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針鋒 (1)
寒夜凄凄, 院中一片漆黑,唯有廊下挂着兩盞燈籠。
融融暖光下,女子半邊身子都探出了窗外, 墨黑的發絲散落在身側,與那烏青色的衣裳幾乎融為一體, 卻無法遮掩那纖細窈窕的身段。
而隔着窗,年輕的将士正拿着一方素帕, 愣愣地看着她。
霍奚舟薄唇緊抿, 眉宇間隐有波瀾翻湧。
彥翎的咳嗽聲令那将士回了神,一擡眼看見霍奚舟,連忙與身後三個兄弟齊聲喚道,“将軍。”
姜峤呆愣在窗邊,直到一陣冷風拂面, 凍得她打了個哆嗦, 才清醒過來,立刻垂了眼, 默不作聲地退回屋內,重新阖上了窗。
霍奚舟冷着臉收回視線, 邁步往前走。
經過窗邊時, 他步伐微頓,目光落在那将士手中的素帕上。
将士反應過來, 一埋頭,雙手捧着那素帕呈到霍奚舟面前。
姜峤站在窗邊, 手指有些緊張地扣緊了窗沿,極力平複着心緒。
下一刻, 門便被推開, 霍奚舟走了進來。
姜峤轉過身, 下意識像從前一樣福了福身,“侯爺……”
霍奚舟頓在原地,嗓音冰冷地嘲諷道,“你的禮,我受不起。”
姜峤的動作倏然一僵,緩慢地直起身。
“你剛剛想做什麽。”
聞言,姜峤擡眸,剛想啓唇解釋,卻見霍奚舟低垂着眼,手裏摩挲着那方素帕,分明是在問話,口吻卻沒有絲毫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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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略微遲疑了一會,便錯過了回答的時機,被霍奚舟搶了先。
“又想犧牲色相,哄騙哪個蠢貨為你所用?”
霍奚舟冷笑着,近乎惡毒地嘲諷。
此話一出,姜峤的臉色霎時變得慘白。
霍奚舟掀起眼,漠然地看向她,手一松,便将那素帕丢進了炭盆中。
他故意将話說得極為直白,甚至不惜連自己一同貶損了。
一想到姜峤之前的百般讨好和癡心愛慕全是裝出來的,那幅一往情深的面孔也從來不止對他一人,對鐘離慕楚,對雲垂野,甚至對任何一個與她有助益的男人,哪怕是牢獄中的囚犯……
在姜峤面前,他與這些人毫無差別,一樣地為膚淺的容色傾倒,為甜言蜜語沉淪,被她的谄媚手段勾得情難自已,成了可笑的蠢貨之一。
一想到這些,霍奚舟的心緒便無法平靜,怒火也倏地騰竄了上來,燒灼着他的理智。
他極力忍耐着,卻仍是控制不住,一步步上前,在姜峤面前站定,居高臨下地凝視着她,看着她臉上的血色逐漸消退。
“引誘我的那些手段,你用來算計過多少人?”
姜峤攥了攥手,有些難堪地移開視線,“從未用過,你是唯一一個。”
霍奚舟眸光閃過一絲異樣,卻轉瞬即逝。他盯着姜峤看了一會,忽然有些輕佻而放肆的擡手,指腹自姜峤面頰上輕輕刮蹭着。
“那當真是可惜。若你在位時用這些手段來算計朝臣,怕是能招攬一群入幕之賓、裙下之臣,如何會被我和越旸逼得走投無路,淪落至此?”
入幕之賓、裙下之臣……
臉頰上傳來冰涼的觸感,姜峤微微戰栗,視線越過霍奚舟,飄忽不定地落在炭盆中,眼睜睜看着火舌點着素帕,騰起一股刺鼻的青煙。
她活了這麽些年,還從未有過與此刻雷同的情緒,難堪、無措、屈辱……猶如從天而降的巨石,壓得她難以喘氣,腦子裏也嗡嗡作響,一顆心似是也随着那素帕一起,大有燒成灰燼,半點渣滓也不留的架勢。
姜峤身子的顫抖十分細微,卻并未躲過霍奚舟的眼睛。
霍奚舟觸在她頰邊的手指陡然一收,狠狠攥緊掌心,臉色愈發森然。
他原以為,這樣用言辭羞辱姜峤,令她崩潰,就能讓自己心底的躁怒消散幾分,卻沒想到竟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反倒更添了些郁氣。
“侯爺打算如何處置我?”
