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訣別
歸雲塢, 祠堂外。
“你說她背了多少?!”
許毅之面露震驚。
許修竹提着食盒,剛從祠堂出來,面上的訝異之色并不比許毅之少, 更多了幾分感慨,“已經背完第一冊 了。”
許毅之仍是不敢相信, “那暗室裏總共只有十八冊,短短一夜, 她怎麽可能背完一整冊?”
“我瞧她的樣子, 應是徹夜未眠……”
“徹夜未眠也做不到如此快,恐怕還要加上過目不忘吧?”許毅之忍不住朝祠堂的方向看了一眼,眼裏閃着莫名的光,“若這麽算下來,豈不是最快十日, 最多不過半月, 她就能背完十八冊出關了?”
許修竹垂眼思量,“阿父, 我方才與雲皎聊了兩句,她在奇門遁甲一事上, 的确頗具天賦。便是當初最快通背十八冊的祖父, 也用了一個月。若雲皎當真能在半月之內出關,那便是咱們許氏一族的第一人了……”
許毅之若有所思, 拄着拐杖緩緩離開。
暗室內。
姜峤屈膝坐在木梯上,書冊在腿上鋪開, 身側放置着燈盞。她低垂着眼,專注而認真地讀背着一個個陣法, 躍動的燭影投在她臉側, 泛着融融的暖意。
起初說要背完這些書, 她還覺得許毅之是在懲罰自己。可翻開書冊,發現是早已失傳的陣法秘籍,她才意識到這是許毅之認可了她的身份,所以才有心要将這些術法傳授于她。
姜峤本就對這些極為感興趣,讀起來絲毫不覺得疲累。
時間在書冊一頁一頁的翻閱中過得飛快。越到後面,書頁上的陣法便越來越複雜,越來越難記,姜峤沉浸其中,甚至連許老太太和許修竹夫婦來給她送飯食時,她也顧不上搭話,而是一邊吃一邊背。
如此下來,她自然沒有看出這幾人的臉色越來越凝重,像是徹底與世隔絕了一般,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發生了什麽,也不知歸雲塢已經漸漸變了天。
轉眼過了十日,姜峤合上最後一冊書卷,頭暈腦脹地從木梯上走下來,剛想躺下來好好睡一覺,暗室的門竟是忽然開了,進來的還是許老太太和許修竹夫婦三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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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藏書室待了十日,這還是頭一回他們三人一起進來。
姜峤面露詫異,打起精神迎了上去,“外祖母,舅父,舅母……”
“皎皎。”
許老太太疾步匆匆地走了過來,一把握住姜峤的手。
姜峤只覺得掌心被塞進了什麽異物,微微一愣,垂眸看去,竟是她從小戴到大的那三枚銅錢手串。
“外祖母,這是……”
“雲皎。”
許修竹搶先開口道,“舅父有件事,想要求你幫忙。”
姜峤連忙應聲,“舅父盡管吩咐就是,雲皎定當全力以赴。”
許修竹頓了頓,與許老太太相視一眼,鄭重其事地出聲,“舅父要拜托你,出山去尋你表兄。”
姜峤怔住,眼裏閃過幾分詫異,她張了張唇,可已經到嘴邊的應承之語卻還是沒能吐出來,轉而變成了,“可外祖父那邊……”
“你放心,阿父那邊有我們,等你尋回謙寧,他不會真的将你們趕出去的。”
“雲皎,”姜峤的舅母也上前一步,懇切地攥住了她的手,“整個歸雲塢,除了常常出山采買的那些人,只有你對外面的狀況最熟悉,如今只能靠你将他尋回來了!”
“……”
姜峤咬唇,面露難色。
她雖是最熟悉外面狀況的人,但恐怕也是最不願離開歸雲塢的人。可偏偏是她最親的人提出了這種要求,她能拒絕嗎?
“時間快來不及了,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
許修竹朝外面看了一眼,口吻裏多了幾分焦慮心急。
眼見姜峤還在猶豫,許老太太嗓音微顫,“皎皎!聽外祖母的,一定要找到你的表兄!”
