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山雨欲來 (1)
見姜峤的臉色不好, 許老太太立刻板起臉,氣勢洶洶地提着棒槌朝溪泉邊沖了過去。
姜峤一愣,慌忙跟上。
“餓死鬼投胎啊?一個個在這兒讨飯吃?!”
許老太太毫不客氣地揮着棒槌, 圍在霍奚舟身邊嗷嗷待哺的歸雲塢衆人立刻作鳥獸散。
許老太太叉着腰,這才将目光落回霍奚舟身上, 頓了頓。
長得的确不賴,可惜眼盲心盲……
“臭小子, 誰許你在這兒生火的?一股焦味, 熏死人了!”
許老太太轉頭瞥見一旁盛着水的魚簍,立刻提了起來,朝燃得正旺的火架上潑了過去。
霍奚舟自然聽見了許老太太叫嚷的聲音,可并未介意,直到此刻察覺到許老太太的意圖, 才飛快地拿起火架上的一串烤魚, 後退了兩步。
“嘩啦——”
姜峤趕到時,便看見一簍子的涼水都潑在了火架上, 将那騰燃的火苗盡數潑滅。
許老太太猶嫌不夠,又擡腳将那堆在一起的柴火踢散, “看在阿蘿的份上給你點好臉色, 你還真就賓至如歸了?!”
見狀,姜峤心頭的火也終于被壓下, 整個人又變得神清氣爽起來,不過面上卻還裝得寬容大度, 她伸手去拉許老太太,“外祖母, 算了算了……”
嘴上說着算了, 腳下卻又跟着許老太太在那些木柴上踩了好幾下。
姜峤忽然想起當初在半雪堂, 自己下得好好的一盤棋被彥翎端出去砍燒的畫面,于是踩在木柴上的力氣又加重了幾分,簡直是把它們當成了霍奚舟的替代品,踐踏、碾碎……
“您消消氣,看在阿蘿的份上,莫要與此人計較了。”
Advertisement
說到最後,姜峤聲音裏的得意和暢快幾乎都要憋不住。
許老太太也适時地收回了腳,冷哼一聲。
“你們在做什麽?”
一道威嚴滄桑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許老太太和姜峤皆是一震,轉頭便對上了許毅之那張古板嚴肅的臉。
許毅之越過姜峤,看向立在江邊的霍奚舟。
這幾日他一直苦惱于如何在歸雲塢陣法內布防,對塢內發生的事只是略有耳聞,卻并不清楚始末。就連霍奚舟此人,也是第一次見到。
許毅之只是掃了一眼霍奚舟,神色便略微有些異樣。
此人相貌不凡、氣度軒昂,雖然眉宇間帶着一股唯有在血海屍山裏才能歷練出的煞氣,卻英挺磊落,與濫殺無辜的暴戾恣睢之氣不同。這感覺,倒是讓許毅之想起了從前在歸雲塢外救過自己的恩公。他忍不住皺眉,愈發探究地打量着霍奚舟。
望進那雙黑沉沉的眼裏,許毅之微微一驚。此人目不視物,可那雙眼卻仍然銳利如刀。
“外祖父……”
姜峤低低地喚了一聲。
聞聲,霍奚舟才收斂了眸中鋒芒,态度恭敬地朝許毅之的方向行了一禮。
“他就是阿蘿的兄長?”
許毅之問道。
“是……”
“姓甚名誰?”
霍奚舟答道,“晚輩霍奚舟。”
“霍奚舟……”
許毅之頓了頓,面上掠過一絲異色,“晉陵軍主帥霍靳,是你何人?”
霍奚舟愣了愣,“家父三年前在洛陽病逝,如今晉陵軍由晚輩統領。”
許毅之沉默了半晌,再看向霍奚舟時,神色已經溫和了不少,“難怪……難怪……霍将軍是歸雲塢的貴客,讓貴客餐風露宿,豈是歸雲塢的待客之道。霍将軍,随我來吧。”
“許毅之!”
許老太太跺腳道,“你昏了頭了,此人與皎皎有仇,你竟還将他當成貴客?!”