姜峤終于喃喃着開口。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她原本只是想做些心理準備,殊不知這話落在霍奚舟耳裏,卻成了一種挑釁,令他心中憋悶的那股濁氣愈發凝結。
她以為自己還舍不得動她麽?
“年節将至,不宜見血。”
霍奚舟冷漠地啓唇道,“待除夕一過,我會親自押送你回建邺。”
姜峤閉了閉眼,聲音輕啞,宛如無可奈何的一聲嘆息,“回建邺,我便是必死無疑……”
看着那張往日嬌豔明媚的面容頃刻間像是枯萎了一般,霍奚舟的目光掠過一絲異樣,可轉瞬間,腦子裏便又敲響了警鐘,想起當初上谷一役的屍山血海,想起功敗垂成的北伐,想起霍青蘿死訊傳至江州的那一日,也是在這樣的一個冬夜……
霎時間,他的口吻又變得冷硬無比,字句在齒間碾碎,“天道輪回,血債血償。你身上的罪孽,便是死一百次也不夠。”
姜峤被霍奚舟口中切齒的恨意震懾了,半晌才平複心緒,鎮靜地出聲。
“我從未想過算計什麽,皇位、天下,都不是我想要的。所以你造反逼宮,我也從未記恨過你。從始至終,我只是想活下去……你跟着霍老侯爺常年在外征戰,無暇顧及朝中形勢,在你們眼裏,建邺城或許還是我父皇在位時的模樣……可今時不同往日,你如今也是在朝中與世族們交手周旋過的人,我不信你還沒有察覺,南靖的沉疴從來不是哪一代君王,而是那些越俎代庖的世家……”
霍奚舟抿唇不語,神色晦暗。
姜峤也不知他是否将自己的話聽了進去,繼續放緩了語調,往下說道,“我雖是一國之君,卻無權無勢,被世族徹底架空……連自己的性命都難保,其他事我更是無能為力。所以你的仇人從始至終都不是我,而是鐘離氏,是鐘離慕楚。我不知道阿滿對你說了什麽,但她一定是被鐘離慕楚控制,是鐘離慕楚指使她污蔑我……”
霍奚舟忽地冷笑出聲,“所以你是在告訴我,用白绫絞殺青蘿的人是鐘離慕楚,讓朝月公主投井而亡的也是鐘離慕楚。那麽……鐘離一氏被屠族又是誰動的手?”
姜峤下意識便要張口回答,卻在出聲前意識到什麽,神色微滞。
“是誰對鐘離一氏斬草除根,連在外征伐的鐘離延都不放過;又是誰為了奪權立威,不顧數十萬将士的性命安危,執意從上谷撤兵,害得三千晉陵軍慘死空城……”
一提及上谷那一役,霍奚舟的眼底便再次翻起波瀾,嗓音裏沾了幾分腥氣,“三千一百二十有五,他們不是奏報上冷冰冰的數字,而是活生生的人。是鳏寡老人的獨子,是柔弱婦人的夫婿,是未出世孩子的父親……他們抛下一切在戰場上搏殺,是為了替你們姜氏一族奪回失地,是為了讓流民有家可歸!可你将他們當做了什麽,可以随意犧牲的草芥,還是權力博弈的棄子?!”
姜峤似是被震住了,張了張唇,卻沒發出聲音。
霍奚舟望着她,扯出一絲笑,眼神卻是陰鸷的,“還是你想告訴我,這一切仍是鐘離慕楚所為。而你身為一國之君,被他用刀架在了脖子上,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看着他親手将自己的所有族人送上斷頭臺,也将前線的那些将士送上黃泉路?”
