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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叛逃 (1)

“到我了, 姜晚聲與我,你又要如何選?”

今日她就偏要跟霍奚舟比一比,到底是誰的問題更犀利。

果不其然, 霍奚舟沉默了,定定地看向姜峤。

“這有什麽好猶豫的?我跟姜晚聲天差地別, 比不了,你直說就是。”

見他沉默, 姜峤忍不住嘲諷地嗤笑道, 可望進霍奚舟眼裏的那一刻,她面上的嘲意卻忽然滞住。

那雙漆黑暗眸裏,清楚分明地倒映着她一人,雖沒有回答,卻又像已經給出了答案。

有那麽一瞬, 姜峤竟心慌起來。眼見着霍奚舟啓唇要說什麽, 她忽地冷下臉,打斷了他, “我不玩了。”

她轉身剛要離開,霍奚舟的聲音終于在身後幽幽響起, “你很喜歡歸雲塢?”

姜峤頓住, 皺了皺眉。

霍奚舟似乎并不在意她的答案,又或是對她的答案了然于胸, 還未等她出聲,就自顧自開口說了下去, “我曾經也在歸雲塢這樣的地方長大。”

雖不明白霍奚舟為何突然将話題轉移到了歸雲塢上,但姜峤還是忍不住接了下去, “你是說……汝寧縣?”

霍奚舟點頭, “可惜汝寧縣沒有上谷許氏的陣法庇護, 數年戰亂,已經淪為破敗荒村。”

夜半三更,朗月清輝被雲霧遮掩,光線便更加昏沉。這般情景,似乎格外讓人有傾訴欲,讓人願意放下防備,借着暗夜吐露那些平日輕易不會開口的心事。

“從汝寧縣剛到建邺城的時候,我根本适應不了。”

霍奚舟扯了扯嘴角,“我不愛穿光滑的錦衣華服,不愛別人沖我行禮,更不愛與那些當面一套、背地一套的世家子弟逢場作戲。于我而言,那些宮殿、世族,還有看似太平的盛世景象,都令人作嘔。”

這番話幾乎說到了姜峤的心裏,最後她也下意識在心裏叱了一句令人作嘔,恰好與霍奚舟的聲音重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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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幼立志,要跟随阿父入營為将,但若告訴我,在外浴血拼殺,保護的就是那樣一群高高在上、視人命如草芥的廢物,我便覺得一切都沒有意義,更沒有希望……”

霍奚舟緊抿着唇,轉頭看向姜峤,“直到那次入宮遇見她。”

逐漸聽入神的姜峤愣了愣,心跳莫名空了一拍。

她自然知道霍奚舟說的是誰,是他以為的姜晚聲,是八歲那一年的姜峤……

“她穿着一身價值連城的衣裙,卻願意去摟抱一只渾身髒污的流浪貓,願意将自己的護身銅錢拆給一個素未謀面的庶民……她是我在皇城裏見到的第一個活人,也是唯一一個。”

霍奚舟低沉的嗓音在夜色中格外擲地有聲,“那時我甚至覺得,她比建邺城裏的任何一個人都更配得上那個皇位。”

姜峤眼睫重重地顫了一下,不可置信地轉頭看向霍奚舟。很快,心中那絲震顫便被鋪天蓋地湧上來的荒謬和可笑撲滅。

她也真的輕笑了一聲,“霍奚舟,那日之後,你還見過她嗎?”

霍奚舟靜了靜,才答道,“她及笄那年,我曾遠遠地見過她一次。”

“那便是不曾見過。”

姜峤笑着笑着,口吻便變得刻薄起來,“你若見了她便會知道,她早就不是你當初認識的那個人,她跟建邺城裏的那些人越來越像,越來越冷漠,也越來越麻木不仁。別說是貓了,就連活生生的人死在她面前,她也無能為力、無動于衷……你就算将龍袍捧到她面前,她也不敢要、不想要,因為她膽怯懦弱,自私自利,只想逃得遠遠的……”

察覺到什麽,霍奚舟神色微凝,定定地看着姜峤,不願錯過她眉眼間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