許毅之頓了頓,看向姜峤,“你與霍将軍有何仇怨?”
“他……”
姜峤張了張唇,卻一時啞然。若真将此事追問到底,勢必會牽連出她的身份,可她并不願讓歸雲塢裏這些人知道自己是姜峤。
她正猶豫着,霍奚舟卻已經走了過來,沉聲道,“在下與雲皎姑娘從前的确有些誤會,如今願勉力彌補。不論雲皎姑娘想要如何清算,在下一定奉陪到底,絕無怨言。”
”
“……”
姜峤攥了攥手。
許毅之點了點頭,看向霍奚舟,“一碼歸一碼,你的父親于我有恩,我自當以貴客之禮待之。至于你與雲皎有何仇有何怨,皆是你們二人之間的事,雲皎想要如何處置,我與旁人亦不會插手。”
許毅之刻意強調了“旁人”二字,目光輕飄飄地掃了一眼許老太太,氣得許老太太瞠目結舌。
語畢,許毅之便轉身離開,霍奚舟跟了上去,只是在姜峤面前又頓住了步子,将從火架上救下來的那串烤魚遞到了她手中,低聲道,“給你的。”
丢下這麽一句後,他才快步走開。
“這個道貌岸然的糟老頭子……”
許老太太咬牙切齒地瞪着許毅之的背影,一轉頭,便看見姜峤手中香味撲鼻的烤魚,面上的怒意逐漸消散。
“咳——”
許老太太咳了兩聲,“這烤得烏漆嘛黑,如何能吃?誰知道那個臭小子有沒有在裏面下毒,來,給外祖母,外祖母幫你扔了!”
許老太太剛要伸手去拿,姜峤卻正想着心事,沒聽到她的話,拿着烤魚轉過身,朝一旁走去。許老太太撲了個空,有些惋惜地收回了手。
姜峤盯着手裏的烤魚,一時竟又想起了去洛陽的路上,霍奚舟半夜在溪邊為她烤的那條魚。
她眸光微動,伸手撕下一塊魚片,遞到了嘴裏。
分明還是同樣的魚,出自同一人之手,用了同樣的佐料,可滋味竟與那日大不相同……
***
晨光微熹,歸雲塢的女人們又在溪泉邊排成一排,一邊洗着衣裳,一邊談笑風生。
“那小子昨夜當着阿父的面,重新畫了一份歸雲塢的防衛圖,阿父已決定按照他說的調整……”
許修竹站在許老太太身側通風報信。
姜峤原本還在發怔,聽到這兒才反應過來,“這種機密要事,怎能聽他的?外祖父不是一向謹慎麽,怎麽能輕信霍奚舟這個外人?”
“阿父昨夜與他徹夜暢聊,相談甚歡,不過具體說了什麽,我也不知道。但阿父對他頗為欣賞,還煩請他在塢中多留幾日,操練一下塢中正值壯年的男丁。”
許老太太忍不住看了一眼姜峤,“皎皎,你想怎麽做便怎麽做,不必管你外祖父。”
“……我知道。”
姜峤垂下眼。
她昨夜也想了一整晚,越想越覺得與霍奚舟繼續糾纏沒什麽意思。她終究不可能當着霍青蘿的面将霍奚舟殺了,頂多也只能像上次一樣将他關入靜室。
可多留霍奚舟一日,她這心便不安定,到最後也不知是在折磨霍奚舟,還是折磨自己,倒不如盡快将人趕走……
許修竹通報完後匆匆離開。他前腳剛走,霍青蘿後腳便來了,就坐在許老太太身邊,兩人閑聊幾句,便令許老太太又開心又惋惜。
這麽好的孩子,可惜對她那個不成器的孫子沒有半分情意……不然留在歸雲塢也是極好的。
霍青蘿的視線越過許老太太,看見姜峤一聲不吭地坐在另一邊,俨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霍青蘿頓了頓,與許老太太打了聲招呼,就拎着小木凳走到姜峤旁邊坐下,“雲皎姑娘……”
姜峤陡然回神,看向霍青蘿。
“在想什麽?”