姜峤腦子裏一片混沌,終于松口答應,“……好,我去。”
一行人匆匆出了祠堂。
祠堂外正是夜半三更,整個歸雲塢沒有半點燈火,還莫名起了山霧,越發伸手不見五指。周遭也靜得可怕,風聲、水聲還有蟲鳴聲通通都聽不見。
許修竹提着一盞燈籠,領着路繞到祠堂後,用木棍在崖壁上敲了幾下,一個逼仄的洞口便從緩緩移開的藤蔓後現了出來。
“這是……”
姜峤隐隐有種不詳的預感,剛想開口問幾句,肩上卻已經被許老太太挂上了早就收拾好的包裹,手裏被塞進了一個火折子。
“就從這裏出去,記住,要走滿三個時辰才能出山,半途中遇到岔口,千萬不要出去!”
姜峤被推到洞口,猶豫了片刻,轉身道,“外祖母,舅父舅母,今夜好像有些太晚了,不如明日再……”
“不行。”
許老太太臉色難看,斬釘截鐵地。
姜峤懵了一下。
許修竹連忙上前解釋,“若拖到明日,你外祖父怕是就要發現了……快走吧。”
“……”
姜峤終于還是走進了黑黢黢的洞口。
“雲皎。”
許老太太忽然又出聲喚住了她。
姜峤回頭。
可許老太太的臉已經隐在了黑暗中,不僅是她,還有許修竹夫婦,也同樣看不清表情。
“皎皎,一直往前走,千萬別回頭,記住了嗎?”
姜峤聽見許老太太的聲音。盡管聽不出什麽情緒,可不知為何,她心中更加忐忑不安。
“你們放心……我一定會盡快尋到表兄,将他帶回歸雲塢的。”
姜畩澕獨傢峤許諾。
然而這句話卻好一會兒沒有得到回應。
半晌,許修竹才嘆氣,“好孩子。謙寧自小魯莽一根筋,你……多多包容他,行嗎?”
“……我會的。”
藤蔓恢複原位,洞內瞬間只剩下火折子的微弱光亮。
姜峤在原地站了片刻,直到洞壁上的冰冷水滴落在頭頂,她才打了個激靈,緩緩轉身,往前走去。
為了背陣法,她已經連着十日沒有睡過好覺了,其實精神和體力都幾乎瀕臨極限,沒走多遠便有些頭暈目眩,只能停下來,扶着洞壁微微喘氣。
不由自主地,姜峤心中隐約生出幾分怨氣。
她原以為,外祖母和舅父舅母都是疼愛自己的,可沒想到,這份疼愛還是遠遠不如許謙寧得到的……為了許謙寧的安危,他們就全然不顧她的感受了……
姜峤眸底閃過一絲異色。
不對,不對,一定有哪裏不太對……他們不是這樣的……她能感受得到……
歸雲塢裏的詭異霧氣,外祖母和舅父舅母臨行前的一舉一動,從眼前一一閃過。
姜峤猛地回過頭。不知是錯覺,還是真的,她似乎嗅到了一股焚燒濃煙的氣味……
一顆心驟然下墜。
姜峤轉身,飛快地往回跑了起來。
經過一處岔口時,焚燒的煙味忽然變得更濃重,姜峤咬牙,直接将許老太太說的那些話抛到腦後,扭頭沖出了半山腰的洞口。
踏出洞口的一瞬間,滾滾濃煙撲面而來——
“咳!”
姜峤猝不及防嗆了好幾下,只能用衣袖遮掩着口鼻。一擡眼,她便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
岐山上下,漫山遍野都燃着大火,沖天的火光将夜空照得徹亮,四處充斥着樹木草葉被焚燒的枯焦味。她驀地瞪大了眼,腦子裏忽然電光火石地閃過什麽——
“若換做手段狠辣些的人,何須管你什麽陣法,只要一把火燒起來,将那些布陣的樹木草葉燒個精光,陣法自然不攻而破!”
霍奚舟曾經恐吓過她的那些話又在耳邊回響,姜峤眼裏閃過一絲驚懼。
燒山……燒山!有人要縱火燒山,攻進歸雲塢!
她渾身一顫,踉踉跄跄地朝山崖邊沖了過去。直到看見歸雲塢上空仍是迷霧叢生,她才瞬間止住了步子,略微松了一口氣。
可細細一想,她卻又覺得不對勁。
今時不同往日,姜峤在藏書室待了這麽十日,背了整整十八冊陣法秘籍,已經能一眼瞧出陣法蹊跷。她方才只那麽掃了一眼,就發現山上原來的陣法已然被破壞,可為何……
聯想到方才從歸雲塢離開時看到的,姜峤猛地擡眼。
“難道是……人陣?”