“霍奚舟,你心裏的姜晚聲,不過就是個虛幻的影子。”

姜峤的聲音變得輕飄飄的,“是你幻想出來,永遠停留在那一年的影子。”

出乎姜峤的意料,這一次,霍奚舟竟沒再因為她的話動怒,反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颔首承認了,“是。”

“……”

不知為何,聽到霍奚舟應下這一句,姜峤的心情卻并未好起來,而是蕩悠悠地落至谷底。

“起初,我也只是将她當做救命恩人而已。”

霍奚舟低頭,從懷中拿出了姜峤仿造的那枚銅錢,“那日宮宴,我大出風頭,不知觸怒了什麽人,一出宮門便遭到暗算。就是她贈我的這枚銅錢,為我擋住了那根致命的暗器。還有上谷那一役,三千将士陣亡,唯有我死裏逃生……”

霍奚舟的手指在那些劃痕上摩挲着。“旁人都說,我是不死将星,受上天庇佑,只有我自己知曉,是她在庇佑我。”

姜峤攥了攥手。

原來他都知道,他什麽都知道,唯獨不知道……那個人不是姜晚聲,而是她姜峤……

霍奚舟放下銅錢,看着自己的雙手,眸色晦暗,“你可知我這雙手殺過多少人?我用它挽弓,射穿過人的心髒,也用它拿着刀槍,砍下人的頭顱,甚至在沒有兵器的時候,用拳頭硬生生将胡人的頭骨錘碎……”

“夜裏驚夢,滿目血影的時候,我只能替自己找個寄托,讓自己不要因殺戮迷失了本心。這枚銅錢,既救過我的命,也救過我的心。所以我想報答她,想要将她從那個皇城裏救出來,可她貴為公主,我想不到別的方式,唯有求娶……”

“別說了!”

姜峤猝不及防地出聲,嗓音隐隐帶了幾分顫抖。

察覺到姜峤的失态,霍奚舟終于從回憶中抽離,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他轉頭看向姜峤,卻見她難堪地側過了身,将整張臉隐在黑暗中,根本看不清神情,“我不想聽了。”

姜峤站起身,擡腳就要走,卻被霍奚舟一把拉住。

霍奚舟攥着姜峤的手腕,目光死死盯着她的背影,“既然問了,為什麽不聽我說完?”

姜峤掙脫不了霍奚舟,只能定在原地,咬着唇瓣的力道又加重了些。

她很清楚霍奚舟在想什麽,直到現在,他恐怕還以為自己在嫉妒姜晚聲……殊不知他口口聲聲想要報答的、想要救出來的那個人,是姜峤……卻也不是姜峤。

她心裏清楚,當年的姜峤,早就在失去母親的那一日死去了。

鐘離慕楚有一句話說得沒錯,如今的她不過是個自私自利、兩面三刀,為了茍且偷生、不惜與禽獸同流合污的卑鄙小人。

一種說不清的酸澀和厭憎充盈着姜峤的內心,令她難以忍受,只想要逃離。

遲遲等不到姜峤的回應,霍奚舟站了起來,朝她走近了兩步,“我早已想清楚,無論心中的那個人是朝月公主,還是朝月公主的影子……這些年我将她當成同路人,當成恩人,當成掙脫業障的念想……卻從未有一刻,因為她感到困惑、恐懼和妒忌……但姜峤,你與她不一樣。”

霍奚舟擡手,将背對他的姜峤轉了過來。

姜峤掙紮了兩下,還想要将自己藏起來,卻被霍奚舟一下扶住了後頸,被迫仰起了那張脆弱不堪的臉。

對上姜峤淚意盈盈的眼眸,霍奚舟眉宇間閃過一絲愕然,可緊接着,便有其他情緒翻湧了上來,令那雙黑沉晦暗的眸底泛起一絲亮色,“為什麽?”