霍青蘿問道。
“在想你兄長何時才能離開歸雲塢。”
姜峤下意識答道,話一出口,卻反應過來,不好意思地解釋道,“我并不是要趕你走,只是不想再見你的兄長……”
霍青蘿不在意地笑笑,“我明白。”
見她不生氣,姜峤忍不住又試探道,“青蘿,你如今可回憶起了什麽?”
霍青蘿遲疑了一下,“見到阿兄後,隐約記起了一些幼年往事,這些記憶裏倒是也出現了阿父阿母,只是面容都很模糊,也不知他們是什麽樣的人……”
聽她提及霍夫人,姜峤神色微頓,“你阿母……是個很好的人,她一直很想你。所以……”
說着,她話鋒一轉,“你勸勸你阿兄,早些帶你回建邺吧?”
霍青蘿沒想到姜峤兜兜轉轉又繞回這個問題,不禁被逗笑了,卻仍是搖頭,“我可是和寧郎約定好了,山神節後再走。不過山神節後還要留幾日,就都憑阿兄做主了。”
她看了姜峤一眼,笑容變得有些抱歉,“阿兄若不想走,我怕是也勸不動他……”
姜峤抿唇,陷入沉思。
這樣下去不行,夜長夢多,她若想從此以後過安生日子,還是要想辦法早點送走霍奚舟這尊大佛。
“雲皎姑娘,你方才說,我阿母是個很好的人,所以,你從前的确與我相熟是嗎?”
霍青蘿的問話打斷了姜峤的思緒。
姜峤想了想,盡量用一種比較委婉的說辭引導霍青蘿,“我的父族在建邺也曾經顯赫過,家裏為我選……伴讀時,挑中了出身霍氏的你。所以我們也曾有過幾年的……同窗情誼……”
霍青蘿恍然大悟,“難怪!既是如此親密的關系,你怎麽不早些告訴我?”
“……我家那幾年內鬥十分嚴重,所以你身為我的陪讀,也常常遭受欺淩,而我當時也沒能護住你,所以我……羞于啓齒。”
姜峤低下頭。
霍青蘿卻仿佛還在消化她給出的信息,臉色越來越凝重,“你怎麽能這麽想呢?我雖什麽都記不起了,但卻能感覺到,我曾經一定把你當作最好的朋友……”
她眉心緊皺,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陽穴。
姜峤察覺了霍青蘿的不對勁,連忙阻止道,“不必再想了,我不跟你說,就是怕你多思多想……慢慢來,你總會恢複記憶的。”
霍青蘿的心情低落下去,悶悶不樂地應了一聲。
天光徹亮時,婦人們都洗好了衣裳,三三兩兩地從溪泉邊離開。
與霍青蘿和許老太太分別後,姜峤便回到了閣樓中。她今日特意關緊了門窗,翻箱倒櫃地尋找起什麽東西來。
——你阿母當時不舍與你父親分開,盜走了那能勘破陣法的三枚銅錢,還仿制了三枚一模一樣的,放在你阿父身邊,這才讓他沒有及時發現。
姜峤想起了許老太太曾與她說過的話。
外祖母思女心切,此前二十多年,一直便靠這間屋子回憶母親從小到大的點點滴滴,也就是說,母親在歸雲塢留下的所有東西。或許,那三枚仿制的銅錢,也藏在這屋子裏的某處角落裏……
片刻後,姜峤坐在一堆翻開的衣箱中間,猛地直起身,手中赫然拿着三枚陳舊的銅錢,兩面各印着玄鶴出雲、日月山林。
姜峤面露驚喜。果然……
忽地聽見了什麽動靜,姜峤起身走到窗前,推開窗朝遠處望去。
石階盡頭,往日都在田間勞作的歸雲塢男丁們,此刻竟在農田邊的平地上整整齊齊列隊,個個拿着削尖的木棍,俨然一副整裝待發的架勢。
乍一眼望過去,姜峤還以為出了什麽大事,心髒控制不住地縮了一下。可仔細?一瞧,她才發現那些人不過是在晨練。
姜峤忽然想起許修竹說起的,霍奚舟要操練歸雲塢男丁的事,攥在窗沿的手這才松了下來。
想了想,她轉身推開門,離開了閣樓。
歸雲塢難得有這樣“練兵”的場面,女眷孩童們也都聚在不遠處,有像模像樣拿着小木劍跟練的孩童,也有笑嘻嘻看着自家男人出醜的婦人,更有悄悄欣賞霍奚舟風姿的未婚女娘。
“霍将軍這般神仙人物,就不能永遠一直留在歸雲塢嗎?讓我每日飽飽眼福也好啊。”
“那你就得問問雲皎表妹了,不管是有仇還是有情,這都是她帶回來的男人。”
“啧,雲皎表妹到底是見過世面的。對着那樣一張臉,竟也無動于衷,并不熱絡……”
“她若當真不喜歡 ,我們是不是還有些機會?”
