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錐心 (1)
姜峤眸光微閃, 終于看向霍奚舟,嗓音疲憊,态度卻已然軟和了些許, “……你先放開我。”
霍奚舟那雙黑沉沉的眼眸突然亮了一下,隐隐閃過一絲驚喜。他擡手解開了姜峤的穴道, 攬着她的肩便想要将她擁入懷中,“皎皎……”
姜峤只覺得渾身一松, 下一刻便冷了臉, 驀地擡手,摘下發間的鎏金纏枝步搖,朝霍奚舟的頸間刺了過去——
霍奚舟眸光一滞,下意識要閃避開,可又想到什麽, 硬生生頓在原地。
簪尖即将刺入霍奚舟脖頸的那一刻, 姜峤眸底閃過一絲不着痕跡的震愕。她分明已經放慢了動作,憑借霍奚舟的反應, 不可能擋不住這一刺,可他竟然無動于衷……
姜峤咬牙, 手腕一抖, 簪尖就斜刺進了霍奚舟的肩頭。
霍奚舟痛得悶哼一聲,卻仍是固執地伸手, 探向姜峤。
姜峤躲開他的觸碰,一把拔出簪尖, 猛地站起身,向前走了幾步, 霍奚舟的血沿着簪尖滴落, 在地上濺開斑斑點點的紅痕。
姜峤背對着霍奚舟, 沒什麽波瀾地出聲道,“你以為找來這些不明身份的人,胡亂說一通有的沒的,我便會相信嗎?你是武安侯,以威勢脅迫這些人串供說辭,又有何難?”
霍奚舟眸光一滞,眼裏的期望轉瞬化作泡影,錯愕、驚慌和落寞各種情緒一一閃過,令他眉宇間的陰翳去而複返,“那你要如何,才肯信我?”
“在江州時,我也曾這麽問過你。”
姜峤閉了閉眼,“霍奚舟,你信不信一個人,全看證據。可我信不信一個人,只由己心……如今,你也嘗到百口莫辯的滋味了麽?”
霍奚舟啞然,動了動嘴唇,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旁的什麽,他竟真的嘗到舌尖蔓延開的澀味,仿佛剛剛飲下了一碗巨苦無比的藥汁,唇齒間都有些粘稠發澀,
“好……皎皎,你可以不信我,但你便全然信任鐘離慕楚麽?他與越旸暗中勾結,雖不知到底謀劃了什麽,但他很有可能就是向越旸通風報信、害得許氏滅族的罪魁禍首。即便如此,你還要嫁他?”
姜峤表情有一瞬間的失控,好在她仍背對着霍奚舟,不會被看出什麽端倪。她死死咬唇,竭力壓抑着聲音裏的波瀾,“……要嫁。”
這兩個字似是一點星火,被輕飄飄地抛落在霍奚舟心上,瞬間将他整個人都點燃,幾乎要将他勉強維持的冷靜和理智焚燒成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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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一瞬不瞬地盯着姜峤的背影,一只手撐在榻沿,手背上的筋脈肉眼可見地繃緊突起,可他仍強撐着,“為什麽?”
“為什麽?”
姜峤張了張唇,“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你還在與我賭氣,還在怪我認錯了人,怪我從前疑你傷你,所以才用這種方式報複我,是不是?”
霍奚舟将字句咬碎。
姜峤搖了搖頭,口吻已經恢複平靜,“我要嫁給鐘離慕楚,不是為了報複任何人,只有我心悅他這一個原因……這一點,你不是早就知道嗎?”
