疑地收回視線,姜峤才再次看向面帶愠怒的鐘離慕楚,冷靜而決絕地,“我為何要給你機會?從始至終,我都只把你當作死敵而已……”
“死敵?”
鐘離慕楚重複了幾遍這個詞,似是要将這兩個字碾碎咀嚼,口吻越來越嘲諷,“只是死敵?”
“不然呢?”
姜峤面上的嘲諷幾乎和鐘離慕楚如出一轍,“鐘離慕楚,你輸便輸在太過自負。你到底憑什麽認為,我對你會有愛?一個初見便想着要殺我,此後更是恐吓逼迫了我十數年,讓我夜夜從噩夢中驚醒,還害得我至親之人葬身火海的罪魁禍首,我為什麽會愛他?我怎麽可能愛他?”
鐘離慕楚定定地盯着她,半晌,才又篤定地笑了起來,“阿峤,你心中是有我的。是愛是恨都不重要,這兩者之間的界限,本身就是模糊的……”
“愛和恨,只有在你這兒才是模糊的!”
姜峤眸色冷冷,終于開始挑着鐘離慕楚的痛楚下刀子,“所以你才會既恨鐘離皇後,又忍不住愛她……”
鐘離慕楚的臉色倏然變了,厲聲道,“住口!”
姜峤扯出一抹笑,“鐘離潇才是你的親生母親,難道直到現在,這件事還是提都不能提嗎?那另外一個名字呢?”
頓了頓,她盯着鐘離慕楚駭人的目光,吐出三個字,“鐘,離,歇——那個名義上是你的庶兄,實際上是你生父的男人。”
“姜峤!”
鐘離慕楚暴喝一聲,眸光驟縮,猛地站起來,傾身朝姜峤壓了下來,擡手便想扼住她的咽喉,可下一刻,他的動作卻徹底僵住。
姜峤手執勾魂,橫在了鐘離慕楚的手掌前。
“告訴我,如何解蠱。”
姜峤嗓音冷然,“否則,我會将你所有的秘密都說出去。鐘離潇和鐘離歇是如何不顧倫常生下你,鐘離裕是如何遮掩家中這樁醜事,讓衆人以為你是他的幺子……還有,你在知道自己的身世後,是如何利用鐘離歇對你的信任,親手弑父;後來,又是如何設計殺了其他兄弟,成為鐘離裕唯一信任的後輩;還有鐘離一族被滅門的慘案……”
鐘離慕楚死死盯着姜峤,眉眼間的陰翳越來越可怖,“你何時竟知道了這麽多?”
“弑父、殺兄,你逼迫我做過的那些事,無一不是自己做過的。你身處泥濘,便想要将我也拉下水……”
姜峤扯了扯唇角,繼續威脅道,“将這該死的蠱蟲,取出來。否則,明日建邺城中,人人都會知道你鐘離慕楚的身世,大街小巷都會議論你最不願被旁人知道的私隐……”
鐘離慕楚額角的青筋若隐若現,半晌,他怒極反笑。
“是,我曾經的确最厭惡旁人議論我。鐘離家那些知曉我身世,從小欺辱我,說我連血液都是肮髒的人,如今墳頭草都有人一般高了。若換作那時,你這番威脅或許還真的有用。”
說着,他的語調又變得溫柔黏膩起來,“可如今,比起這些陳年舊事……阿峤,我還是更在乎你。”
姜峤蹙眉,一股反胃的惡心感忽然湧了上來,渾身汗毛直立,連攥着勾魂的手都顫了一下。
鐘離慕楚盯着姜峤,忽然又往勾魂上湊了些許,姜峤一驚,慌忙将勾魂往後撤了一下。
鐘離慕楚低笑一聲,轉眼間再次掌握了主動權,“阿峤,其實我不需要懂你要什麽,只要知道你害怕什麽,便足夠了。你怕疼,怕死,連眼睜睜地看着霍奚舟殺我都做不到,何況是親自動手?”
“……”
姜峤攥緊了勾魂。
鐘離慕楚擡手,輕撫着姜峤的鬓發,“這蠱蟲,是我能困住你的唯一法子,無論如何,我都不可能解開。阿峤,你這麽多年為了活下來,受了不少委屈,難道還差這一個麽?”
