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掉馬(修) (1)
客房內。
霍奚舟單手執着酒盅, 還未等他有下一步動作。女子已經撲通一聲在他面前跪下,拜伏在地,說話的聲音都在微微發顫, “求侯爺救奴一命!”
霍奚舟眸色一冷,目光沉沉地落在女子身上, “是你……”
女子擡起身,解開臉上的天女面具, 露出那張與姜晚聲有八九分相似的面容。
“穿成這樣出現在這兒, 誰指使你的?”
霍奚舟眼神變得銳利。
笙娘被霍奚舟震懾地不敢擡頭,可想起姜峤曾對她說過的話,還是強忍着恐懼,結結巴巴地回答道,“是鐘離公子……”
笙娘按照之前姜峤叮囑的, 将鐘離慕楚如何要挾她和弟弟的性命, 逼迫她勾引霍奚舟的事通通說了出來,卻對姜峤在其中做的事只字不提。
就連霍奚舟問起她身上的衣裳首飾和面具, 她也一口咬死,“今夜一切都是鐘離公子安排的。”
這些都是姜峤的東西, 為何會落到鐘離慕楚手上?
霍奚舟心中頓時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 擡腳便要往外走。
可他剛一動作,笙娘卻又突然大着膽子扯住了他的衣角, 擡高音量喚住了他,“侯爺!”
霍奚舟步伐頓住, 垂眸看過來。
“鐘離公子還給了奴一副藥,命奴悄悄下在侯爺的酒中。”
霍奚舟眉心緊擰, 嗓音已經冷得不像話, “藥呢?”
笙娘從懷中拿出一小巧的玉白瓷瓶, 雙手呈給霍奚舟,楚楚可憐懇求道,“奴只是想活命,想要弟弟活命,求侯爺為奴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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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奚舟神色陰沉地接過瓷瓶。
***
洛陽城外的官道上,月影婆娑。
藏藍釉頂的馬車停在樹下,四周圍着幾名鐘離氏的死士。
車內,鐘離慕楚倚靠在軟墊上,臉色發青,緩緩睜眼,入目便是牧合那張萬年不變的面容。
“郎主。”
牧合低低地喚了一聲。
鐘離慕楚啓唇,剛想說話,卻驟然咳出一口血,暗紅發黑的血跡濺在他那白色袍袖上。
牧合面色微變,連忙拿出一塊帕子呈給鐘離慕楚,“郎主,屬下已經給您服了解藥,可這毒蔓延得太快,您此前又被勾魂所傷,仍然有餘毒殘留。解藥只能暫時壓制毒性,要想根治,還是得去一趟藥王谷……”
鐘離慕楚面上毫無表情,并未伸手去接帕子,而是直接用手背擦了擦唇畔的血,将那血色盡失的唇又擦得一片殷紅,整個人也像是重新恢複了生氣。
“姜,峤。”
他冰冷地吐出兩字。
牧合抿唇,欲言又止道,“她奪了屬下的馬,逃了。”
鐘離慕楚擡眸,眼神如刀,陰森地仿佛在看死人一般,“你讓她逃了?”
“她将郎主推下了車,屬下見郎主中毒,只能先以郎主為重,替郎主解毒……這才讓她有機可趁。”
牧合回禀道,“屬下已經命人去追了,只是帶來的人大多數還在洛陽城盯着霍奚舟,還要留些人顧全郎主安危……”
“都給我去追!”
鐘離慕楚冷聲打斷了牧合,“所有人,包括你!”
牧合動了動唇,終是沒有反駁,應了一聲便要下車。
忽然,不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此刻夜色已深,照理說,官道上不可能突然出現這種規模的馬蹄聲。
牧合動作頓住,下意識看向鐘離慕楚。鐘離慕楚眼裏也閃過一絲異色,他擡手掀開車簾,只見身後的官道上亮起了一大片火光。
随着馬蹄聲漸行漸近,那片火光也飛快地朝他們靠了過來。火光映襯下,那策馬而來的人影也逐漸清晰。
數十人舉着火把,一路疾馳。而為首的那人尤為顯眼,一身玄衣、腰佩長劍,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朔風陣陣,将他身後的深色外袍瑟瑟吹起,帶着一股生殺之氣。
鐘離慕楚掀開車簾的手不自覺收緊,眼睜睜看着那追上來的侯府親兵将馬車團團圍住,忽然就明白了姜峤今夜如此迂回折騰的用意。
一聲馬嘶,霍奚舟高坐馬上,勒緊缰繩,在馬車近前停了下來。火光映襯下,那張棱角分明的臉愈發顯得冷酷和陰森。
與車內的鐘離慕楚對上視線,霍奚舟眸色晦暗,冷冷啓唇,“将人交出來。”
“什麽人?”