許是背對着霍奚舟,看不見他的表情,姜峤才能将這段話如此連貫地說出來。
她松開手裏的鎏金纏枝步搖,将步搖狠狠擲在了地上,這一次,簪身終于碎裂得徹徹底底,便是這世上最精通修補的能工巧匠,也再無可能轉圜。
可姜峤猶嫌不夠,又近乎殘忍地丢下最後一句,“我和他之間的事,從來都與你無關。”
霎時間,霍奚舟仿佛清晰地聽見自己的意志轟然崩塌。他猛地站起身,大步朝姜峤走去,震怒、痛苦和嫉妒在那雙眼眸裏并生交雜。
霍奚舟恨不得當下就将她轉過來,推倒在身後的卧榻上,堵住她那張句句剜心的嘴,将這身紅得刺眼的嫁衣撕扯下來……
可在伸出手的那一刻,他腦海中的那一幕幕畫面卻忽然消失了,原本還帶着些惱恨的動作竟也慢了下來,變得酸澀而掙紮。最終,他只是扣住了姜峤的胳膊,從後将她緊緊地擁在了懷裏。
“……那我算什麽?”
室內死寂沉沉,只剩下霍奚舟的聲音。
那聲音嘶啞得幾乎叫他自己都辨認不出,語調裏更是摻雜了幾分卑微的意味,猶如一只被遺棄的喪家之犬,在姜峤裙下搖尾乞憐,乞求她回心轉意。
這一念頭冒出來,迅速就在他心中紮了根,以驚人的速度萌芽蔓生,令他愈發克制不住對自己的憎惡和厭棄。
“皎皎,你對我……可曾有過一絲真心?”
環在腰間的手臂越收越緊,姜峤幾近窒息,身體微微地發抖,她掙紮起來,聲音也失去了方才的從容淡定,“霍奚舟,你是忘了自己當初說過的話嗎?我的真心,何其廉價。”
霍奚舟眸光微縮,單手扣住她的一雙腕子,更加用力地桎梏住了她,“所以你還是在怪我……”
“沒有!"
姜峤斬釘截鐵地打斷了他,“你說的一點錯都沒有,我的真心本就廉價。從小到大,我對太多人動過真心,對雲垂野,對鐘離慕楚,或許對你也有吧……可那又如何?”
說着,她掙紮的動作忽然頓了頓,聲音也低了下來,“與旁的東西相比,這點真心一文不值……”
姜峤說得含糊其辭、似是而非,霍奚舟此刻卻根本無心細想,理所當然地将她口中“旁的東西”當做了鐘離慕楚,“為何……偏偏是鐘離慕楚?”
姜峤閉眼,沉默了半晌,才輕聲答道,“他與別人都不一樣……當年我失去阿母,被帶去永寧宮,見到他的第一眼,他在我心中,便與所有人都不同。可後來發生了太多事,讓我們分道揚镳,越走越遠。直到這次,他将我從山火中救出來,我們才将話徹底說開……”
“夠了……”
霍奚舟終于忍無可忍地打斷了姜峤,本就陰鸷的面容又多了一絲扭曲。他嫉妒得發瘋發狂,內心竄出了一股邪火,卻又被他對姜峤的愛意和愧意死死壓住,令他既想要發洩又不忍。
霍奚舟忽地低頭,唇瓣落在了姜峤頸側。
姜峤重重一顫,頸側傳來火熱而濕潤的觸感,沿着她的頸肩蔓延到了耳廓。
她猛地從霍奚舟懷中掙脫了出來,惱羞成怒地甩手給他一巴掌。
“啪——”
霍奚舟偏過臉,頰上很快現出微紅的指印。
“霍奚舟,別再發瘋了!”