山風驟起,将姜峤紅白相間的袖袍吹得瑟瑟作響,也令她打了個寒顫。眼睛一眨,一滴淚就不受控制地落了下來,剛剛好落在頰邊霍奚舟的手指上。

霍奚舟心口一緊,指腹在那道淚痕上輕輕摩挲了兩下,語調不自覺放緩,“哭什麽?”

姜峤腦子裏嗡嗡地亂作一團,她難得在人前真情實感地落淚,此刻只覺得自己全身上下的皮囊都被撕扯開,将內裏那不争氣的狼狽模樣曝露在外。

她也沒想到,自己竟會如此難過。比起當初在武安侯府看見姜晚聲的畫像,比起在江州被霍奚舟囚困羞辱,都要難過。她并非在難過霍奚舟愛誰不愛誰,愛過誰,此刻又正在愛誰。

她難過的是那個回不了頭的自己,和無可挽回的宿命……

霍奚舟的目光緊緊鎖在了姜峤的眉眼間,嗓音喑啞,“你沒有害過青蘿,也沒有害過姜晚聲,更沒有愛過鐘離慕楚……你心裏是有我的,是不是?”

姜峤垂眼,胡亂搖着頭,後頸的那只手掌卻微微收緊,制止了她的動作,令她避無可避地與霍奚舟視線交纏。

“皎皎……只要你點頭,我就信。”

不知是夜色作祟,還是旁的什麽原因,姜峤竟從那雙向來陰冷倨傲的暗眸裏看出了幾分缱绻柔情,眸底的堅冰好似融化了一角,在月色映照下躍動着粼粼波光。

醉意驅使下,姜峤忽然有一瞬間的恍惚,感覺自己正被眼前的人深愛着。

她的神色越發怔忪,雙眸裏盈着的水霧時而深重時而清淺,眼前那張俊逸深邃的面龐也時而模糊時而清晰。

姜峤腦子裏亂七八糟地閃過不少念頭——

如果她不是姜峤,如果沒有那則預言,如果她從最開始便真的是個公主,如果霍奚舟沒有因為那身衣裳認錯人……

可這世間,從來沒有如果。

姜峤呼吸窒了窒,眼淚不知不覺又滾落了下來,竟比之前哭得更厲害了。

女娘淚水漣漣,眼眶通紅,連帶着鼻尖也有些泛紅,那嬌柔的模樣看着既可憐,又叫人心疼。

霍奚舟眉宇一松,控制不住地低頭,可就在吻上姜峤唇瓣的前一刻,他卻又忽地停下來,克制地收起了身上那股強勢威迫,轉而朝側邊移游了些許,薄唇輕輕貼上了她的面頰。

頰上未幹的淚痕被一點點吻去,姜峤身子微微一顫,怔怔地感受着那在面頰上輾轉的冰涼觸感,感受着霍奚舟近在咫尺的熾烈吐息,一時間,耳畔風停水歇,只剩下她自己躁動不安的心跳,如擂鼓般隆隆作響。

——你太緊張,也太束縛自己了。這裏是歸雲塢,你大可放松些,随心所欲一些……

腦子一片混沌時,姜峤忍不住想起了許謙寧今夜說過的話。

好似被心裏的聲音蠱惑,她鬼迷心竅地擡起手,輕撫上了霍奚舟那輪廓深刻的側臉。

霍奚舟眸光閃了閃,扣在姜峤後頸的五指微微一松,下一刻,姜峤便主動仰着頭湊了上來,清甜的香氣撲面而來,那潤濕的唇瓣輕輕貼在了他的唇上。

霍奚舟的心跳驟然失速,視線定定地落在姜峤面上,眼底暗潮湧動。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準确的說,是她變回姜峤後的第一次。

短短一瞬,時間的流逝仿佛慢了下來,而他們身後的懸瀑似乎也短暫地陷入停滞。

霍奚舟喉結上下滾了滾,原本的收斂隐忍和克制,此刻又化作烏有。他低頭,剛想加深這個吻,姜峤卻忽然一把推開了他。

姜峤踉跄着後退了兩步,氣息不穩地站定,再擡眼看向霍奚舟時,面頰仍殘留着些許緋色,可眼裏的醉意已經徹底消散,“就到此為止吧。”