姜峤氣得身體發抖起來,她驀地打開了鐘離慕楚撫在她鬓邊的手,起身就想要離開囚室。
鐘離慕楚的身世,是她手上最後的把柄。
若他連此事都不再顧忌,那她當真拿這個瘋子再沒有任何辦法……
身後,鐘離慕楚笑了起來。
“這輩子,你都不可能再擺脫我,你的生死愛恨都只能與我連在一起。認命吧,姜峤,你注定不能掌控自己的人生……”
鐘離慕楚的笑聲逐漸癡狂,落在姜峤耳裏,循環往複,猶如惡鬼在地獄的召喚,令她渾身的血液都冷了下來,凝結成冰。
當真要這般……活下去麽?
一輩子受人擺布,被人操縱,就連生死都沒有自由可言的……活下去麽?
為了活着,她究竟還要讓度多少步?!
姜峤猛地頓住了步子。
“铛——”
匕首出鞘的聲音響起。
鐘離慕楚的笑聲戛然而止,他懸在半空中的那只手,掌心赫然出現了一條血痕。
姜峤攥着出鞘的勾魂,神色決然,“你錯了。”
鐘離慕楚難以置信地望着掌心上的血痕,只見那道幾乎看不見的傷口正在不斷滲出血珠,轉眼間就沾滿了整個手掌,滴落在他的白衣上。
“陛下?”
囚室外的楚邕似乎察覺到什麽。
姜峤深深地看了鐘離慕楚一眼,轉身離開。
鐘離慕楚又忽地低笑起來,聲音卻沒有自己預想的那般雀躍,“那阿峤是打算,和我一起死了?”
姜峤像是什麽都未聽見似的,頭也不回地踏入燭光照耀的亮處,将鐘離慕楚獨自丢在黑暗中。
囚室外,姜峤從楚邕面前走過,神色略微有些恍惚。
“陛下,你……沒事吧?”
楚邕面露憂色。
姜峤背過身,朝甬道那頭走去,嗓音空空,“這幾日,不許任何人進去看他,也不必給他送飯食。”
“……是。”
楚邕只以為這是姜峤折磨鐘離慕楚的法子,并未察覺出什麽異樣。
天牢外,濃雲密布。
姜峤從牢獄中走出來的一瞬間,空中忽然下起了大雨。她站在廊下,望着那肆意彌漫的水霧,聽着瓢潑的水聲,竟久違地感受到了一絲舒暢的快意。
她也不知自己方才那一刀,究竟算不算沖動,但總之,她直到此刻也不曾後悔。
這一刀,就像是割斷了一直牽引着她又将她囚困的那根風筝線,讓她終于找到了自由的感覺。
過不了多久,她就要死了吧……将死之人,還有什麽是不能做的呢?
姜峤長舒了一口氣,仿佛将這些年所有的濁氣都吐了出來。她揮退了身後想要遞傘的楚邕,忽然唇角一揚,闖進了雨霧中。
“陛下!”
楚邕的呼聲被她甩在了身後。
姜峤提着裙擺在雨中轉着圈,踩着水,看着那四濺的水花濺在她的裙裳上,将她的裙擺一塊一塊浸濕。有生以來,她第一次覺得面對自由的快樂竟然勝過了死亡即将來臨的恐懼……
手腕忽地被拉住,姜峤頭暈目眩地停了下來,鬓發已經全然被打濕,濕噠噠地沾在頰側,看着有些狼狽,可面上卻還帶着明媚開懷的笑容。
一把油紙傘撐在了頭頂,雨霧散去,霍奚舟那張冷峻英朗的面龐出現在眼前。
他微微蹙着眉,眼底盡是緊張與關切,“皎皎……”
姜峤怔怔地望着他,唇畔的笑意微微凝結。
霍奚舟忽然意識到什麽,眸光一沉,将傘柄塞進了姜峤手中,轉身便要離開。
“霍奚舟!”
姜峤突然叫住了他。
霍奚舟頓住,回過頭。姜峤往前走了兩步,随手丢開了手中的油紙傘,一把捧住霍奚舟的臉,猝不及防吻上了他的薄唇。
霍奚舟驀地瞪大了眼,眸底掠過一絲錯愕。他僵在原地,視線下移,落在姜峤舒展的眉眼上。
油紙傘墜落在地,傘面被飄搖的風雨吹得簌簌作響。
冰冷的雨水洇濕了發絲和衣裳,沿着他們二人的面龐滑落,可姜峤卻絲毫察覺不到寒意,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在沸騰,慫恿着她将一切抛諸腦後,恣意妄為。
霍奚舟從最初的驚愕中回過神來,漆黑的眉宇間湧上幾分柔情和恍惚,可轉瞬間,就又艱難地冷靜下來。
他擡手扶住姜峤的肩,終于将她推開,面上竟是有些無措和茫然,“皎皎……到底怎麽了?”