姜峤臉色難看,胸口劇烈地起伏着。她這次用了十成的力氣,自己都覺得掌心火辣辣的。
見霍奚舟半天沒有反應,像是也沒從這一耳光中緩過神,姜峤趁機轉身,匆匆朝屋外走去。
“我會殺了他。”
冰冷的嗓音自身後傳來。
姜峤步伐頓住。
“青蘿這幾年遭受的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霍奚舟轉回臉,神色已經恢複了冷靜,只是眉宇間仍壓着森寒的陰雲,眼眸薄紅,“我不可能放過他。”
姜峤攥了攥手,回頭對上霍奚舟的視線,緩緩啓唇,“他若死了,我亦不能獨活。”
“……”
霍奚舟的臉色變得愈發猙獰可怖。
姜峤卻直接收回視線,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間屋子。
樓下,掌櫃和夥計都不知被引去了何處,瞧不見影子。而從鐘離府跟來的人,除了牧合,都倒在地上陷入昏睡。
姜峤顧不得他們,白着臉跌跌撞撞出了衣坊,好在鐘離府的馬車還候在門口。車夫見姜峤直接穿着嫁衣就沖了出來,還是這麽一幅狼狽的模樣,不由大驚,“娘子……”
姜峤卻沒有理睬他,直接提着裙擺鑽進了馬車。
衣坊隔壁的典當行,二層的窗戶掩着一條縫。
鐘離慕楚負手站在窗邊,目光穿過窗縫,落在漸行漸遠的馬車車頂,神色微怔,不知在想什麽。
牧合出現在鐘離慕楚身後的陰影中,“郎主,女君已經離開了,我們是不是也……”
鐘離慕楚靜了片刻,終于擡手将窗阖上。
馬車內。
姜峤佝偻着身體縮在角落裏,眉頭蹙得越來越近,臉色也越來越白。随着車身一個颠簸,她終于忍不住,猛地用帕子捂住了嘴,隐忍地嗆咳了一聲——
潔白的帕子緩緩移開,上面赫然是一灘猩紅。
姜峤心中的最後一絲僥幸也蕩然無存。
***
一回到鐘離府,姜峤便将自己關進了屋子裏。約莫過了一個時辰,陪同她去衣坊試穿婚服的仆從們才醒過來,見姜峤不見蹤影,頓時大驚失色,匆匆趕回了鐘離府通報。他們前腳進府門,後腳鐘離慕楚與牧合也到了。
不明狀況的幾人生怕被鐘離慕楚責罰,齊刷刷跪在了地上求饒告罪。出乎意料的,鐘離慕楚竟然什麽都沒說,甚至連眼神都未給他們,便徑直從他們面前緩步走過。
幾人面面相觑,心中忐忑不已。
鐘離慕楚穿過行廊,朝主院走去。不過幾天的功夫,鐘離府已經徹底改頭換面,從前死氣沉沉,幾乎沒有什麽鮮豔的色彩,此刻卻擺布了不少花卉盆景,四處懸挂着紅綢,一切都是按照姜峤的喜好重新打理過。
走到姜峤的屋子外,鐘離慕楚頓了頓,才擡手叩門。
半晌無人回應。
鐘離慕楚又啓唇喚道,“阿峤,是我。”
片刻後,房門被從內打開,姜峤垂着頭站在門後,已經換了一身尋常衣裳,而那套婚服已經被齊齊整整地挂在了衣架上,雖放置在角落裏,但仍是顯眼地讓鐘離慕楚一眼就注意到了它。
姜峤打開門後,便側身讓鐘離慕楚走了進來。
鐘離慕楚眯了眯眸子,視線在那身嫁衣上定了一會兒,“牧合被霍奚舟的人引走了。”
他轉向姜峤,這才注意到她蒼白的臉色,眸光一頓,“他與你說了什麽?”
姜峤擡眸,直直地望向他,眼眸濕紅,目光卻是複雜而銳利的,“岐山那場大火,與你到底有沒有關系?”
鐘離慕楚面不改色,幾乎沒有一絲猶豫,“沒有。”
見他回答得如此果決,姜峤愣了愣,眼裏的銳利又變得猶疑而茫然。
鐘離慕楚溫聲道,“阿峤,我後來仔細想過。你從前總是為了一些不相幹的人與我置氣,什麽姜晚聲,什麽霍青蘿,我雖不在乎她們是死是活,卻在乎她們會不會成為你我之間的隔閡……更何況歸雲塢裏都是你的至親,我若對他們出手,豈不是又惹得你記恨?”
姜峤将信将疑地望着他,“沒有那些人,我便與你最親近……難道你不是這麽想的?”
鐘離慕楚眸光閃了閃,“那是我從前的想法。如今……我若當真存了這份心思,為何還要留着你那個表兄,和歸雲塢逃出來的老弱婦孺?”
“……”
姜峤啞然,似是被問住了。
“霍奚舟是不是告訴你,我與越旸有所往來?”