今夜過後,不論是從前的人,還是從前的事,不論是姜峤,還是喜歡過姜峤的霍奚舟,都會被徹底埋葬。這一吻,并非改變心意,而是訣別。

霍奚舟僵住,直直地望着姜峤,眸底熱意稍退,但卻還是不甘心地,“如果明日你願意跟我走,跟我回江州,我不會再關着你,也不會讓任何人戳穿你、傷害你……無論你想做什麽,我都依你……”

“我不願意。”

姜峤斬釘截鐵地,“我不會跟你走。”

烏雲遮月,霍奚舟的面容也有大半被黑暗侵蝕,再也看不清神情。

“明日太陽升起的時候,便請霍将軍将今夜種種忘了吧。”

姜峤丢下這麽一句,便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

第一縷晨曦照進歸雲塢時,早早入睡的老人們都已起身,紛紛朝溪泉邊走去,喚昨夜醉倒在外面的年輕女娘和兒郎。

姜峤的舅母也在人群堆裏找到了許謙寧,叫醒他後,又朝四周看了兩眼,問道,“你表妹呢?”

許謙寧揉了揉眼睛,從地上爬起來,整個人還是迷迷怔怔的,“表妹……表妹昨夜好像回房睡了。”

“好像?”

舅母瞪了瞪眼,“你祖母昨夜怎麽說的,不是讓你照顧好她嗎,怎麽連她去哪兒了都不知道?”

“我喝多了……”

許謙寧咳了兩聲,嗓音還有些發啞,忽地想起什麽,他也轉頭,目光在散去的人群裏尋找着。

知子莫若母,舅母一眼看出他要找的是霍青蘿,有些恨鐵不成鋼地拍了他一掌。

許謙寧吃痛哼了一聲,摸着後腦勺,“阿母!”

“我聽你祖父說,阿蘿與她兄長,今日便要離開歸雲塢了,你再念着人家也沒用?能不能對你表妹多上點心?”

一夜宿醉,許謙寧本就有些頭疼,聽了這話更是心煩意亂,趁他阿母一個不留神,便蔫頭耷腦地走開了。

天光徹亮時,霍青蘿也在自己的屋子裏醒來。她昨夜喝得并不多,還能回憶起是姜峤将自己送回來的。或許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吧,她做了一整夜的夢,竟都和姜峤有關。可詭異的是,夢裏姜峤竟然是個男子……

夢裏做過什麽,霍青蘿已經全然不記得了,可和夢中人相處的感覺,她卻記得十分清楚。直到下了床洗漱完,想起那種感覺時,她還是覺得既開心又緊張,竟有些像面對心上人時的局促。

怎麽會做如此奇怪的夢呢?還是說她認錯了人,姜峤和許謙寧本就長得有些相似,夢裏的人難道是許謙寧?可她對許謙寧,也從來沒有這種感覺,還是說她其實一直喜歡許謙寧,只是不自知?

霍青蘿搖了搖頭,将腦子裏那些胡思亂想通通甩了出去,轉而收拾起了自己的行李。說是收拾行李,可她望着屋子裏的所有衣裳首飾,又是一時怔住,無從下手。

她不想帶走屬于歸雲塢的東西,可如此一盤算,便沒有什麽可收拾的了。

當初她被許謙寧帶進歸雲塢時,便是身無長物、兩手空空。如今桌上的首飾、妝奁還有一些精巧稀奇的小玩意,有些是許謙寧自己做的,有些則是他拜托出山采買的人搜羅的。

“……”

霍青蘿呆呆地盯着那些東西,半晌才嘆了口氣,打消了收拾行李的念頭,轉而推門而出。

門一推開,她就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背影正坐在門口石階上。

霍青蘿愣了愣,喚了一聲,“寧郎?”

許謙寧轉頭看見霍青蘿,立刻打起精神站了起來。不知是因為宿醉的原因,還是別的,他看上去比平常要憔悴些許,可面上仍是帶着笑,“阿蘿,你和霍兄今日便要出山嗎?”