山中此刻已是汪洋火海,縱然書冊上說技巧高明之人能夠利用任何天時地利、世間萬物結陣,可面對一片枯木死灰,也是束手無策。
當務之急,是要掩護歸雲塢的老弱婦孺先撤離。若想臨時結陣,最快最容易控制的便是以人布陣!
她方才從祠堂出來,一個人都沒看見,怕是還沒撤離的都跟着外祖父去維持陣法了。而外祖母和舅父舅母也決定留下來善後……他們是擔心她不願走,所以才用許謙寧的幌子騙她出山……
難怪,難怪他們方才說那樣的話……還讓她一定要找到許謙寧,往後要包容他……這分明是訣別的話!
不行,她要回去……她不能這麽一走了之。
姜峤咬牙,剛要轉身從暗道回歸雲塢,忽地聽見數不清的長箭破空聲從山林中傳來。
“!”
姜峤眸光驟縮,循聲回頭。只見無數支燃着火的箭矢,如流星般齊刷刷朝迷霧中射去。
若是這箭矢射在結陣之人的身上……
姜峤臉色倏然間變得慘白。
下一刻,山崖下的迷陣果然盡數消散,現出了歸雲塢原本的面貌。正如姜峤所想,山坳四周分散站了不少結陣的人,大多數是男人,可也有兩個穿着布裙的女人尤為顯眼,而其中一個,身上正中了箭,倒在了另一人懷裏……
舅母……
姜峤腦子裏轟然一響,手指顫抖着蜷縮起來。
迷陣已破,山林中射出的箭矢也終于停下來,可此時此刻,歸雲塢的那些良田屋舍、阡陌小路上已經插滿了燃着火的箭矢,火勢迅速蔓延開。
伴随着沖鋒的呼喊聲,黑壓壓的将士們從山林中沖了出來,徑直朝歸雲塢中殺了過去。
看清那些将士身上穿着的玄紋輕甲,姜峤整個人僵住。
晉陵軍……只聽霍奚舟調遣的晉陵軍……
仿佛有一根巨大的釘子,從腳底貫穿,将姜峤釘在原地。一時間,從頭到腳的血液仿佛都凝結成冰,侵入骨髓的寒意狠狠紮入她的四肢百骸,連呼吸仿佛都停住了。
直到眼睜睜看着将士們沖進歸雲塢,用刀劍貫穿了一個逃竄的塢民,姜峤才猛地回過神來,發了瘋似的想要沖過去。
腳下突然被一塊山石絆住,霎時間,眼前天旋地轉,姜峤整個人重重地栽了下去,雙手撐在地上,卻被尖利的石子狠狠劃拉出了一道血口子。掌心傳來劇痛,可比起此刻心口的疼痛,卻算不上什麽了。
她掙紮着想要站起來,身後突然傳來一人步伐匆匆的腳步聲。
姜峤來不及躲藏,也無心躲藏,回頭望向來人,雙目赤紅。
火光映照下,來人身穿深色勁裝、披着玄色銳甲,英俊森寒的面容隐在盔胄下,半明半暗,猶如鬼魅。
四目相對。
姜峤眸底映着的火光猝然向上竄動了一下,迸出無盡的恨意,嗓音嘶啞,“霍……奚……舟……”
霍奚舟疾步走來,一把扣住姜峤的手腕,“跟我走!”
姜峤掙紮着要甩開他的手。
霍奚舟卻攥得越發用力,忍不住呵斥了一聲,“你現在過去也只是送死!”
姜峤顫抖着擡眼,朝山崖下望去,只見歸雲塢已經陷入一片火海,除此之外,便是屍體,被刀劍貫穿的屍體。
這一刻,她突然有些痛恨自己的眼力,為什麽,為什麽隔着這麽遠,她卻能将每具屍體的遺容都看得清清楚楚?舅母,舅父,還有躺在一起的外祖父和外祖母……
姜峤停頓了一下,眼淚簌簌落下,然後便是更加瘋狂的掙紮。
“姜峤!”霍奚舟死死盯着她,“你不要命了嗎?你不是最怕死了嗎?”
姜峤像是受了什麽刺激,突然爆發出極大的力氣,猛地甩開了霍奚舟的手,一下掙脫了桎梏,“為什麽?!”
霍奚舟擰眉,剛想要說什麽,目光觸及姜峤憎恨怨怒的眼神,心髒像是被什麽刺了一下,整個人都愣住了。
“為什麽,為什麽不肯放過我?!”