鐘離慕楚淡淡道,“那時你與霍奚舟牽扯不清,我便只能與越旸虛與委蛇,假意幫他繼續尋找廢帝,卻從無透露過你在岐山,更未向他提起火燒岐山的法子。你若不信,我可将與他來往的所有書信都拿出來,你看了便知。”
姜峤沉吟片刻,“……不夠。”
鐘離慕楚不着痕跡地皺了皺眉,很快又恢複如常,“那阿峤想要如何?”
“我要你發誓。”
姜峤盯着他,一字一句道,“若在此事上對我有所欺瞞,便不得善終。”
鐘離慕楚頓了頓,再開口時沒有絲毫猶疑,“這又有何難?”
他豎起手掌,定定地看着姜峤道,“我若在此事上對你有所欺瞞,便不得善終,受盡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到将身體裏的最後一滴血流盡,才能氣絕身亡。”
“……”
姜峤面露怔忪。
牧合捧着匣盒走進主院時,正好看見姜峤穿着嫁衣站在院中,而鐘離慕楚坐在一旁細細打量。
“轉過去,我看看背面……腰那裏是不是有些緊?看來阿峤這幾日被我養胖了些。”
姜峤惱羞成怒,深吸了一口氣,“沒有!不可能!”
鐘離慕楚笑了起來。
如此歡快輕松的一幕實在久違,牧合停在原地,不知該不該上前。就在他躊躇時,鐘離慕楚已經朝這邊看了過來。
對上鐘離慕楚的視線,牧合硬着頭皮迎了過去,将手中的匣盒呈上,“郎主。”
鐘離慕楚笑容微斂,接過匣盒,起身走到姜峤跟前,将盒子遞到她手中。
“給我的?”
姜峤愣了愣。
鐘離慕楚颔首,“還給你的。”
姜峤不解地掀開匣盒,盒中赫然是一把寒光凜凜的匕首,上面刻着熟悉的“勾魂”二字。
“勾魂?”
姜峤怔住。
“我贈你的東西,自然不能讓它不明不白地丢了。”
鐘離慕楚看了一眼勾魂,“更何況,這的确是世間難得的好兵器。往後你好好保管,拿着防身。”
“……嗯。”
姜峤心情複雜地阖上匣蓋。
鐘離慕楚擡眸,目光落在姜峤衣領下若隐若現的那道紅痕,眼底的溫度冷了冷,意有所指道,“有了這把匕首,便是武藝再高強的人也能被傷個半條命,即便是霍奚舟,也不例外。”
姜峤面色僵了僵,只覺得這柄勾魂變得燙手起來。
“……知道了。”
她含糊地應了一聲,将匣盒在石桌上放下,轉移話題道,“将笙娘從越旸身邊接出來的事,你安排得怎麽樣了?”
鐘離慕楚看向牧合。
牧合垂眼,“汾陽郡王如今似是魔怔了一般,全然将她當做了朝月公主,形影不離,看管極嚴,若貿然動手,怕是會打草驚蛇。”
姜峤皺眉。
鐘離慕楚勸道,“阿峤何必急于一時。待我們大計業成,扳倒越旸後,她自然能恢複自由。何況我見她如今在汾陽郡王府,過得也是春風得意,想不想離開還兩說。”
姜峤思忖片刻,“能想辦法讓我再見見她嗎?”