年輕女娘們面面相觑,交換了個眼神。
另一邊,霍奚舟終于大發慈悲,允許衆人休息片刻。從太陽未升起就練到現在的男人們終于垮了下來,個個滿頭大汗地躺倒在地。
就連往日最注重儀态的許謙寧也跌坐在地上,想要掏出折扇扇風,卻連執扇的手都在發抖,根本拿不住。
唯有霍奚舟,面不改色,呼吸平穩,只是鼻尖沁了些薄汗。他側頭,聽着地上那些男人痛苦的哀嚎聲,邁步走到一旁,剛想倒些茶水,卻發現茶盅已經空了。
年輕女娘們終于尋到了時機,紛紛抱着為兄長準備好的茶壺,迎了上去。
姜峤趕到時,恰好看見霍奚舟被女娘們簇擁的一幕,一時步伐頓住,猶豫地在原地躊躇了片刻,才退了幾步,轉身想要離開。
女娘們圍繞在霍奚舟身邊,自顧自地說了半晌的話,也不見他應答一個字。正當她們有些打退堂鼓時,霍奚舟卻忽然察覺到什麽,眉宇間起了些波瀾。
“站住。”
他冷不丁啓唇,嗓音沉沉。
女娘們一愣,都未能反應過來霍奚舟在與誰說話,直到一轉身看見姜峤。
見避無可避,姜峤擡眸,啓唇出聲道,“你此刻方便麽?”
霍奚舟颔首,終于對身邊的女娘們說了第一句話,“借過。”
女娘們看見姜峤還是略微有些心虛,都臉色讪讪地抱着茶壺散開了。
霍奚舟走到姜峤跟前,“找我?”
“借一步說話。”
姜峤掃了一眼四周的男女老少,低着頭轉身離開,霍奚舟緊随其後。
兩人走到一處避人的角落,姜峤才重新轉回身,面朝霍奚舟站定。
姜峤咬了咬唇,拉起霍奚舟的手。
霍奚舟愣住,眸底閃過一絲異色,薄唇微啓,可話還未出口,掌心忽然傳來一陣冰冷粗糙的觸感。
“你要的東西,還給你。”
姜峤迅速收回自己的手。
霍奚舟面色微頓,指腹摩挲着掌心的異物,玄鶴出雲的紋路,磨痕、穿孔,微微卷起的邊緣……
是那三枚護身銅錢。
霍奚舟手指輕動,将銅錢攥進掌心。姜峤為何突然願意将銅錢還給他……
“霍奚舟。”
姜峤猝然出聲,“青蘿雖未恢複記憶,但你應當也能看出,她對我十分親近。那麽我與鐘離慕楚,究竟誰說的是真話,想必你心中已有答案。”
“……”
霍奚舟沒有說話,姜峤便又低垂着眼,自顧自緩慢說道,“你曾護過我,但也傷過我。我曾騙過你,想過要報複你,但也救過你,救過青蘿……你昨日也說了,無論我要如何清算,都奉陪到底、絕無怨言,是不是真的?”