姜峤撕心裂肺地吼了起來,嗓子被越來越近的濃煙嗆得更加沙啞。
霍奚舟臉色微變,“今日這場山火與我無關。”
轉眼見不遠處的山火已經燒了過來,他也再顧不得其他,“來不及了,有什麽話以後再說!”
“以後,什麽以後?”
姜峤紅着眼看向他,神志幾乎也要被這場山火燒得昏蒙,“被你帶回江州關起來,一輩子當你的禁/脔,一輩子做姜晚聲的替身,求你饒恕嗎?霍奚舟,你不配!這世上,那麽多人辱我罵我,欺我殺我,想要将我千刀萬剮!可你知不知道,這其中最不配的人就是你!”
語畢,她忽然沖上前,一把揪住霍奚舟的衣領,從他脖頸間拽出了那枚銅錢。
霍奚舟眸色一沉,來不及阻止姜峤,便察覺到頸邊傳來一絲疼痛。
姜峤狠狠扯斷了系着銅錢的繩子,“你不是想知道,為什麽我對這枚銅錢這麽在意嗎?”
霍奚舟驀地擡眼看過來。
姜峤頭疼欲裂,深吸了一口氣,将那枚仿造的銅錢一把丢進了火海中,“我現在告訴你!”
“姜峤!”
霍奚舟一驚,往前竄了幾步想要接住。
“那是假的,真的在我這裏。”
姜峤擡手,寬大的袍袖層層疊疊落下,露出已然染血的三枚銅錢。
霍奚舟轉頭,看清她手腕上的銅錢手串時,眸底倏然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愕。
“霍奚舟,可憐你僅憑一件衣裳,就篤定自己當初遇到的人是姜晚聲……你日日夜夜對着她那副畫像悼念的時候,可曾有過一絲懷疑,那粒淚痣并非是畫師漏畫!而是她姜晚聲,原本就沒有!”
姜峤的話猶如一道道落雷,狠狠劈向霍奚舟,幾乎将他劈得有些站不穩,像是有什麽重要的東西正在坍塌。
他死死盯着姜峤手腕上的銅錢手串,眉宇間情緒翻湧,逐漸化作滔天巨浪——
見他如此,姜峤反而有些瘋魔地笑了起來,“當初那只摔斷了腿的貍奴,你還記得嗎?”
霍奚舟神色遽變。
“你可知那只貍奴是何結局?幾日後,它在宮道上遇見了姜晚聲,僅憑一身裙裳,就将她錯認成了我,于是撲了上去讨好賣乖。結果被姜晚聲的宮人活生生打死……”
姜峤的笑聲顫抖起來,“霍奚舟,你堂堂一軍主帥,何其骁勇,何其威風,最後竟與一只貍奴毫無分別……換了件衣裳便将救命恩人錯認!”
霍奚舟面上頭一次露出近似于慌亂的表情,“是你……怎麽會是你……”
“失望嗎?當初你在皇宮裏遇到的,後來念念不忘、藏在心裏的,從來都是我這個卑劣惡毒、自私自利的小人!”
姜峤眼眶通紅,止不住地流着淚,唇畔的嘲諷卻越來越明顯。
“我将那麽重要的銅錢贈給了你,從此你逢兇化吉,無往不利,而我卻山窮水盡,災厄不斷……你在宮宴上一箭穿石,名聲大噪的時候,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母親死于棍杖之下;你在上谷一役死裏逃生的時候,我只能在鐘離慕楚的股掌中茍全性命……你是民心所向,是正義之師,而我卻弑兄弑父,十惡不赦……”
霍奚舟臉色變得慘白,薄唇徹底失去了血色,嗫嚅着卻沒能發出絲毫聲音。
“口口聲聲說,我是你的同路人,是你的恩人,是你掙脫業障的念想,對你救命又救心,可這樣的人站在你面前,你竟然認不出她—”
趁着霍奚舟被這些突如其來的诘問淹沒,姜峤一步一步朝身後的火海中退去,“不是要将我拆骨扒皮,讓我血債血償嗎?今日就如你所願。”
她口吻惡毒地詛咒着,“霍奚舟,千萬要記住,這一次,是你親手将我送上絕路!”
語畢,她翩然轉身,沖進了光怪陸離的大火中,身後傳來霍奚舟痛苦而扭曲的嘶吼聲。
作者有話說:
進入複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