鐘離慕楚默了默,“我來安排。”
姜峤這才轉憂為喜,捧起桌上的匣盒,“我先進去,将衣裳換了。”
她轉身,邁着輕快的步伐離開。
房門阖上。
牧合看向鐘離慕楚,“郎主是打算帶女君去郡王府嗎?未免有些太冒險了,萬一被越旸認出來……”
鐘離慕楚神色淡淡,“若我沒記錯,過幾日便是春獵。”
牧合登時明白了他的意思,轉而說道,“還有一事,剛剛收到消息。”
鐘離慕楚側眸。
“段秦使臣不日便要到達建邺,出使之人是段秦太子,段景明。”
鐘離慕楚挑了挑眉,唇角浮起一絲意味不明的冷笑,仰頭看向陰沉沉的天空,“也罷,建邺這潭水,攪得越渾越好……”
***
建邺城,城門大開。
城樓外,禁軍分列而立、嚴陣以待。陣列前,霍奚舟穿戴着銀甲玄袍高坐馬上,神色冷峻肅戾,薄唇緊抿成了一條直線,令旁人看一眼便心生畏懼,不敢輕易靠近。
越旸乘着坐辇姍姍來遲,“本王來晚了,侯爺見諒。”
霍奚舟看也沒看他,冷冷道,“若壞了段秦與南靖的結盟,見諒二字便不夠了。”
越旸臉上有些挂不住,還想說些什麽,卻聽得不遠處忽然傳來些動靜。
二人舉目望去,只見沙塵滾滾,一輛四架馬車在侍衛的護送下朝這邊疾馳而來。
行到近前,隊伍的速度逐漸放緩。伴随着建邺城外的震天鼓聲,馬車在距離霍奚舟和越旸十數米開外處停了下來。
霍奚舟并未下馬,越旸也坐在車辇上一動不動,而段秦的馬車也遲遲不見人走出來。
雙方在節奏越發急促的鼓聲中僵持着。半晌,終是段秦使臣率先下馬,掀開了車簾。
鼓聲戛然收尾。
身穿蟒紋紫衣、頭戴金冠的段秦太子出現在衆人視野中,他大步走下馬車,身形高大,腰背直挺,一眼便能看出是常年習武之人。
日光斜照,段景明清俊硬朗的面容也逐漸清晰。
對上那雙死水幽潭般的眸子,越旸臉色倏然僵住。
按捺下心中的不安和疑問,越旸勉強撐過了迎接使臣的儀式,直到接風宴結束,使臣都被帶去驿館安頓後,他才攔下了要回府的霍奚舟。
“那位太子殿下當真是你送回段秦的段景明?”
越旸臉色難看。
霍奚舟面無表情,“這還能做得了假?難道郡王以為,方才所有人都在陪一個冒牌貨過家家不成?”
“……我曾在宮中見過他,他分明就是姜峤身邊最得力的那個死士,從前叫雲垂野!”
越旸氣急敗壞地嚷了起來。
霍奚舟仍是不為所動,眉宇間掠過一絲躁郁和不耐,“所以呢?”
越旸頓住,表情扭曲了一下,“你當初就該殺了他,怎麽能将他送回段秦,這與放虎歸山有什麽區別?!你……”
“我從未見過什麽雲垂野。”
霍奚舟嗓音冰冷。
越旸被他一句話噎住,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的确,雲垂野在姜峤身邊神出鬼沒的,就連他也只是偶然見過一兩次。而霍奚舟常年不在建邺,不認識雲垂野簡直再正常不過。可是……
“況且,姜峤已經死了,你還有什麽可擔心的?”
霍奚舟掀起眼,眸光森冷地看向越旸。
越旸皺眉,“若雲垂野要為她複仇呢?他如今搖身一變成了段秦太子,再也不是當初那個空有武藝的死士了!”
停頓了片刻,他搖頭,“不行,與段秦聯盟之事,還得從長計議!”
霍奚舟臉色驟沉,斬釘截鐵地,“絕無可能。”
語畢,也不管越旸是何反應,他決然地轉身離開。
***
空中無星無月,夜色漆黑如墨。
姜峤獨自坐在窗邊,手裏拿着書冊,卻遲遲沒有翻開下一頁,一臉心事重重的模樣。
一陣風突然吹熄了屋內的燭火。
姜峤回過神,放下書冊,轉頭朝角落的燭架看了一眼,起身走過去。她拿起火折子,剛想将燭火重新點上,忽地看見地上被月色映照着兩道拉長的人影,一個是她的,而另一個……
姜峤心口一緊,不動聲色地伸手,摸到了枕下藏着的勾魂,猛地轉過身,正對上一個穿着夜行衣的蒙面人。
“什麽人?”