姜峤擡眸看向他,雨水仿佛将她尋常戴在臉上的冷漠面具都一同沖刷去了,此刻她的眼神是發亮的,笑容也是真實的,整個人都變得鮮活了起來。
她只思忖了片刻,便出聲道,“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耳畔傳來嘩嘩的雨聲,霍奚舟甚至沒有聽清姜峤說了些什麽,面露怔忪,“什麽?”
姜峤的笑容愈發擴大,她主動湊到霍奚舟耳邊,提高音量,“我知道如何解蠱了!”
霍奚舟扶在姜峤肩側的手驀地收緊,眼裏迸濺出難以遏制的狂喜,就連嗓音也激動地有些發啞,“當真?”
姜峤笑着點了點頭。
霍奚舟那雙黑沉的眸子頓時亮得驚人,一下将她擁入了懷中。姜峤也閉上眼,雙手環抱住了他,将側臉貼在那堅實溫暖的胸膛上。
雨霧中,兩具軀體仿佛被雨水密不可分地黏合在了一起,再也無法分開。
***
太初宮。
雲消霧散,雨勢漸微。霍奚舟負手站在廊下,已經換了一身幹淨的衣裳,可發絲卻還未來得及完全擦幹,仍有幾縷額發濕漉漉地垂在輪廓冷硬的面龐上。
他眉心微蹙,在廊下來回踱步,情緒難得這般外露,幾乎将焦慮和擔心寫在了臉上。
寝殿內,姜峤臉色蒼白,微阖着眼半靠在床榻上。一個禦醫正恭敬地跪在榻邊,霍青蘿就站在他身後,又急又喜地催促道,“姜姜,解蠱之法究竟是什麽,你快告訴禦醫!”
姜峤沉默了片刻,才緩緩掀起眼,看着霍青蘿,搖了搖頭。
霍青蘿的表情微微一僵,她似是突然明白了什麽,忽然越過禦醫上前,難以置信地盯着姜峤。
姜峤抿了抿唇,半晌,才低聲告訴霍青蘿,“鐘離慕楚快死了,可能是今日,也可能是明天。”
霍青蘿渾身一震,“可,可你跟他不是……”
對上姜峤平靜的目光,霍青蘿瞬間白了臉,蹭地直起身,“我去找阿兄,無論如何都不會讓鐘離慕楚死……”
“青蘿。”
姜峤傾身拉住了她,“是我親自動的手。”
霍青蘿轉頭看向她,表情更加震愕,“……為什麽?”
姜峤無奈地笑了一聲,“你知道的,我從前一直覺得,好死不如賴活着。只要能活着,任何事都是可以忍受的,任何自由也都是可以讓度的,可這種時時刻刻被拿捏,被/操縱,被掌控的日子,我真的已經受夠了……如今一切塵埃落定,剩下的時日,便讓我感受一下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滋味吧,哪怕是兩日也夠了……”
霍青蘿眼眶瞬間紅了,聲音也略微有些哽咽,“那阿兄……”
“別告訴他,好不好?”
姜峤攥緊了霍青蘿的衣袖,“這是我最後一次騙他了……就讓我再自私一次。這兩日,我不想再看見一張哭喪的臉……”
說着,她的目光掃向一旁跪着的禦醫,聲音裏帶着幾分懇切,“你們幫幫我,可以嗎?”
殿內陷入一片死寂。
“吱呀——”
殿門被推開。
禦醫滿頭冷汗,背着藥箱,捧着一個匣盒走出來。
霍奚舟神色一凜,立刻迎了上去,沉聲問道,“如何?”