“……”
在離開建邺之前,姜峤從未想過這些。
半晌,她才尋回自己的聲音,“那你想讓我怎麽做?螳臂當車、蚍蜉撼樹?你可知道,我光是活下來便已十分不易……”
“世道維艱,人人不易。你又有何特殊?”
霍奚舟頓了頓,冷笑一聲,“倒也确實不一樣,旁人被世道傾軋,你卻是這世道的始作俑者。”
姜峤咬唇,她想要反駁,可話到嘴邊卻怎麽也說不出口。她心裏知道,自己并非始作俑者,卻也為了活命,對世族的行徑熟視無睹。這麽算來,竟也是半個幫兇……
她的沉默落在霍奚舟眼裏,更成了心虛的佐證,将他原本抱有的那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都盡數澆滅。
“可這些事,的确是鐘離慕楚所為……”
姜峤聲音微啞。
“證據。”
霍奚舟吐出兩字。
姜峤的話盡數哽在了喉口。鐘離慕楚如今生死不明,就算鐘離氏尚在,但他們做事向來不留痕跡,霍奚舟手下的這些武将又能查出什麽首尾……
“還有青蘿。”
忽地想起什麽,姜峤眼裏重新綻出些光亮,“青蘿或許還活着……”
霍奚舟打斷了她,嗓音冷冽,“誰許你這麽喚她?”
姜峤舌尖泛起些許苦澀,靜了半晌才改口道,“霍二娘子很可能沒有死,你只要找到她,便會知道真相。”
霍奚舟冷嗤了一聲,既沒有答應,卻也沒有拒絕。
今日他要說的話,已經都說過了,至于姜峤的話,他已不會輕信。
霍奚舟想要拂袖離開,可就在轉身時卻又硬生生停住,回頭看向姜峤,雙眸如刀。
“姜峤,你從前與我說過的話,可曾有一個字是真的?”
姜峤眸光輕閃,緩緩擡眼。
“有……”
斟酌了片刻,她啓唇,一字一句,“雖然最初留在武安侯府,只是權宜之計,可後來我确實對你心生愛慕……”
那雙漂亮而惑人的眼睛此刻泛着紅,長睫止不住地抖顫,遮掩着她眼底一閃而過的掙紮和算計。
“我對你,是真心的。”
霍奚舟眼裏的情緒僅僅凝滞了一瞬。許是姜峤的演技不如從前,又或是他有所防備,變得更加敏銳,總之只一眼,他便洞察了姜峤的刻意逢迎。
下一刻,胸腔便驟然翻起滔天駭浪。震怒和憎恨交雜在一起,再次燒起熊熊烈火,将他所有的隐忍付之一炬。
霍奚舟猛地擡手,狠狠扼住姜峤的咽喉。
姜峤忽然被掐住脖頸,一時間頭暈目眩,可連吃痛的悶哼聲都被堵在了喉口,窒息地一口氣也喘不上來。
她臉色漲紅,下意識掙紮起來,擡手想要掰開那只扼着脖頸的手,然而她的力氣卻完全不能與霍奚舟抗衡。
霍奚舟神色冰冷,目光從姜峤痛苦的眉眼移開,落在自己五指收攏的手掌上,姜峤的雙手正覆在上面,烏青色的衣袖垂落,露出左手手腕上纏裹的紗布。
看見那包紮的手腕,霍奚舟似是又被什麽刺了一下,眸色陡然一沉,譏諷道,“姜峤,你的真心當真廉價。”
姜峤掙紮的動作一僵,張了張唇,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眼裏迅速漫開一層霧氣。
霍奚舟定定地望着她。
掌下的那段玉白脖頸,如此纖細而脆弱,他不過用了三成的氣力,便已令她難以承受,若再用力幾分,就能輕易扼斷她的生機,一切也都會随之結束。
窒息感令姜峤的大腦一片空白,眼前發黑,只能眼睜睜看着覆在霍奚舟面上的陰影不斷擴散,冷峻的五官只剩下一雙殺意畢露的眸子,而最後,那雙漆黑的瞳仁也陷入黑暗。
姜峤的世界仿佛只剩下那只掌控她生死的手掌。
就在她覺得自己今日定是死到臨頭的時候,脖頸上的鉗制卻驟然卸了力道。
霍奚舟突然松開手。