來人擡手,摘下臉上的黑布。
借着月色看清他的面龐,姜峤攥着勾魂的手猝然松開,面露愕然,“雲垂野?”
雲垂野死水般的眸子終于泛起波瀾。
時至今日,他仍覺得雲垂野這個名字比什麽段景明要悅耳得多。
“主上。”
他将段秦太子的身份抛之腦後,像從前做死士那般低下身,行禮跪拜。
姜峤卻不敢再受他一拜,連忙上前,将他扶了起來,“不可……”
她将聲音壓得更低,“你怎麽會在這兒?”
雲垂野的目光落在姜峤手上,沉聲答道,“替段秦來商議同盟一事……還有,帶你離開。”
姜峤怔住,“我……”
手上忽地一冷,她垂眸,只見雲垂野的手竟是覆在了她的手背上,五指收攏,緩緩握住,動作中帶着幾分試探,“我如今已在段秦站穩腳跟,主上随我離開,定不會有後顧之憂。”
姜峤抿唇,沉默了片刻,才将手抽了出來。
雲垂野眸光一黯,轉眼看向那件被衣架撐立在角落裏的婚服,臉色沉沉,“難道你當真想要嫁給鐘離慕楚?你有多憎惡他,沒人比我更清楚。”
聞言,姜峤将本已到了嘴邊的解釋又咽了回去,她背過身,“……我有自己的考量,你不必過問。”
雲垂野手掌攥成了拳,目光落在姜峤的背影上,向來寡淡冷漠的臉上難得露出一絲不甘與譏嘲,口吻也變得犀利起來,“你總是有自己的考量,從不向我透露半分,甚至還要替我做決定,騙我跟着段涉回段秦……”
“可如今,孤已不是當初那個只知聽令的侍衛了。”
姜峤心口一緊,轉頭看向雲垂野,眼神微冷,“鐘離慕楚以權壓我,霍奚舟以勢欺我。怎麽,如今連你也要仗着段秦國威對我威脅逼迫,是嗎?”
她咬牙,字句在唇齒間碾碎,“太、子、殿、下。”
雲垂野眉宇間的鋒芒倏然退散,似是被戳破了最隐秘不可告人的心思,一時間既心虛又難堪,竟是不敢再直視姜峤的雙眼,恍恍垂眸,“……我并無此意。”
屋內的氛圍一時凝滞了,兩人都陷入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姜峤神色緩了緩,率先打破僵局,“此地不宜久留,你快些離開,往後也不必再冒險闖進來尋我。你如今是段秦太子,太過惹眼,若被人發現你與我有所來往,反倒會給我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雲垂野沉沉地看了她一眼,終是什麽都沒說,轉身從窗戶翻了出去,頃刻便與屋外深沉的夜色融為一體。
“……”
姜峤走到窗前,擡手将窗阖上,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武安侯府。
霍奚舟挾着一身涼意回到侯府。前腳跨過門檻,彥翎後腳就迎了上來,跟在他身後,“侯爺,老夫人和二娘子還在等你一起用飯。”
“告訴她們,不必等了。”
彥翎面露難色。
霍奚舟掃了他一眼,“去。”
彥翎這才悻悻地轉身離開。
霍奚舟屏退了一衆下人,獨自一人穿過游廊朝後院走去。
忽然,他的腳步頓住。
霍奚舟淡淡擡眼,望向游廊盡頭的那片陰影,薄唇啓合,吐出幾字,“出來吧。”
下一刻,穿着夜行衣的雲垂野從黑暗中走了出來。
四目相對,兩人神色各異。
***
南靖雖重文輕武,但還是延續了一年兩次圍獵的傳統。每逢盛春和初秋,禁軍都會包圍钤山,将山上的飛禽走獸通通驅趕到皇家獵場,等待南靖皇室帶着文武百官進入獵場,大展身手。
各色旌旗随風曳曳,浩浩蕩蕩的隊伍進入獵場,地上的沙石都被略微揚起,隆隆地震顫着。
霍奚舟領着自己的親衛隊走在最前方,為天子儀仗開路,越旸緊随其後。天子儀仗夾在他們二人之間,甚至都變得有些不起眼了。
越旸之後,便是段秦太子的儀仗,最後才是文武百官。繡着睚眦紋的華麗車蓋夾在其中,與天子儀仗相較也毫不遜色,在隊列末尾倒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一衆人進了獵場,按照次序安頓下來,又完成了一整套繁缛的禮節,才由霍奚舟出面,代替天子射第一箭。
霍奚舟身穿玄色勁裝,一手持着弓,一手扯了扯缰繩驅策着馬上前,衣袍在風中獵獵作響。他取出一支箭矢,搭弓拉滿,對準了不遠處疾跑的麋鹿。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覺聚集在那支箭上,整個獵場都安靜了下來。
下一刻,弓弦一松。只聽得“嗖”地一聲,破空而出的箭矢貫穿麋鹿的要害,麋鹿猝然倒地。
“好!”