霍奚舟唇角微抿,“……是。”
姜峤靜了半晌,才擡眼看向霍奚舟,口吻堅定,“那我要你盡快離開歸雲塢,就當姜峤已死,就當我們從未相識過。”
霍奚舟眸色驟深,狠狠攥了一下手中的銅錢。
姜峤看向不遠處說說笑笑、其樂融融的歸雲塢衆人,“往後,你在外面做你的大将軍,我在這山裏做我的許雲皎,井水不犯河水。你放心,留在這裏隐居,是我畢生所求,我願發誓,餘生絕不再踏出歸雲塢半步。”
姜峤收回視線,重新看了霍奚舟一眼,“世間再無姜峤,南靖境內更不會再因姜峤掀起任何風浪。”
可令她意外的是,霍奚舟臉上竟沒有絲毫釋然之色,那張刀削斧鑿般的側臉仍緊繃着,比尋常更加冷硬,一雙黑沉沉的眸子不知在看何處,眸底卻翻湧着直白而赤/裸的不甘。
姜峤隐約察覺到什麽,後退一步,微微皺眉,一字一句強調道,“霍奚舟,你必須成全我。這是你欠我的。”
兩人對峙着,四周安靜異常,唯獨剩下水聲與風聲。
不知過了多久,霍奚舟才收斂了眸中異色,終于開口道,“姜峤,你當真覺得躲在歸雲塢裏,就能避開外面的所有風波?”
“歸雲塢外的陣法百年來都未有人破解……”
“那是沒人知道岐山裏有歸雲塢的存在。”
霍奚舟冷冷道,“一旦露出首尾,情狀就大不相同。若換做手段狠辣些的人,何須管你什麽陣法,只要一把火燒起來,将那些布陣的樹木草葉燒個精光,陣法自然不攻而破……”
姜峤一驚,驀地擡眼看向霍奚舟,眉眼間不着痕跡地掠過一絲震愕和懼意,但轉瞬就被她壓下,“……除非你說出去,否則沒人會知道!”
霍奚舟眉峰沉了沉,移開視線,轉身便要離開。
姜峤慌忙往前走了幾步,攔在霍奚舟身前,反複确認,“霍奚舟,你不會說出去的,是不是?”
霍奚舟垂眼,目光輕飄飄地自她面上掠過,眉眼間浮起一絲自嘲,“歸雲塢于霍氏有恩,你當我是什麽人?”
“……”
姜峤目送霍奚舟離開,心裏那塊大石頭卻并未落下,反倒比之前更加不安。
不過也不知是她的話起了作用,還是拿到那枚銅錢後,霍奚舟便沒了再與她糾纏的興致,總之這日過後,霍奚舟好幾天都沒有再在她面前出現。
姜峤最初的那點不安也很快被抛之腦後。她又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和其他女娘們一樣,投入到了山神節的籌備中。
沒過幾日,歸雲塢終于迎來了山神節。
江北多的是巍峨高山,所以百姓們對山岳格外尊崇。山神節原是那邊的習俗,用來向山神尋求庇佑,祈福。許氏歸隐此處後,将這一節日保留了下來。
在這一日,歸雲塢的所有女子都要穿紅白兩色的衣裙,男子則服黑色。天還未亮時,便要宰殺牲口祭祀山神,然後大擺宴席,到了晚間,年輕男女則會圍着篝火,吃肉喝酒,歡歌起舞。
夜霧四起,篝火越燃越旺,老人們都已經自覺離開,将空間讓給了年輕人。
許老太太想着這是姜峤第一次過山神節,走之前便令許謙寧看着她,多加照顧。可許謙寧一門心思都在霍青蘿身上,一直隔着姜峤,頻頻望向霍青蘿,姜峤不厭其煩,終是識趣地換了個位置。
可她這麽一離開,便讓其他人尋到了“欺負”她的機會。哥哥姐姐們将她推到了正中央,硬是要她也跳支舞。
姜峤面頰燒起些緋色,略微有些失措站在原地。
歸雲塢的人自然沒有惡意,不過是沿襲了江北人不不拘小節、豪爽灑脫的脾性,所以格外熱情。所以姜峤也只是有些不好意思,讓她彈琴奏曲也就罷了,可跳舞這種事,她是真不會。
直到姜峤已經被拱火拱得下不來臺,許謙寧才終于有所察覺,蹭地站起來,攔在姜峤面前,“莫要為難我表妹。”
旁人哄堂大笑,“許謙寧,你還記得你有個表妹啊?”