姜峤踉跄了幾步,頭暈目眩地撞上了一旁的屏風。屏風支撐不住她的重量,轟然倒地,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動靜傳到了屋外,衆人警惕地看向聲源處。唯有彥翎神色微冷,眉宇間露出些許複仇的快意。
姜峤跌坐在四分五裂的屏風上,捂着發痛的胸口,大口大口喘着氣。過了許久,她眼前的陰影才逐漸褪去,耳邊的嗡鳴聲也終于消失,可咽喉處火辣辣的疼痛卻提醒着她剛剛差點葬送性命的事實。
霍奚舟眉宇間有異色閃過,然而只掙紮了一剎,他便又垂下手,微微攥緊,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高大的暗影猶如烏雲壓頂般,将姜峤癱軟在地的纖細身軀籠罩其中。
暗影中,姜峤心有餘悸地仰起頭,正對上霍奚舟黑沉陰戾的雙眼。
“若再讓我聽到這種話,我不介意讓你再啞上一回。”
霍奚舟薄唇開合,最初的怒火已然被壓制,只餘冷漠和疏離。
姜峤的心狠狠縮了一下。可很快,她便收斂起了眉眼間那抹并不真實的柔弱哀怨,連同眼眸中的一絲脆弱也轉瞬即逝。
她忽然垂落了眼睫,無不諷刺地喚了一聲,“霍奚舟。”
霍奚舟神色微頓,低眼看她。
這是姜峤第一次對他直呼其名,嗓音還是一如往昔的清冷沙啞,卻再沒有往日的柔婉和卑弱。霍奚舟心中清楚,接下來才是姜峤的真心話。
“何必做出一副遭我蒙騙,深情被辜負的模樣?扪心自問,你對我又有幾分真情?”
事已至此,姜峤也懶得再口是心非,幹脆徹底撕下了許雲皎楚楚可憐的柔弱面具,直勾勾地盯着霍奚舟,眸光裏的嘲弄和不甘尤為露骨。
“我對你說過的那些話,做過的那些事,旁人難道沒有如法炮制過嗎?一直以來,如此癡慕你霍奚舟的女娘難道還少麽?可你對她們避如蛇蠍,連看都不願多看一眼,唯獨将我留在身邊,對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你當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姜峤鋒芒畢露地問道。
霍奚舟喉頭一窒,那雙漆黑暗眸裏倏然閃過各種複雜而詭異的情緒,他死死盯着姜峤,唇角緊抿。
“不過是因為我這張臉,我這雙眼睛,生得與姜晚聲相像罷了。”
姜峤強忍着喉間的不适,提高了音量,“你想透過我懷念姜晚聲,我便安安分分做了她這麽久的替代品,這又有哪裏對不住你?”
姜峤的目光也一瞬不瞬地定在霍奚舟面上。
就在她說完的一瞬間,她竟然在霍奚舟臉上看見了一絲轉瞬即逝的錯愕和震驚,可就在她想要确認時,那點驚愕便被洶湧而來的怒火盡數吞沒,仿佛成了姜峤的錯覺。
炭火突然竄出火星,發出噼啪聲響,而屋內的氛圍也突然變得劍拔弩張,仿佛下一刻就要爆發驚天動地的戰火。
有那麽一刻,姜峤也有些許後悔。
她方才剛從霍奚舟手下死裏逃生,何苦又要乘一時口舌之快,用這些言語來激怒他?當下最重要的明明不是她和霍奚舟誰是誰非,誰虧欠了誰,而是要保住自己的性命。
想到這兒,姜峤低垂了眼,收起自己咄咄逼人的模樣,剛想說話,卻聽得霍奚舟厭憎而鄙薄的聲音自頭頂傳來。
“你與她……天壤之別。”
此話一出,猶如一記悶錘重重落了下來,砸得姜峤突然神思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年。
記憶一下将她帶回了那座壓抑的建邺皇城,帶回了那個偷穿姜晚聲裙裳的午後。宮人們的竊竊私語聲與此刻霍奚舟的聲音幾乎重合在一起。
“許采女如何與貴妃相争,她不過一介鄉野村婦!就算生下的是皇子又如何?!”