霍青蘿點了點頭。

“……那你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嗎?”

許謙寧沒話找話地問道。

霍青蘿有些尴尬地,“我……沒什麽要帶走的,所以不用收拾了。”

“什麽都不帶了嗎?!”

許謙寧先是驚愕,随即又反應過來,“不過也是。待你出去後,霍兄自然會給你重新添置,定是比我送你的要好得多……”

“我不是這個意思……”

霍青蘿小聲道。

許謙寧摸了摸鼻子,轉移話題道,“我去找祖父說一聲,待會送你們出山。”

語畢,他便匆匆離開,沒走幾步,他又轉頭看,看了一眼霍青蘿往石階下走的背影,眸光微動,随即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加快了步伐。

幾近晌午時,霍奚舟與霍青蘿離開了歸雲塢。許毅之不僅派了人為他們引路出山,還親自動身送客。許老太太和許修竹夫婦自然也跟着一起,除此以外,還有這幾日被霍奚舟魔鬼操練的許氏兒郎們,和曾經與霍青蘿關系親近的女娘。

這麽一算,盡是大半個歸雲塢的人都聲勢浩大地前來送行。而這麽多人裏,卻沒有姜峤。

“雲皎呢?”

終于有人不識眼色地問了一句。可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姜峤的外祖父許毅之。

許毅之的眼神自然比不得年輕人,什麽都沒看見,只是察覺自己問出外孫女的下落時,周遭似乎詭異地靜了靜。

霍青蘿忍不住悄悄瞥了自家兄長一眼。

霍奚舟不動聲色,眸光輕閃。

許老太太臉色難看,忍不住瞪了許毅之一眼,“你個糟老頭子管那麽多幹什麽?”

許毅之噎了噎。

“我是不是來晚了!”

許謙寧姍姍來遲,從人後鑽了出來,跑得氣喘籲籲。

許修竹看見他身後背着的包裹,也忍不住皺眉,“你這是要幹什麽?”

“我送霍兄他們出山,祖父已經同意了。”

許謙寧飛快地站到了霍奚舟身後。

許修竹忍不住看向許毅之,“阿父……”

許毅之擺擺手,許修竹夫婦這才悻悻地閉上了嘴,但面上仍有擔憂之色。

“前輩,諸位。”

霍奚舟終于出聲,朝許毅之等人拱手行禮,“我們這就告辭了。”

許毅之颔首。

今日負責引路破陣的是許謙寧的表叔父,他轉身,領着霍奚舟兄妹和許謙寧朝外走去,一行人的背影很快就沒入了迷霧中。

***

姜峤原以為霍奚舟離開了歸雲塢,自己的生活便終于能恢複安定,卻不料才安生了一日,就因外面傳回來的消息又起了波瀾。

許謙寧失蹤了。

負責送霍奚舟和霍青蘿出山的叔父,直到入夜後才回到歸雲塢,說他們将人送出岐山後,便去上谷的市集采買東西,而許謙寧就是趁這個時機甩掉了他,還留下了一封離家出走的書信。

叔父怕回來不好跟許毅之交代,就又在上谷逗留了大半日,可實在尋不見人,才只能回到歸雲塢求助。

姜峤扶着許老太太趕到時,祠堂內燈火通明,許毅之臉色難看地坐在上首,許謙寧夫婦站在一旁,手裏正拿着許謙寧留下的書信。

歸雲塢裏其他說得上話的老人們也都紛紛聚在了祠堂,三言兩語地議論着。

“歸雲塢已經二十多年沒出過這種事了。”

“謙寧這孩子,怎麽就随了他姑姑……”

說話的人轉頭看見姜峤,不自覺噤聲。

姜峤卻并不在意,仍是低垂着眼,扶着許老太太走上前。許老太太此刻還是懵的,姜峤便替她問了一句。

“上谷那些客棧都找過了嗎?”

“問過了,都說沒見過這麽個人。”

姜峤抿唇想了想,又開口道,“會不會是跟着霍奚舟走了?”