鐘離慕楚收起面上的殺意,勾了勾唇,眼裏卻帶着些諷刺。掃視了一圈四周嚴陣以待的侯府親兵,他又道,“侯爺這般刀劍相向,又是何意?”
霍奚舟臉色沉了沉,不欲與他再多費口舌,直接翻身下馬。見他來勢洶洶,牧合神色一變,立刻起身擋在鐘離慕楚身前。
霍奚舟連眼也未擡,搭在劍鞘的手指微微一動。
下一刻,長劍出鞘。劍身在牧合胸前重重一擊,直接将他拍下了馬。又是冷光一閃,轉眼間已經架在了鐘離慕楚的頸間。
牧合栽倒在地,捂着胸口穩住了身子,“郎主!”
他眼裏閃過一絲驚駭。霍奚舟的武力似乎比他預想得還要更可怕些……
頸邊橫着薄而鋒利的劍刃,鐘離慕楚卻仍是面無波瀾,只是側眸掃了一眼,便又看向霍奚舟,“侯爺要找的,難道是雲娘子?我今夜得了急報,匆忙出城,并未見過她。”
霍奚舟的目光迅速掃了一周,車內除了鐘離慕楚,再沒有第二人。
“侯爺便是将這馬車拆了,将我殺了,我也沒法為侯爺把人變出來。”
鐘離慕楚的話音剛落,霍奚舟的視線便忽然定住,眸光驀地一沉。他手腕一轉,劍尖便從鐘離慕楚頸邊移開,劃向了座榻角落。
鐘離慕楚順着看過去,只見那劍尖從座榻的縫隙裏挑起了半截碎裂的玉镯,移到了他眼前。竟是霍奚舟那時當着他的面為姜峤戴上的“傳家寶”……
霍奚舟嗓音森冷,“你還有什麽好說的?”
鐘離慕楚的表情微滞,很快就怒急反笑。
從小到大,只有他算計別人、往別人身上潑髒水,沒想到有朝一日,還會成了姜峤棋盤上的一顆棋子。她利用笙娘、假意入局讓他放松警惕,借着他的東風逃出洛陽城,再利用霍奚舟圍困他,讓他無暇派人追擊……
當真是一環扣一環,步步為營。
鐘離慕楚眼神冰冷,唇畔的弧度卻越發擴大,只是才笑了幾聲,他便又咳了起來,“事已至此,我便只能将真相告知侯爺了。牧合——”
牧合立刻起身,“郎主。”
“去将那個阿滿帶來。”
聽到阿滿兩個字,霍奚舟臉色微變,暗眸裏泛起一絲異樣。一旁的彥霖更是按捺不住,直接叫嚷了起來,“阿滿?她為什麽會在你們手上?!”
“自然是為了救她。”
鐘離慕楚冷笑着啓唇,“否則她就被姜峤要了性命。”
“姜、峤?”
霍奚舟擰眉,“你知道姜峤在何處?”
“自然。”
鐘離慕楚拈動着手腕上的佛珠,笑容添了一絲詭異,“我不僅知道,還日日都能見到她,侯爺你更是一直與她形影不離……”
霍奚舟抿唇不語,冷冷地盯着鐘離慕楚,眸中暗潮洶湧。
“難道廢帝一直喬裝易容混在我們之中?!”
彥翎面露驚愕,飛快地轉頭,目光在侯府親衛中掃視了一圈,想要看出什麽端倪,“為何我們未曾發覺?”