“她與貴妃是天壤之別!從她腹中誕下的五皇子,與朝月公主亦是天壤之別!”
“做她的替代品,你不配。”
霍奚舟冷冰冰地抛下這麽一句,甩袖離去。
房門被砰地一聲推開,冷風呼嘯而入。屋內的紗帳簾幕通通被揚起,鼓動着發出瑟瑟聲響,炭盆中的火堆也被驟然吹襲。
姜峤怔怔地跌坐在碎裂的屏風邊,只覺得寒意蔓延全身。她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了一絲疼痛,擡起撐地的手來,這才發現手腕上纏裹的紗布又隐隐滲出血跡。
她忽然覺得自己十分荒唐且可笑,于是也真的笑了起來。末了,心中只剩下無盡的茫然。
***
翌日,笙娘再次提着食盒來給姜峤送飯,一踏進屋子,滿地狼藉就映入眼簾。她吓了一跳,慌忙擡眼尋找姜峤,終于在房間最右側的書案後看見了姜峤的身影。
屋子裏的炭火已經熄了,女子卻仍穿着昨夜那身單薄的烏青衣衫,斜着身子坐在書案後,一手支着額,疲倦地半阖着眼。
笙娘這才松了口氣,繞過碎裂一地的屏風,小聲嘀咕着走到姜峤身前,“怎麽也沒人來收拾一下?”
她放下食盒,将臂彎上搭着的毛領大氅抖開,輕輕披在了姜峤身上。
姜峤緩緩掀起眼,看見那張肖似姜晚聲的臉時,她一時竟有些恍惚,還以為自己在昨夜的舊夢中沒有醒過來。
“皇姐……”
她喃喃道。
笙娘愣住,小心翼翼地出聲道,“娘子?”
姜峤眼裏陡然恢複了清明,放下撐着額角的手,“笙娘。”
笙娘擔心地打量了姜峤幾眼,欲言又止,“娘子可還好?昨日我去向侯爺通報娘子醒了,侯爺不知為何,竟不許我再回來照顧娘子,只許我每日來這裏送膳食……”
姜峤沉默了片刻,颔首道,“無妨,你聽他的就是了。”
“聽說……侯爺昨日來娘子這裏了?”
笙娘問道。
姜峤垂眼,低低地應了一聲,卻不願繼續這個話題,于是坐直身,傾身去掀食盒的蓋子,“讓我瞧瞧,今日可有什麽好吃的?”
她這一動作,頸間的淤痕便不小心露了出來。
玉白瑩潤的膚色,将那淤痕襯得愈發青紫,甚至連指印都十分明顯,瞧着更加觸目驚心。
笙娘驀地瞪大了眼,忍不住驚呼了一聲,“娘子,你脖頸上是怎麽了?何人傷你?!”