“閉嘴!”
許謙寧踢了說話的人一腳。
四周的喧鬧聲總算稍微弱了一些,姜峤從地上撿起一片葉子,清了清嗓子,開口道,“跳舞,我真的不會。不然,我給大家吹個什麽曲子吧?”
衆人都愣了一下,随即立刻捧場地吆喝起來。
姜峤在篝火邊坐了下來,一邊仔細擦拭着葉子,一邊想着到底要吹些什麽。就在她思索的這段時間,溪泉邊已經安靜下來,只餘下陣陣山風和篝火燃燒的聲響。
不知為何,這情境竟令姜峤忽然察覺到了一絲熟悉感。她擡眼,眸底映着竄動的火光,腦子裏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一段旋律。
下一刻,她擡手将葉片湊到了唇畔,輕輕吹響。
悠揚悅耳的旋律自溪泉邊飄散開,令之前熱烈而躁動的氛圍慢慢寧靜了下來。衆人原以為姜峤會吹奏什麽名曲,卻沒想到竟是一支聞所未聞的俗謠。雖然旋律簡單,可漸漸的,竟也聽入了神。
“雲皎表妹吹得這是什麽曲子?”
有人用胳膊肘戳了戳許謙寧,小聲問道。
許謙寧搖頭,“我也沒聽過。”
“為何我覺得這麽耳熟……”
耳畔傳來霍青蘿的聲音,許謙寧下意識轉頭,只見霍青蘿露出些怔忪之色。
樂聲傳遍了整個歸雲塢,就連遠離人群、獨自靠坐在石階最高處的霍奚舟也聽見了。
他先是怔了怔,又仔細辨認了一會,才确認真的是晉陵軍中傳唱的北方俗謠。幾乎不用想,他就知道是何人在吹這首曲子。
霍奚舟起身,朝石階下走去。不過片刻,他就已經來到了燃着篝火的溪泉邊,卻沒有再靠近,而是站在暗處,摘下了縛在眼上、熏滿藥香的黑色布條。
他身體的餘毒已清,雙目已經能視物,只是還不夠清晰。可即便如此,他還是一眼就認出被圍聚在中央、吹着樹葉的紅衣女娘。
霍奚舟眸色漸深,眉宇間掠過幾分恍惚。
眼前的畫面,與之前在武安侯府的某個夜晚相重合。也是同樣的篝火,同樣的一個人,同樣的紅衣,只不過并非吹葉,而是抱着琵琶,彈奏着這首俗謠……
那一幕好似已經過去了太久太久,如今叫霍奚舟想起來,竟是恍如隔世一般。
身後突然傳來腳步聲,霍奚舟回頭。竟然是拄着拐杖、披着外衣匆匆趕來的許毅之。
霍奚舟有些詫異,“前輩?”
許毅之揮揮手,在他身邊站定,壓低聲音道,“是誰在吹這首曲子?”
看清篝火旁的姜峤,許毅之愣住,随即又露出恍然的表情,感慨道,“難怪,也只有她了……這首俗謠我小時候聽過,如今這歸雲塢裏,還記得旋律的,怕是也就剩我這老匹夫一人了。”
“晉陵軍中,倒是至今還在傳唱。”
霍奚舟說道。
許毅之颔首,若有所思。
霍奚舟轉向許毅之,“前輩還是不打算出山?”
許毅之沉默了片刻,“先祖費盡心思遷入歸雲塢,便是厭惡兵戈,想要避世。”
“當真能避得開麽?”