“你們自然發覺不了。”
鐘離慕楚對上霍奚舟的視線,“姜峤她沒有喬裝,又或者說,她從前才是喬裝,喬裝成一個皇子,一個君王……”
霍奚舟攥着劍柄的五指收緊。
“現在侯爺應是猜到了吧,”鐘離慕楚似笑非笑,一字一句道,“您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摔了的那個寵婢,武安侯府未來的女君——許雲皎,她就是姜峤。”
霍奚舟眸光驟縮。
玉白色的碎镯從劍尖滑落,碎得更加徹底。
***
客棧內燭火通明。
霍奚舟坐在客堂內,臉色差到了極致。曳動的燭火在他臉上翻湧着深黑沉冷的陰影,眉宇間仿佛正醞釀着風暴。
他的面前,站着毫發無傷的阿滿。
“阿滿……”
彥翎沖到了阿滿面前,扶着她的肩上下打量,“你可有事?”
阿滿面無波瀾,像是什麽都沒聽見似的,眼神仍失焦地定在某處,看上去還是有些神志不清,但卻比失蹤之前情緒穩定了不少,有一種出乎尋常的冷靜。
“阿滿,現在你安全了。”
鐘離慕楚坐在一旁,用帕子擦拭着唇畔的咳血,臉色愈發蒼白可怖,“将廢帝的事通通說出來吧。”
“廢帝”二字宛如指令一般,令阿滿微微一震,像是受到了什麽刺激一般,忽地跪拜了下去,整個人伏在地上,一字一句,條理清晰地陳述道,“少将軍,廢帝就在你身邊,她變成了一個女娘,她想殺了我。”
霍奚舟搭在椅子上的雙掌倏然攥成了拳頭,喉結上下攢動,正如他此刻心中翻騰而起的巨浪。
“她用白绫親手勒死了女郎,你要殺了她,為女郎報仇。”
阿滿的腦袋重重磕在地上,一遍一遍地重複着。
彥翎慌忙上前,将她拉了起來,極力安撫着阿滿,面上的驚駭和惱怒就快要壓抑不住,有些激動地口不擇言起來,“從前只知道廢帝暴戾陰毒,不知她還如此善于僞裝,這數月來,竟裝得一幅楚楚可憐、天真純善的模樣!将侯爺你騙得團團轉……”
霍奚舟驀地轉眼看向他,目如寒冰。
彥翎面上閃過一絲清明,頓時收了聲,慌忙垂眼看向阿滿,不再言語。
“侯爺見諒,姜峤在見到我的第一面,便給我下了毒,以性命要挾,所以我不能及時将她的身份告知于你。”
鐘離慕楚将手腕搭在了桌上,“侯爺若不信,只要現在請醫師來給我把脈,一診便知。”
霍奚舟看了一眼彥翎,彥翎立刻起身,喚了随行的醫師過來。
“的确是極為兇險的毒……”
醫師收回搭脈的手,向霍奚舟回禀,“老身恐怕都解不了。”
霍奚舟緊抿着唇,沉默不語。
鐘離慕楚整理着衣袖,“與姜峤相處了這麽多時日,有些細節,侯爺從前不曾留意,如今回想,定是能察覺出端倪吧。”
霍奚舟眸色森寒,腦海裏果然閃過一幕幕畫面。
她與鐘離慕楚一模一樣的字跡,與鐘離慕楚如出一轍的棋風,一日之內忽然學會的騎術,還有如今想來才覺得生疏的琵琶技藝……
“侯爺有所不知,姜峤八歲時便養在永寧宮。拜長姐所托,她的騎射武藝和棋術,無一不是由我傳授,就連寫字也是我手把手,親自教習……”
“剛到永寧宮時,她那手字寫得着實難看,我便為她制了一本字帖,命她模仿我的字跡。後來,她便将我的那手字模仿得爐火純青,一般人輕易辨認不出。”
“一個內教坊的琵琶女,怎麽可能會這些?我鐘離慕楚至今只教過一個人,因為她是我長姐決心扶持的皇子。”
鐘離慕楚擡眸看向霍奚舟,眼底的諷刺轉瞬即逝,別有意味地,“她身上每一處都有我的影子,所以即便是化成灰,我也認得她……”
這番話宛如熔漿一般,在霍奚舟的胸腔內奔湧沸騰,幾乎要将他那顆心燒成灰燼。
客堂內的氛圍愈發令人不寒而栗。
可鐘離慕楚猶嫌不夠,又往火上添柴澆油,“對了,侯爺可知,姜峤為何要殺令妹,還有姜晚聲?”