叔父搖頭,“霍将軍那裏我也去問過了,他們也沒有看見謙寧。”

舅母忍不住轉向許毅之,“能不能再多派些人出山,去找找謙寧……”

“找什麽找?”

許毅之冷聲呵斥,“族規寫得清清楚楚,歸雲塢私逃者,從此與我族毫無瓜葛,再也不許回來!去取族譜來,将不肖子孫許謙寧,除名!”

一錘定音,許修竹夫婦的臉色瞬間變得灰敗慘淡。

衆人面面相觑,卻并未覺得有多意外。想當年,許毅之處理許葳蕤時,也是這般雷厲風行,不見絲毫心軟。許謙寧自然也不例外……

唯有許老太太,像是受了莫大的刺激,猛地甩開了姜峤的手,朝許毅之沖了上去,竟是一副恨不得要跟他同歸于盡的架勢。

“你害死了葳蕤,如今連我的孫兒也不放過!”

姜峤一驚,連忙上前,同許修竹一起拉住許老太太。

其他人見狀,紛紛退出了祠堂。

而這邊,幾番拉扯下,許老太太又哭又鬧地,最終雙眼一閉,竟是昏了過去。

姜峤和許修竹夫婦都慌了起來。許修竹背起許老太太,就要離開祠堂去找苗姑,姜峤也站起身,剛要照看着跟上去,卻聽得身後的許毅之突然開口。

“你,留下。”

三人不約而同回頭,卻見許毅之緩緩擡起眼,滄桑而銳利的目光落在了姜峤身上。

許修竹夫婦相視一眼,帶着許老太太快步離開。

偌大的祠堂,轉眼間只剩下許毅之和姜峤祖孫二人。

姜峤咬着唇定在原地,擔心地看了一眼他們的背影,才轉而對上許毅之,輕聲道,“外祖父。”

許毅之幽幽地看了她半晌,“沒想到過了二十多年,頭一個效仿你母親的,竟然是謙寧。”

姜峤心中雖忐忑,但還是思忖了一會,出聲道,“外祖父當真沒想到嗎?”

許毅之頓了頓,才冷哼了一聲,“這孩子的性子,的确與你母親像了個八成。自由散漫,任性妄為,不知天高地厚……當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姜峤被許毅之的話刺了一下,臉色微冷,她雖敬畏許毅之,但卻也不願聽到他這般說自己的母親,忍不住擡起頭。

“若說上梁不正,我阿母又是随了誰?”

姜峤扯了扯唇角,自進歸雲塢以來一直收斂的鋒芒不自覺從眉眼間露出了分毫,“依我看,外祖父您恐怕才是最想離開這歸雲塢的人,如此才會養出阿母和表兄這樣的小輩,您覺得呢?”

許毅之啞然,原本犀利的眸光忽然褪去了棱角,變得混沌而掙紮。

姜峤也從短暫的惱火中找回了理智,輕咳了兩聲,不再言語。

祠堂內陷入一片死寂。

許毅之閉眼,微微往座椅後靠了靠,身影也變得有些佝偻,與方才高高在上、鐵面無私的族長判若兩人,瞧着只像是個普通老人。

再睜開眼時,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姜峤身上,望着那與許葳蕤相似,又不一樣的面容,冷不丁嘆息道,“……你倒是一點也不像你阿母。”

姜峤沉默。

她确實不像許葳蕤,若論剛硬果決,她應是随了靖武帝。

“你亦不像歸雲塢的人。”

許毅之又說了一句。

姜峤啓唇,“只要給我時間,我會變得越來越像……”

許毅之盯了她一會,口吻變得篤定,“歸雲塢留不住你。”

姜峤皺眉,移開視線,不欲再與許毅之争辯。

下一刻,許毅之撐着拐杖,踉踉跄跄地站起身,“跟我來。”

祠堂角落裏的機關陳設被啓動,一扇巨大的暗門緩緩移開。許毅之回頭看了一眼面露錯愕的姜峤,“進來。”