“回侯爺,陛下的蠱蟲……已經取出來了。”
禦醫掀開匣盒,一條不起眼的黑蟲屍體躺在盒中。
霍奚舟的眉頭倏然一松,轉過身,大步走進殿內。
姜峤已經被霍青蘿從床榻上扶了起來,聽到動靜,兩人不約而同朝霍奚舟看過來。
霍奚舟動了動唇,剛要說什麽,卻被霍青蘿搶了先。
“我知道自己多餘,阿兄不必瞪我,我這就走了。”
霍青蘿笑着眨了眨眼,松開了姜峤的手,步伐輕快地離開。
偌大的寝殿,頓時只剩下了霍奚舟與姜峤兩人。
四目相接,兩人分明有許多話想說,可真到了此刻,卻是不知從何說起。
霍奚舟頓在原地,定定地望着站在不遠處的姜峤。她穿着一身雪青色的宮裝,挽着簡單卻溫柔的發髻。
這身裝扮,倒是讓霍奚舟想起了他在侯府與姜峤初見的第一日。那個空氣中浮動着梧桐花香的夜晚,姜峤也是一身雪青色裙裳,身上灑落着淺紫色的花瓣與清冷的月輝,眼眶濕紅,眸光氤氲……
只是此刻,她卻是眉目舒展,不似許雲皎時的婉約沉穩,卻也不似姜峤時的淩厲攝人,而是籠罩一層明麗和缱绻。
霍奚舟一聲不吭地看着她,直到姜峤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朝他笑了一下,霍奚舟才回過神,緩步走到她跟前,擡手将她圈入懷中。
姜峤靠在他的胸口,聽着裏面急促而有力的心跳,只覺得自己的心髒也跳得更快了些,“……為什麽看着我不說話?”
“只是忽然覺得有些不真實……”
霍奚舟閉了閉眼,将姜峤擁得更緊了些,臉頰蹭了蹭她的發髻,低低地發出一聲喟嘆。
姜峤沉默了一會兒,才開玩笑道,“看來如今我給你個笑臉,你都已經不适應了……那我往後還是對你冷淡些好了。”
霍奚舟的手臂僵了僵,可很快便聽出姜峤口吻裏的調侃,也逐漸放松下來,低聲道,“怎樣都好,只要在我身邊就好。”
“……”
姜峤沉默。
霍奚舟突然想起什麽,松開姜峤,将頸間那枚銅錢摘了下來,“回建邺後有許多事要處理,一直忘了還給你。”
說着,他拉起姜峤的手,将那銅錢重新串上了她的手腕。三枚銅錢碰撞在一起,發出一聲細微的聲響,卻像是擂鼓一般,敲在了姜峤的心上。
她垂眼,手指摩挲着腕上的銅錢手串,再擡頭時,又是揚唇笑了起來,面上盡是脈脈溫情,襯得那雙本就出塵脫俗的眉眼愈發嬌豔動人。
霍奚舟眸光一深,終是沒忍住,俯首吻住了她的唇瓣。
陰雲翳日,天光逐漸昏沉。
雲垂野和楚邕等人被彥翎帶過來的時候,整個太初宮都安靜得如同一座冷宮似的。
晉陵軍剛剛奪回建邺城,有關鐘離慕楚,有關鐘離氏的暗樁,有關江州一帶的胡人,包括和段秦的聯盟,這一長串事情亟需處理。如今姜峤是君王,自然要先向她回禀,所以他們才來了太初宮。
誰料三人剛走到殿外,就被霍青蘿攔了下來,“是有什麽要緊的事嗎?”
“倒也沒有那麽要緊……”
楚邕答道。
“那能否等兩日後再商議?”
“……兩日後,也可。”
天牢外那一幕,楚邕是看在眼裏的,所以試探地問道,“侯爺在裏面?”
霍青蘿點頭。
雲垂野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他怎麽……”
“陛下/體內的蠱蟲,已經取出來了。”
霍青蘿打斷道。
雲垂野愣住。
殿內,霍奚舟和姜峤相互依偎着坐在後窗窗下。
殿外的動靜傳了進來,姜峤在半夢半醒間睜開眼,小聲問道,“什麽人?”
霍奚舟替她整理着微亂的鬓發,“是楚邕和雲垂野,大約是有政事要向你回禀。可要讓他們進來?”
姜峤只停頓了一瞬,便困倦地搖了搖頭。
“那我去替你處理。”
霍奚舟動了動身子,可剛抽出手,玄色袍袖卻被姜峤牢牢地攥住。
霍奚舟愣住。
姜峤擡眸看過來,許是因為剛睡醒的緣故,她眼眶微紅,眸子裏也泛着濕濡的光亮,“別走。”
如此情形,即便是放在從前,放在他們初識時,霍奚舟尚且拒絕不了,更何況是如今。
霍奚舟幾乎沒有猶豫,便伸出手,重新将姜峤攬入懷中,低低地應了一聲,“好。”
“哪兒都不要去,就在這裏一直陪着我……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