霍奚舟臉色發青,慢慢地掀起眼,對上鐘離慕楚看似歉疚,實則挑釁的面孔。
“姜峤此人,自小便對我心思不純,除了她自己,便不許任何人與我親近。姜晚聲癡慕我,建邺人盡皆知,她便費盡心思除去了她。可令妹……”
鐘離慕楚嘆了口氣,“我也不想想到,那日在宮中,不過是和霍才人說了一句話,便叫姜峤妒火攻心,生出了殺人滅口的心思。”
這些話,不消鐘離慕楚說,霍奚舟也曾聽過一二。
傳聞中,廢帝罔顧人倫,對鐘離慕楚這個名義上的舅舅極為親近,時常将他留宿宮中。就連屠滅鐘離一族,也不舍得動他一根汗毛,這才讓鐘離氏留下了這麽一根獨苗……
霍奚舟從前只覺得廢帝有斷袖之癖,荒唐淫//亂,如今一想,心中卻是翻江倒海,生出截然不同的情緒。
見霍奚舟聽進去了,鐘離慕楚勾唇,又開口道,“我不忍眼睜睜看着霍才人因我而死,所以那日在姜峤動手前,給霍才人和阿滿都服用了假死的藥丸。可沒想到……阿滿,出宮後的事,你再與侯爺說一遍。”
阿滿怔怔地,“廢帝派人追殺我和女郎,我僥幸逃過一劫,女郎墜崖……生死不明。”
霍奚舟閉了閉眼,額角筋脈若隐若現,雙手也細微地顫抖着,似是在極力忍耐着什麽,再睜開時,雙眸燃着恨怒交加的烈焰,焚燒着他僅存的理智和清醒。
姜、峤……許、雲、皎……
許雲皎,姜峤……
——妾傾慕侯爺。
——願為西南風,不求入君懷。
——那日在秋千架上,妾對侯爺一見傾心。
姜峤曾經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更是猶如一根根木柴,被抛入火星四濺的烈火中,越來越旺的火焰将他的那顆心反複煎熬。
在對他說這些甜言蜜語的時候,在對他百般示弱讨好的時候,在看着他逐漸沉淪、情難自已,告訴她“你賭贏了”的時候,姜峤都在想什麽?
是不是自始至終都是清醒地,嘲諷地,嗤之以鼻地……
看啊,這個口口聲聲要将我拆骨扒皮,要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男人,此刻卻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将那些我從前在宮中看都看不上的首飾和衣裳捧到我面前,要讓親手殺害了他妹妹的我做武安侯府的未來女君!
多荒謬,多可笑……
沖天火光中,冷靜的殘垣終是坍塌殆盡——
霍奚舟猛然起身,帶倒了身側的桌案。桌上的茶具轟然碎了一地。此刻,他的臉色比從前任何時刻都要兇煞陰戾,薄唇抖動了兩下,霍奚舟終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狠狠踏着這些碎片,大步離開。
随着霍奚舟的離去,一場大戲也終于落幕,衆人紛紛退下,唯獨剩下鐘離慕楚和牧合還待在原地。
望着霍奚舟冷厲震怒的背影,鐘離慕楚不着痕跡地勾起了唇角。然而下一刻,喉頭湧上一股腥甜,他唇畔的笑意便倏然僵住,忽地捂住嘴,重重地嗆咳出聲——
比此前更為深黑的血液自他指縫流了下來。
牧合臉色遽變,立刻走到鐘離慕楚身邊,“郎主,我們被霍奚舟耽誤了太多時間,再不趕去藥王谷,此毒怕是會要了郎主的性命!”
鐘離慕楚臉色白得有些瘆人,面上卻仍是那副從容不迫的模樣,他用手背抹開唇畔的血跡,冷笑了一聲,“死便死了,你嚷什麽?我若死了……我若死了,你可知道該做什麽?”
“郎主!”
鐘離慕楚閉眼,“聽好了,扶棺回建邺,好好的為我辦場喪事,還要向南靖各地所有鐘離氏的暗樁報喪……”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牧合的表情也越來越震愕。
***
三日後,上谷。
這座城被晉陵軍從胡人手中奪回來,才不過幾年,場面比洛陽城更加民不聊生。能離開上谷的人幾乎都往南邊逃了,而留下來的大多是窮苦困頓、無處可逃的。
街道上,來往的百姓臉上都挂着惶惶不安的表情,倒并非有什麽難事,而是胡人從前動不動就偷襲屠城的陰影刻在了他們的記憶裏。
兩側只有零星的店鋪開着門,而生意最好的竟然是間棺材鋪,穿着一身短打男裝,戴着鬥笠的人走了進去。
棺材鋪一個發須灰白的老者正靠着躺椅,在黑暗中閉目養神,聽到有人進來的動靜,才朝門口看了一眼。
看清來人的裝扮,老者忍不住直皺眉,不耐地,“你怎麽又來了?”