獵場中傳來一聲突兀的拍掌叫好。
衆人頓時轉移了視線。就連姜峤也下意識從霍奚舟身上移開了眼,循聲望去,想要看看如此肅穆的場合,究竟是什麽人這麽張揚放肆。
只見一個穿着團龍戎服、看着不過六七歲的孩童從最中央的帳幕中跑了出來,身上還背着特制的小弓箭,滿臉佩服地望着霍奚舟,随後又跑向為他準備好的小馬駒,手腳并用地想要跳上去。
“快,快扶朕上馬,朕也要像大将軍一樣,射只小鹿回來!”
“……”
姜峤心情複雜。
他就是姜昭,那個被越旸和霍奚舟推出來取代她的倒黴蛋。
說起來,還是姜峤第一次見到自己這位遠房堂弟,別的不說,但那股沒心沒肺的傻勁看着應是他們姜家人無疑……
姜峤忍不住又開始思考。近百年來,姜氏的皇帝加起來到底有沒有一百個心眼,或許靖武帝一人便占了九十九個,其餘的,怕是共用一個心眼一個腦子吧?
随着姜昭騎上馬,在侍衛的看護下朝山林中動身,越旸也跟身邊的笙娘說了句什麽,意氣風發地走出營帳,策馬離開,王公大臣們紛紛跟了上去。
倒是最受人矚目的霍奚舟,在射出第一箭後就翻身下了馬,将弓丢給了一旁的彥翎,似是對山中的獵物毫無興致。
段秦的使臣原本還極力勸雲垂野上場,想要讓他與霍奚舟一較高下,好為段秦立威,誰料他們勸得口幹舌燥,一轉頭竟看見霍奚舟丢弓下馬,頓時噎住,什麽話都說不出口了。
轉眼間,營帳間只剩下一些不擅騎射的文官和世家女眷。
姜峤終于按捺不住,從鐘離慕楚身邊站了起身,低聲道,“我可以去尋笙娘了嗎?”
鐘離慕楚擡頭看了她一眼,颔首,“讓牧合跟着你。”
姜峤皺了皺眉,“我不過是去關心關心她的近況,說些女娘之間的私密話題,這也值得讓他跟着監視我?”
“這并非監視,而是保護。”
鐘離慕楚眯了眯眸子,“之前我便想問你,你與那漁家女何時變得如此親密,能有什麽私隐可聊?況且,她還長着那樣一張臉,你從前與姜晚聲那般生疏冷漠,怎麽和一個贗品倒是姐妹情深起來了?”
姜峤聞言更是不悅,忍不住出言相譏,“舅舅不是最讨厭血脈親緣那一套麽?當年對着和自己同出一脈的族人都能趕盡殺絕,對我這個半分關系沒有的外甥倒是比誰都親近。這話從你嘴裏問出來,不覺得可笑麽?”