姜峤動作頓住,不自在地攏緊了身上的大氅,用那灰青色的絨絨毛領遮住了頸間掐痕,“無礙,莫要問了。”
笙娘突然想起什麽,轉頭看向那倒地的屏風,終于反應過來,面露愕然,“是……侯爺?他怎能如此對你?縱使娘子和侯爺有什麽誤會,他也不應對你下如此狠手啊……洛陽一別,究竟發生了什麽……”
“笙娘。”
姜峤語氣微沉,打斷了笙娘。
笙娘一愣,自知失言,只好悻悻地閉嘴,可目光卻仍在姜峤頸間徘徊,終于還是忍不住站起身,“我去為娘子尋些藥來。”
語畢,她又像昨日那般飛快地跑了出去,根本不給姜峤阻攔的時間。好在今日,她不是一去不複返,而是真的拿了藥膏回來。
姜峤接過那精巧的藥盒,忽然覺得有些眼熟,仔細一聞才辨認出來。當初在武安侯府,她入住主院的第一日,霍奚舟也是丢給了她這樣一盒珍品。
物是人非……
姜峤正想着,笙娘已經捧着銅鏡在面前坐下,她便揭開藥盒,對着銅鏡往傷口處塗抹藥膏。
塗完了頸上的疤痕,姜峤又解開手腕上的紗布,往那兒的傷口也塗了些。
笙娘這才注意到,這手腕上的傷口似乎也比昨日更嚴重了。她忽然想起近日流傳到将軍府的一些風聲,再回憶起那天親耳從牢頭嘴裏聽到傷口的來源,她的神情變得有些複雜。
猶豫了片刻,笙娘還是壓低聲音說道,“娘子,昨日你問我的那個同伴的下落,我幫您打聽過了。”
姜峤動作頓住,立刻擡眸,期待地看過來。
“他暫時沒有性命之虞,聽說侯爺原本是想就地處死他的,只是最後不知為何又收了手,将他關押進了地牢。”
聽到就地處死四個字時,姜峤的心不可避免地拎了一下,直到笙娘說完,才略微松了口氣。
将身上的傷都上完藥後,姜峤終于開始用膳。看着那一桌有葷有素冒着熱氣的飯食,她竟生出一種久違的幸福感。
雖說,如今她仍被霍奚舟囚在這方寸大的屋子裏,可與那不見天日,只能吃些殘羹剩飯的地牢比,卻好得太多了。
在地牢的那些日子,姜峤除了餓得不行時才會碰官差送來的飯菜,其餘時候都在盡力忍着。所以今日見了正常人吃的菜肴,終于慢條斯理地吃了個幹淨。只是吃完後正對上笙娘心疼的眼神,她才有些不好意思。
大約是見笙娘在屋內待的太久,門外的守衛終于叩門以示催促。
“我,我馬上就出來……”
笙娘匆匆起身,将碗碟重新收進食盒。
離開前,她不忘轉頭看向姜峤,“可還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嗎?我定當盡心為娘子辦到。”??
對上那雙真摯而澄澈的眸子,姜峤苦澀地勾了勾唇。她如今身陷囹圄,還能有什麽想要的,最想要的便是自由,是逃出這裏……
姜峤忽地意識到什麽,眼裏閃過一抹異色。
如果說這将軍府中只有一個人能助她逃離,并且之後還能全身而退,不被霍奚舟遷怒,那便只有笙娘一人了!
畢竟霍奚舟愛屋及烏,想來也不會對那張肖似姜晚聲的臉做出什麽過激的事來。
姜峤望着笙娘的眼神,又迸濺出希冀的光來,可那絲算計轉瞬即逝。一轉眼的功夫,姜峤便又垂眼,嘆了口氣。
“你能幫我……尋些打發時間的物件來嗎?”
笙娘離開沒多久,就有兩個仆役走了進來,将屋子裏碎裂了一地的屏風盡數清掃了出去。而到了晚上,笙娘也真的替姜峤尋來了筆墨紙硯和棋盤。
之後的日子,姜峤除了用膳休息,便将注意力都落在了下棋寫字上,一顆心倒是也漸漸靜了下來。不知霍奚舟是将她忘了,還是有別的打算,總之這兩三日他沒有再出現過。
或許正如他那日說的,年節将至,他只想過個好年,不願讓任何糟心的事、糟心的人,毀了過年的好心情,所以便打算将自己留到年節後處置。
***
将軍府,書房。
楚邕和駐守江州的其他幾個将軍分坐在兩側,霍奚舟神色寡淡地坐在上位,沉默不語,似是在聽他們議事,又似是若有所思。
“末将前幾日奉将軍之令,修書一封送往段秦,向段涉言明了他的幼子可能流落江州一事。”
楚邕拱手向霍奚舟回禀,“今日已得了段涉的回信。”
聞言,其餘幾人也都激動起來,“那段涉是如何回的?”