來人摘下鬥笠,赫然是從洛陽逃出來的姜峤。
她從袖中拿出那三枚許采女留下的銅錢,“啪”地一聲拍在了案上,“你一日不給我答案,我便日日都來!”
老者臉色一僵,“老身昨日便跟你說過了,這就是普通銅板,什麽信物不信物的,我老身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不可能。”
姜峤咬牙,篤定地盯着他,“事已至此,我便将話攤開說明白了,家母姓許,名葳蕤。她過世前,讓我帶着銅錢來上谷,來你這間棺材鋪。”
聽到許葳蕤的名號,老者愣了愣,“許葳蕤……”
見他這幅反應,姜峤更加确定他是知情之人,“家母這麽做,是為了讓我投奔外祖家,你只要告訴我,外祖家在何處就好。”
老者拿起那銅錢,糾結了半晌,才嘆了口氣,起身将棺材鋪的門關上,松口道,“并非老身刻意隐瞞……女郎,你若是帶着三枚銅錢來,老身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可你這……”
老者挑出其中一枚,“你偏偏只有兩枚,剩下這一枚是普通銅錢吶!”
姜峤一怔,下意識咬住了唇。
的确,許采女從前戴在她手上、庇護她的三枚銅錢,正面是玄鶴出雲的紋路,反面是日月山林的排列組合,三枚的排列各不相同……可其中有一枚,在她少不更事時,就拆下來贈給了旁人……為了不被許采女怪罪,她才用一枚普通銅板替代,混串在了一起。
“兩枚與三枚到底有何區別?!若是我偷來的,難道會只偷兩枚嗎?”
姜峤不甘心地。
“……罷了,老身可以告訴你。你可知道上谷許氏?”
“我好像記得,是個很久遠的世族了。當初随着江北淪陷,就跟其他留在江北的世族一起覆滅了。”
“你阿母就是出自上谷許氏。”
姜峤驀地瞪大了眼,略微有些錯愕,“阿母是上谷許氏的人?可,可她一直都說,自己不過是樵夫之女……”
“因為上谷許氏如今就躲藏在山中避世,與樵夫又有何異?”
老者淡淡道。
姜峤激動起來,“那我該去何處找他們?那座山?”
“你去了也沒用。”
“為何?!”
“上谷許氏擅奇門異術,在藏身之地布了陣法做結界,不然你以為,他們如何能躲過胡人的殺掠屠城,隐居至今?”
老者連連搖頭,“老身只是負責幫他們采買一些山中沒有的東西,并不知他們住在何處,更不知如何破那陣法,聽說那三枚銅錢是破解陣法的關鍵……可你……”
老者又嘆了口氣,将銅錢重新放回了姜峤手上。。
姜峤僵在原地,怔怔地看向掌心的銅錢,“就沒有……別的法子了?”
“倒也有。”
姜峤回神,眼裏重新泛起一絲期待,“什麽?”
“他們的人每隔三個月,便會出山一次,讓老身幫忙采買。”
老者掐着手指算了一下,“如今已經快到三個月了,明日,或是後日,他們應當會出現,到時你與他們見上一面。”
姜峤臉上的落寞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眉眼間盡是雀躍之色,“太好了!”
話音剛落,棺材鋪的門忽然被從外面一腳踹開,轟然倒地。
姜峤和老者皆是一驚,轉頭朝門外看去,只見一抱着寬刃樸刀的黑衣人闖了進來,對上毫發無損的姜峤,這才頓在原地,“女郎。”
姜峤眸光微動,驚喜地,“雲垂野?”
***
上谷客棧。
姜峤為雲垂野倒了盞茶,上下打量他,“傷可養好了?”
“放心,已經無礙了。”
雲垂野接過茶,“來上谷這一路,我聽聞鐘離慕楚死于非命,便知曉女郎應是逃出來了……”
姜峤手裏的動作一頓,有些震愕地看向雲垂野,“你說什麽?”