霍奚舟低聲道,“這歸雲塢中,牽挂外界的人不在少數。”
許毅之看了霍奚舟一眼。
霍奚舟神色沉穩,“歸雲塢雖不許塢民擅自出山,但這些年,卻從時不時侵襲岐山的胡人手中,救下了不少外族人,可見前輩雖隐居山中,但心中仍有救國救民的情義。”
許毅之啞然,有些無奈地嘆氣,“老夫縱然欽佩霍将軍與令父這樣的人物,可歸雲塢有幾百族人,尤其是年輕一輩,早已習慣了在世外桃源隐居耕作的生活,老夫不能因為一己之願,就将他們重新卷入戰火……”
不遠處的吹葉聲逐漸變得悲怆而哀傷,霍奚舟靜下來聽了一會,才又說道,“前輩當真覺得,這世間會有超脫俗世、永遠太平的世外桃源?歸雲塢的安寧只是暫時的,維持百年已是不易。若哪一日,戰火再次蔓延,比百年前更加生靈塗炭,那無論南靖、段秦,或是北燕,都不會再有一寸土地,能被當作避世之所。”
霍奚舟停頓了片刻,見許毅之默然不語,才拱手道,“晚輩所言多有冒犯,還望前輩莫要見怪。”
“……不會。”
許毅之回神。
“晚輩理解許氏先祖遷入歸雲塢的用意,然而如今情勢已不比從前。過不了多久,南靖會與段秦聯合,舉兵向北,前輩若願出山相助,晉陵軍定會勝算大增。”
許毅之苦笑,“老夫這副身子骨,都是黃土快要沒過頭頂的人了,怕是不能如将軍所願……”
“前輩不用急着答複,哪一日想通了,派人傳信給晚輩就是。”
許毅之沒有再回答,而是默不作聲地望向溪泉邊。
樂聲堪堪收尾,圍坐在篝火旁的人卻一時沒有回過神。直到姜峤有些局促地放下葉片,大家才紛紛反應過來,鼓着掌重新熱鬧起來。
望着回到人群中的姜峤,許毅之忽地想起什麽,“她為何會這首曲子?你教她的?”
“……不算。”
霍奚舟頓了頓,才回答道,聲音比之前低沉了不少。
許毅之摩挲着手裏的拐杖,冷不丁開口道,“霍将軍一直在勸老夫出山,可老夫怎麽覺得,?霍将軍也十分想留在歸雲塢呢?”
“……”
霍奚舟神色一滞,表情變得有些不自然。
許毅之笑了一聲,拄着拐杖轉身離開。
霍奚舟目送他離開,半晌才收回視線,再次朝篝火邊望去。
年輕的男男女女們已經都站了起來,繞着篝火一邊打圈一邊跳舞,而姜峤也被那熱烈的氛圍所帶動,舉起雙手轉着圈,那張芙蓉面上洋溢着燦爛的笑容,令霍奚舟無論如何也移不開眼……
夜半子時,篝火邊的熱鬧歡騰聲終于漸漸歇止,衆人總算感到了一絲疲倦,有的人醉意上頭,神志也不清楚了,便直接在燃熄的篝火邊橫七豎八地躺下,幕天席地陷入昏睡。
姜峤也喝了些酒,但她清楚自己的酒量,根本沒敢多喝,所以此時只是微醺,比在場所有人都要清醒。
她微微俯身,扶起同樣喝得有些迷糊的霍青蘿,沒想到酩酊大醉的許謙寧竟是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拖住了她的衣擺,嘴裏還喋喋不休地念叨着阿蘿。
姜峤沒跟這個醉鬼客氣,直接将他一腳踹開。
看清自己抱住的是姜峤,許謙寧總算沒再喚阿蘿,反倒大大咧咧地嚷了起來,“原來是表妹啊……表妹,你啊,平時太緊張,也太束縛自己了。這裏是歸雲塢,你大可放松些,随心所欲一些……”
姜峤眸色微頓,在原地停了片刻,才扶着霍青蘿帶她離開。
好不容易扶着霍青蘿回了她的屋子,姜峤貼心地替她蓋上了被褥,剛轉身要走,衣袖竟被輕輕扯了一下。
姜峤愣了愣,回過頭。只見霍青蘿迷迷蒙蒙地睜開了眼,有些不确定地喚了一聲,“陛下……”
姜峤一怔,忽地轉過身,反握住霍青蘿的手,在床榻邊蹲下身,“青蘿,你想起來了?”