“段涉對這件事非常重視,若真能尋回自己的幼子,他願答應我們的一些條件。”
楚邕語調上揚,顯然也十分高興。
衆人紛紛拍掌叫好,“若能有段秦襄助,那江州以外的幾個城池便能從胡人那兒奪回來,這不是将軍一直想要的麽?”
意識到霍奚舟一直沒有發話,衆人不由朝上位看去,卻見他面無波瀾,也并未露出欣悅之色。
楚邕等人面面相觑。
雖說霍奚舟一直以來都是如此沉默寡言,可這次回江州,他的性情似乎比之前更令人捉摸不透了,便是他們這些看着他長大的叔叔伯伯,有時見着心裏都會發怵。
見氛圍有些凝滞,楚邕又補充道,“不過段秦與南靖已有數百年未曾往來,對于此次交易,他們十分慎重。段涉已經差人暗中出使南靖,不日便會到達江州,待确認過皇子的身份,才會做之後的打算。”
霍奚舟仍是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将軍,段秦的使臣已在路上,若那位真的是段秦皇子,還将人拘在地牢裏怕是不妥……”
楚邕面露難色,小心翼翼地試探,“是否得将人接出來好生安置,以待使臣前來查驗?”
此話一出,書房內的氣壓驟降,包括楚邕在內的幾人都忽然察覺到一絲寒意從身後竄過,心中陡然一凜。
而當幾人不自在地轉頭,才發現書房的窗竟是忽然被吹開了,冷風飕飕地灌了進來,卻無人敢上前将那扇窗關上。
霍奚舟終于掀起眼,望向楚邕。
“就照你說的做。只一條,不論怎麽安置他,都要嚴加看守,不許他踏入将軍府半步。”
在座幾人不由都想起了城中的傳言,讪讪地應了一聲。
正說着,彥翎拿了封密函快步走進來,楚邕等人見狀,紛紛起身告退。
一行人走出書房後才松了口氣,紛紛湊到楚邕身邊與他切切私語,“楚将軍,那位段秦皇子可就是拐跑将軍愛妾的奸夫?”
楚邕一聽,差點就被自己的腳絆了一跤。他額角隐隐抽動,瞪了同僚一眼,“小點聲!”
同僚壓低聲音,“你打算如何安置他?”
??“還能如何安置?只能帶回我府上,我親自看着,省的再惹出什麽亂子來。”
楚邕無奈地擺擺手。
“确實,我看将軍的意思,若這小子再敢來将軍府行那誘拐的勾當,那他怕是顧不得修補段秦和南靖的關系,定會要了那小子的命!”
有人反駁道,“不至于吧,将軍最是顧全大局的,怎會因為區區一個女娘,就亂了方寸?”
楚邕聽得更加頭疼。
想起那日在地牢外見到的情形,楚邕不由暗自腹诽,将軍這次怕是真的栽進紅顏劫裏了……
“将軍那位愛妾,到底什麽來頭?竟能讓将軍緊張至此?将軍從前不是最不近女色的了嗎,況且這又是位朝秦暮楚的,讓将軍受了此等奇恥大辱,換做是我,早就逐出去了,怎麽将軍竟還将她養在府裏呢?”
這些人中只有楚邕見過姜峤,所以他們便只纏着楚邕,一個勁兒的讓他說說這位愛妾的容貌性情。
楚邕不勝其煩,步伐匆匆地離開了将軍府,上了自己的馬車,才将這些人通通甩開。
書房中,彥翎将密函呈給霍奚舟後。便退到一旁站定,“侯爺,建邺最近接連送來了幾封密函,可是有些反常?”
霍奚舟拆開密函,掃了一眼上面越旸的字跡,不耐地擰緊了眉。下一刻,他便随手将密函丢進了炭火中。
彥翎一愣,看向那被火舌點着的密函,一眼就在火光中瞥見了“廢帝”“姜峤”幾個字,頓時心領神會。
“汾陽郡王又在追問廢帝的下落?”