雲垂野愣了愣,“女郎還不知道嗎?鐘離慕楚死了。”
姜峤驀地放下了手裏的茶壺,難以置信地再次确認,“他,死,了?他真的死了?”
“可能消息還未傳到上谷,但其他地方已經傳開了。鐘離慕楚的棺木如今已在回建邺的路上,且南靖各地,所有鐘離氏的暗樁都已經得到了消息。來上谷之前,我特地留意過,鐘離氏名下的那些錢莊、當鋪,不論是明面上的,還是暗地裏的,都已經挂上了白布……”
雲垂野遲疑了片刻,又道,“這世上,應當還沒有人瘋到要大費周章地替自己辦喪事吧。”
姜峤怔怔地立在原地,眼裏還有幾分疑慮,但很快就被突如其來的驚喜和松快沖散,“他終于死了……”
雖說那毒出自鐘離慕楚,他身邊應當有解藥。可若他太過自信,給霍奚舟下的本就是無藥可解的劇毒呢?
她心中翻湧着波瀾,擡手攥住了雲垂野的衣袖,眼裏閃着些奇異的亮光,“雲垂野,鐘離慕楚若是死了,我便再沒有什麽好怕的了……”
見她如此模樣,雲垂野眸光微動,也反手握住了姜峤的手,“是,你自由了。”
姜峤深吸了幾口氣,有些艱難地平複了心緒,“對了,還有個好消息你知道嗎?再過兩日,我就能尋到外祖家了!”
雲垂野愣了愣,“果然是件喜事,恭喜女郎。”
“沒想到我阿母竟然是上谷許氏的後人……許氏如今一族都隐居山中,避世了百年,我可以去投奔他們,這樣不論是胡人,還是越旸,都再也找不到我了!”
姜峤笑着放開了雲垂野的手,卻見他臉色并沒有那麽好,笑容凝滞了一瞬,“怎麽了?”
雲垂野垂眼,遮掩了眸中晦暗,“女郎投奔外祖家,會帶上我嗎?”
姜峤一時被問住,半晌才奇怪地,“自然。我們離開建邺時,不是說好了要一起的嗎?還是說,你有別的打算,不想在山裏待着?那我也能……”
姜峤的成全二字還未出口,就立刻被雲垂野打斷。
“沒有。”
雲垂野的臉色已然好轉,“除了跟着你,我沒有別的打算。”
姜峤點了點頭,“那好,這兩日你幫我盯着些棺材鋪,只要許氏族人一到,我便去與他們見面。”
“好。”
姜峤沒想到的是,雲垂野守在棺材鋪附近,還未等來許氏族人,倒是先發現了另一人的蹤跡。
“霍青蘿身邊的婢女……你是說阿滿?!”
姜峤詫異地站起身,走到了雲垂野面前,“她是獨自一人嗎?”
“我見到她時,她身邊還跟着其他人。”
姜峤立刻緊張起來,“可是鐘離氏的人?”
“看着不太像。”
姜峤來回踱了兩步,咬了咬唇,忽地轉頭看向雲垂野。
她雖沒有說話,雲垂野卻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神色微凝,“女郎,不可。”
“我知道。”
姜峤閉眼,“阿滿幾乎不可能活着從鐘離氏手上逃脫,現在出現在上谷,一定有蹊跷……”
“女郎知道便好。”
“可鐘離慕楚已經死了。”
姜峤複又睜開眼,“就算這是鐘離氏的陷阱,只要沒有鐘離慕楚,我們未嘗不能去闖一闖……若能将阿滿救出來呢?”
“女郎!”
雲垂野蹙眉,“你馬上就能和親人團聚,真的要為這麽一個無足輕重的婢女冒如此大的風險嗎?”