鐘離慕楚頓了頓,也不知怎麽就被取悅了,擡手拉了姜峤一把,讓她跌坐進了自己懷裏,“說得有理。”
姜峤身子微微一僵,分明想要立刻掙脫,卻遲遲沒有動作。
營帳外,一截玄衣袍角忽地閃過。
不遠處,彥翎正擦拭着霍奚舟的弓,想要收起來,手上卻突然一空。
他詫異地擡頭,只見霍奚舟去而複返,臉色陰沉地奪回了弓,“侯爺?”
霍奚舟氣壓極低地轉身,恰好對上從營帳中走出來的雲垂野。
兩人相視一眼,沒有對話,卻不約而同朝自己的馬走去。
營帳內。
鐘離慕楚側眸打量懷中的姜峤,笑了笑,“我突然發現,我可能還是更喜歡你牙尖嘴利,與我針鋒相對時的樣子……”
姜峤扯了扯嘴角,忍不住得寸進尺道,“那你還真是下……唔。”
鐘離慕楚雙指捏住了她的臉頰,令她再也不能将後面一個字吐出來,“再說下去就過了。”
對上姜峤不忿的眼神,鐘離慕楚眼中笑意更甚,很快便松開了手。
姜峤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神色稍斂,鄭重其事道,“你不是問我,為何與笙娘變得那麽親密嗎?被霍奚舟囚困在江州時,每日只有她來看我,陪我說話,陪我下棋,明明已經知道了我的身份,但還是願意摒棄廢帝的名號看我,相信我,為了幫我逃離江州,不惜觸怒霍奚舟……”
姜峤越說越認真,她轉頭看向鐘離慕楚,不知為何,忽地停頓了片刻,才怔怔地喚了他一聲,連名帶姓的,“鐘離慕楚,這世上還是有人幹幹淨淨的,只是我們生錯了地方。”
此話一出,鐘離慕楚唇畔的笑意猝不及防凝滞了。
有那麽一刻,他眼前忽然閃過了鐘離潇悲憎交加的那張臉,與姜峤的面容交疊重合。
他聽見鐘離潇撕心裂肺地哭訴着,“我做錯了什麽?我不過是生錯了地方,投胎到了鐘離家!”
鐘離慕楚心中湧起些說不清的感受,好似有某個充斥着戾氣和痛苦的角落,因姜峤這句話得到了一瞬間的安撫與慰藉,令他整個人都變得有些不對勁。
他竟覺得,姜峤對他說一百句軟話好話,恐怕都不及這一句交心的話來得更有沖擊。
被鐘離慕楚一瞬不瞬地盯着,姜峤眼裏閃過一絲清明,她終于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竟也莫名覺得尴尬和難堪。
姜峤倉皇起身,“我走了。”
目送她落荒而逃的背影離開了營帳,鐘離慕楚沉默不語。
“郎主,”牧合走到近前,問道,“可要屬下悄悄跟過去……”
“……算了。”
鐘離慕楚收回視線,面上又恢複如常,“獵場裏可安排好了?”
牧合點了點頭。
鐘離慕楚揉了揉眉心,“處理幹淨,盡量不要留下什麽痕跡。”
“是。”
姜峤系上面紗,從營帳和人群中穿過,終于找到了遠離人群的笙娘,只是她的身後還跟着幾個郡王府的侍衛和婢女。
姜峤放緩步伐,不遠不近地停了下來,咳嗽了兩聲,便成功吸引了笙娘的注意力。笙娘轉頭看見姜峤,眸光亮了一下,剛想走過來,卻見姜峤朝她使了個眼色,随即就像沒看見她似的,若無其事地朝一旁走開。
笙娘頓在原地,眼角餘光掃過身旁的侍從。
片刻後,姜峤在營帳後等來了孤身一人的笙娘。
“雲娘子……”
笙娘匆匆走了過來,“娘子可是有話要對我說?”
姜峤掃視了一圈四周,又将她往旁人看不見的死角拉了拉,鄭重其事地,“我說過,會将你從汾陽郡王府救出來。不瞞你說,其實這次春獵,鐘離慕楚已經有所計劃,要置越旸于死地……”
笙娘神色一僵,眼裏露出幾分驚惶錯愕,“什麽計劃?”
姜峤側眸,越過營帳看向那樹影重重的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