然而霍青蘿只是又盯着她看了一會,眼裏僅剩的那絲清明便蕩然無存,眼睛一閉,抱着被角翻身睡了過去。
姜峤眼裏的期待頓時熄了下去,她傾身為霍青蘿掖好被角,才輕手輕腳地離開了屋子。
沒走幾步,她忽地察覺到什麽,一擡眼,正對上從暗處走出來的霍奚舟。
姜峤驚了一下,僵硬片刻才緩過來。見霍奚舟沒有再以黑布縛眼,她立刻意識到,他的眼睛應是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那看來,離開歸雲塢的日子也不遠了……
“青蘿睡下了。”
姜峤低聲說了一句,
靜了片刻,霍奚舟啓唇道,“明日,我便會帶青蘿出山。”
姜峤一怔,眉眼間閃過一絲猝不及防,但很快又被松快取代,“慢走,不送。”
霍奚舟盯着她,“你就沒有其他要與我說的了?”
姜峤抿唇,搖了搖頭,“若沒有其他事,我就先回去休息了……”
說着,她垂下眼,從霍奚舟身邊經過。可話音未落,右手手腕突然被攥住。
姜峤心口一沉,眼睫顫了顫,偏頭看向霍奚舟。
霍奚舟臉色微沉,也正垂眸打量着她。
四周一片昏黑,唯有霍青蘿的屋子裏透出了些許燭光,映照在姜峤微微泛紅的臉上,将那雙頰襯得格外嬌豔。
“你沒有,我有。”
霍奚舟攥緊了姜峤的手腕。
姜峤蹙眉,想要掙脫霍奚舟的桎梏,“霍奚舟,三更半夜的,你要做什麽?再不松手我就叫人了!”
霍奚舟似乎早就料到了她會是這樣的反應,眉宇間沒有絲毫波瀾,“歸雲塢中,是不是至今沒有人知道你就是廢帝姜峤?”
姜峤動作一僵,“……你什麽意思?”
霍奚舟卻不再吭聲,又看了她一眼,便松開了姜峤的手腕,徑直朝石階上走去。姜峤咬了咬唇,只能硬着頭皮跟了上去。
兩人沉默着一前一後,沿着石階來到了歸雲塢的最高處。霍奚舟回到自己獨坐了一整晚的位置坐下。這幾日氣溫回暖,山間冰消雪融,沿着崖壁飛流直下。
霍奚舟恰好坐在這瀑布前,微涼的空氣中都沾着濕意。
姜峤步伐頓住,在距離他幾步遠的地方站定,沒再上前,“到底有什麽話要說,說吧。”
霍奚舟掀起眼看向她,“坐。”
姜峤猶豫了一下,還是在石階上坐下,但特地與霍奚舟隔開了些距離。
察覺到她的警惕,霍奚舟側頭看過來,扯了扯嘴角,“我可以成全你。”
姜峤懵了一下,未能反應過來。
“明日離開歸雲塢後,我不會向任何人透露你的行蹤,只當姜峤已死……”頓了頓,霍奚舟話鋒一轉,“但我還有個條件。”
姜峤皺眉,本想拂袖離開,但還是壓下了怒火,“什麽條件?”
靜了半晌,她才再次聽到霍奚舟的聲音。
“今夜,我問問題,你回答,不能有一句謊話。”
姜峤不甘心地,“霍奚舟,你這是要審訊我?”
“閑聊而已。”
“若是閑聊,那就公平些。我也同樣問你問題,你也必須如實回答。”
霍奚舟只停頓了一瞬,就颔首道,“好。你先來。”
“……”
真為自己争取來了公平,姜峤卻又啞然了。她對霍奚舟如今已經沒有什麽好奇心,還能問他些什麽?
兩人背對着瀑布而坐,一垂眼就能看見夜霧四起的歸雲塢。四周一片冷寂,唯有身後湍急的水聲。
好半天,姜峤才勉強憋出了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