姜峤回過神,跟着許毅之慢慢走了進去。

這是一間巨大的暗室,或者說,是藏書室。暗室四角懸挂着幾盞壁燈,一排排書架貼牆而立,陳舊而腐朽的書卷氣撲面而來。

姜峤仰頭粗略地掃了一眼,共有十八列。若是尋常人家的書架,也就罷了。偏偏這些書架還出奇地高,足足有三個成年男子的身量,一旁甚至擺放了梯子,方便取閱最高處的古籍。

便是建邺皇宮裏的藏書閣,比起這副陣仗也是大巫見小巫了……

“從今天起,你便在此處讀書。”

許毅之冷不丁出聲,“何時将這裏的書都背透了,何時才許出去。”

姜峤驀地瞪大了眼,難以置信地看向許毅之,“什麽?!”

許毅之卻沒有再重複第二遍,只是随手從牆上取下一盞燈,遞到了姜峤手裏,便面無表情地轉身朝暗室外走去。

“外祖父!”

姜峤慌忙追了上去。

許毅之走出暗室,轉身看向姜峤,“你需要的東西,此處都有,自己找。明日起,我會讓人來給你送飯食。”

語畢,趁姜峤還未反應過來時,許毅之便扭動機關,暗室的門轟隆一聲合上。

姜峤舉着燈盞,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她萬萬沒想到,自己在江州被霍奚舟關在暗室,來了歸雲塢,竟還會被自己的親外祖父關進暗室……

姜峤不甘心地跺腳,又喚了幾聲外祖父,可回應她的,卻只有暗室內空蕩蕩的回音。

這鬼地方,顯然也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

姜峤轉頭,目光掃過層層疊疊的書架,只覺得兩眼一黑。這麽多古籍,她得看到猴年馬月?

她邁步走到書架前,墊腳從最底下一層随手抽出一本古籍,抖了抖灰塵,才翻開,借着燭輝低頭看去。

泛黃的紙張上竟沒有多少字,而是各種陣法圖!

姜峤眼睛一亮。

***

許老太太睜開眼時,已是第二日清晨。

許修竹夫婦就守在她的床前,見她醒過來,才總算松了口氣。

許老太太迷迷瞪瞪地坐起身,許修竹端來一盞茶,“阿母,可還有哪裏不舒服?”

許老太太喝了口茶,撫了撫胸口,開口還是中氣十足,“還有一口氣,死不了!你們還杵在這兒幹什麽,還不想辦法去把謙寧找回來?!”

許修竹夫婦面面相觑,沉默不語。

“好好好,你們怕那個老頭子,我不怕。大不了我親自出山去找!有本事就把老婆子我也從族譜裏除名!”

許老太太掀開被褥,翻身就要下床。

“阿母!”

許修竹連忙攔住她,“您都這麽大把年紀了,別鬧了……阿父決定的事情,是不會改的。”

頓了頓,許修竹嘆氣道,“他已經将雲皎關進藏書室了。”

許老太太一愣,“什麽?!”

許修竹臉色沉沉地重複了一遍,“阿父命雲皎在藏書室背完所有陣法圖,才能出來。阿母你知道的,那些都是極為珍貴的秘籍,唯有族長欽定的繼承人才能進去研習。我們這一脈,原本進去的應該是謙寧,阿父如今送雲皎進去,就意味着,他已經徹底放棄謙寧了……”

許老太太動作僵住,怔怔地坐在原位。

***

華貴雅致的屋子,珠鏈半垂,暗香浮動。

許謙寧臉色蒼白地躺在床榻上,緩緩睜開眼,稍一動作,便牽動了後背的傷口,疼得龇牙咧嘴。他艱難地坐起身,朝帳外環顧了一眼,面上露出些茫然。

昨日從歸雲塢離開後,他甩開了叔父,本想暗中跟着霍奚舟和霍青蘿,可誰料,沒走多遠,竟是突然被一群山匪模樣的人圍追堵截。那些人刀刀致命,在他背上劃了老大一個口子,他本以為這次必死無疑,沒想到醒來便躺在了這裏。

下一刻,房門被推開。

許謙寧眯了眯眼,朝帳外看去。微微晃動的珠簾後,一個白衣人緩緩走了進來。颀長的身姿,清逸的五官,發間只戴着一支白玉簪,袖口垂落,露出手腕上的一串佛珠——

“郎君醒了?”