“分明知道江州的戰事剛畢,還連下數封密令命我搜捕廢帝,”霍奚舟靠回座椅,疲乏地揉着眉心,“這是起了疑心,懷疑我會助纣為虐,私藏要犯。”
可你如今就是在私藏廢帝啊……
彥翎忍不住在心中回答了一句。其實他也不知霍奚舟心中是如何想的,到底是另有打算,還是真的對姜峤心軟了?
從上谷到江州,霍奚舟始終未曾向建邺傳信,告知越旸姜峤已經落到他手中,就連姜峤是女兒身這一點,他都沒有提過只字片語。
唯獨提了一件事,那就是鐘離氏與廢帝藕斷絲連,暗通款曲,屬實不清白,要越旸等人徹查鐘離氏。
“那……侯爺這次可要将廢帝落網的消息告訴汾陽郡王?”
彥翎忍不住出聲試探。
霍奚舟立刻側眸看過來,彥翎面上的擔心和憂慮來不及收斂,被他盡數收進眼底。
霍奚舟眸色一沉,嗓音冰冷,“怎麽?連你也覺得我會對她心有不忍?”
彥翎一驚,連忙搖了搖頭,謹慎地閉上了嘴。
霍奚舟這才收回視線,“尋找青蘿的人,可有消息?”
“暫時還沒得到回信。”
霍奚舟抿唇,又在書房內坐了片刻,不知在想什麽。中途,彥翎被管事叫走,霍奚舟破天荒命另一個近衛随侍。
“阿滿的屍身如今在何處?”
霍奚舟忽地開口問道。
“已然在江州郊外下葬了。”
霍奚舟頓了頓,神色莫測地轉動着手腕,“去尋個仵作來。”
近衛一怔,“侯爺是要……”
“開棺驗屍。”
***
将軍府西邊的攬月閣,笙娘和弟弟就被安置在了此處。霍奚舟這幾日每逢心緒郁結時,便會來這兒小坐,可去了又不說話,挂着一張陰沉的臉,回回都令笙娘提心吊膽。
今日更是來的不是時候,竟恰好在午膳時間。
笙娘躲得遠遠的偷瞄他,心裏卻有些着急,忍不住轉頭小聲地和彥翎打招呼,“大人,到時間了,我……”
然而憑霍奚舟的耳力,這般音量卻與高談闊論并無不同。
他敏銳地轉頭看過來,黑眸沉沉,“有什麽話我聽不得?”
笙娘心中一緊,糾結地咬唇。
霍奚舟放下手中茶盞,面上雖未起波瀾,語調卻是不容拒絕的,“說。”
笙娘再不敢拖延,垂首答道,“如今正是午膳時間,奴該去半雪堂送飯食了。”
室內倏然一靜,彥翎忍不住多看了笙娘一眼。
半晌,霍奚舟收回視線,語調冷硬,“該做什麽做什麽,不必在這兒杵着。”
聞言,笙娘如蒙大赦,立刻福了福身,飛快地提着裙擺跑下樓梯。
待那腳步聲從樓下漸行漸遠,逐漸消失後,霍奚舟才從桌邊起身,步伐沉緩地走到閣樓另一側,随手推開了窗。
窗口正對着一處僻靜的院落,院中景致被凋敝的層層枯枝掩映着,卻能窺見半雪堂緊閉的門窗,和守在行廊下身穿玄紋輕甲的幾個将士。
霍奚舟站在窗前默不作聲地看着,眉目間仍帶着幾分森冷。
不知過了多久,穿着豔色裙裳的女子提着食盒,步伐輕快地進了院子,一路小跑到了行廊下,正是方才從攬月閣離開的笙娘。
守衛們一見是她,這才放下兵器為她讓開路。笙娘推門而入,又轉身将門關嚴。
霍奚舟抿唇,搭在窗沿上的手指輕動。正當他放下手,打算轉身離開時,一聲支開窗戶的聲響卻從遠處遙遙傳來。
霍奚舟微微一頓,掀起眼朝外看去。只見半雪堂的推窗竟是被支起了大半,屋裏的景象透過枯枝縫隙,盡收眼底。
笙娘支起窗戶後便從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