那人開口問道。

許謙寧的目光落在此人身上,眼底閃過一絲驚嘆。

從前他一直為了阿蘿研究世家公子的着裝打扮,自認瞧着也算風流倜傥,卻不曾想在此人的風姿面前,登時就變得拙劣了。

“敢問公子是……”

“在下複姓鐘離,名慕楚。”

年前才大肆操辦過喪事、被人浩浩蕩蕩扶棺回建邺的鐘離慕楚,活生生地站在許謙寧面前,笑着開口道,“昨日見郎君被山匪困住,命懸一線,所以出手相救,将郎君帶來了此處休養。”

許謙寧連忙起身,“多謝鐘離公子救命之恩!”

鐘離慕楚攔住了他,裝作不經意地問道,“公子怎麽會獨自一人被山匪纏上?”

許謙寧皺眉,喃喃自語,“我也不知……若說是劫財,我一看便是身無分文,若說尋仇,我們一族在外不可能有仇家……”

鐘離慕楚眸光微閃,“公子可是上谷人?”

許謙寧回神,猶豫了片刻,點頭。

“公子既家住上谷,不知是否見過一個人?”

鐘離慕楚清了清嗓子,開口喚道,“牧合。”

牧合拿着一卷畫軸走了過來,在許謙寧面前展開,吓了他一跳。

“不知公子可見過畫中人?”

許謙寧轉了轉眼珠,目光落在畫中雲鬓楚腰的姜峤身上,眸光驟然縮了一下。

許謙寧咽了咽口水,猶豫片刻,“這女子是你什麽人?”

鐘離慕楚頓了頓,笑道,“我是她的夫子。”

夫子?

許謙寧面露驚訝,忍不住又上下打量了一眼鐘離慕楚,心裏卻不由思量起姜峤的身份。先是和赫赫有名,連他外祖父都高看一眼的霍奚舟糾纏不清,又冒出這麽一個看上去就是王公貴族的夫子……

他這位表妹,究竟是什麽身份?

見許謙寧沉默不語,鐘離慕楚唇畔浮起一絲涼薄的笑,很快便轉頭吩咐,“取文房四寶來。”

筆墨紙硯很快便呈了上來,鐘離慕楚回到桌邊落座,提筆寫了幾行字,又拂開珠簾走出來,将那張紙遞向許謙寧,“你若認識她,當能識出她的字跡。”

在歸雲塢時,許謙寧的确見過姜峤寫字,所以看清紙上與姜峤一模一樣的字跡時,頓時對鐘離慕楚的夫子身份有了七八分确信,“你找她……做什麽?”

鐘離慕楚眼睫一垂,便露出些悵惘憂慮的神色,“她無端失蹤,我已尋了她數月,如今只是想确認她的安全。”

許謙寧畢竟涉世未深,看人也只會看個表象,被鐘離慕楚這麽一哄騙,終于還是松了口,“這你不用擔心,她此刻安然無虞。”

“公子當真見過她,在何處?”

鐘離慕楚故作驚喜。

許謙寧頓住,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能告訴你,她沒有危險。”

鐘離慕楚眸光微閃。

片刻後,房門被推開,鐘離慕楚走了出來。踏出屋子的那一刻,他眉眼間的淡然溫潤蕩然無存,隐隐有濃雲翻湧,嗓音也變得陰沉,“看好他。”

“是。”

牧合應了一聲。

鐘離慕楚轉身,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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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強行處,是這次男主們的性格設定所致,我寫文對于男女主是不是處完全看他們各自的性格與經歷,我前面也有寫男女都非處的,也寫過男非女處的,一切設定都為劇情服務,不上升到現實層面的道德三觀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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