姜峤原本內心還在掙紮,聽了這麽一句,卻反而沉默了,表情略微有些異樣。
半晌,她才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婢女的命也是命,不比任何人輕賤。自然,我也不會在沒把握的情況下,無私到用自己的命去換她的。所以你放心,我若決意做什麽,那定是權衡過利弊的。當初在洛陽,阿滿失蹤,我自知鬥不過鐘離慕楚,不就自己逃了嗎?可這一次不一樣,我的判斷告訴我,我還可以做些什麽……”
雲垂野啞然。
***
上谷城郊的一處莊子,裏裏外外都守着侯府的侍衛,這便是霍奚舟等人來到上谷後的落腳之地。
彥霖拿着張畫紙匆匆走進屋子,然而一進門,就察覺到了屋內冰冷僵凝的氛圍,身子微微一顫,下意識屏住呼吸,聲音壓低了些,“侯爺,雲……姜峤的畫像畫好了。”
霍奚舟站在光線昏昧的角落裏,挺拔的身影幾乎要與漆黑暗沉的架櫃融為一體。聽到姜峤二字,他緩緩側過身,露出半張輪廓冷硬的面龐,接過彥霖遞來的畫紙。
畫紙被展開,穿着雪青色裙裳的女子站在梧桐樹下,鬓發和肩頭都沾滿了淡紫色的花瓣。
霍奚舟本就沉郁的臉色又冷了幾分,攥着畫紙的手猝然收緊。
畫像一事,是交給彥翎去辦的。彥翎對丹青一竅不通,所以只能由他簡述,畫師執筆。沒想到最後遞上來的便是二人初見那夜的畫面。
霍奚舟死死盯着畫像上楚楚可憐、眉眼含情的女娘,平複了幾日的怒火再次騰燃起來,就連目光都濺着火焰,透出幾分狠厲。
那只幾乎要将畫紙揉碎的手掌,青筋暴突,半晌才倏然松開。
“……去找。”
霍奚舟薄唇微啓,冷冷地吐出二字。
“是。”
彥翎立刻接過畫紙,轉身離開。這幾日一路盤查,他們終是循着姜峤離開的蹤跡追到了上谷,如今便是要拿着這幅畫像,全城搜捕。
彥翎前腳剛從屋子裏走出來,迎面便見一個親衛急匆匆沖了過來,“大人,我方才帶着阿滿姑娘出去見大夫,隐約瞧見了一個人,長得十分像姜峤!”
彥翎的臉色頓時變了,“當真?!”
“我見她進了一家客棧……大人,可要現在動手?”
彥翎尚未來得及回話,便聽得身後響起霍奚舟低沉肅殺的嗓音。
“還等什麽?”
***
“阿滿就在此處?”
姜峤與雲垂野藏身在莊子外的草叢中,朝裏面觀望。
雲垂野低低地應了一聲。
二人正看着,忽地聽見莊子內傳來一陣陣的腳步聲。下一刻,便見霍奚舟一臉陰鸷,率着一衆侍衛大步走了出來。
姜峤心口一緊,驀地背過身蹲了下來,心中既忐忑又驚詫。
霍奚舟!竟然是霍奚舟……他竟會這麽快就找到上谷來?
瞥見姜峤的反應,雲垂野的眸色也沉了沉,望向霍奚舟的眼神帶了幾分淩厲。恰好此時,霍奚舟敏銳地朝這個方向看了過來,雲垂野立刻收回目光,屏氣凝神。
“侯爺?”
彥翎牽着馬走到霍奚舟跟前,順着他的視線望去,“有何不妥嗎?”
霍奚舟眸底閃過一絲冷光,卻還是翻身上馬,扯了扯缰繩,揚長而去。
身後的馬蹄聲漸行漸遠,姜峤終于平複心緒,重新站起身,目送霍奚舟等人消失在小道盡頭。
“女郎,還要進去看阿滿嗎?”
姜峤思忖片刻,搖了搖頭,“不必去了。她既然在霍奚舟身邊,那定是沒有危險的。”
話一出口,她卻忽然想起什麽,又愣住了。霍奚舟找回了阿滿,那是不是意味着,阿滿已經将霍青蘿假死的真相都告訴了霍奚舟?那現在,霍奚舟是不是已經知道,他真正的仇人是鐘離慕楚,而非姜峤?
“女郎?”
雲垂野望向她,不解地喚了一聲。
姜峤堪堪回神,将腦子裏那些亂七八糟的猜測都甩開,心中竟有些如釋重負,“走吧。”
兩人剛要離開,莊子內卻忽然又傳來了動靜,竟然是女子的驚叫聲。
“是阿滿!”
姜峤和雲垂野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變了臉色。
他們闖進莊子時,恰好看見霍奚舟留下的兩個侍衛正兇神惡煞地舉着劍,要對阿滿下手。
姜峤眸光一凜,顧不得其他,連忙喚了一聲,“雲垂野!”
話音未落,雲垂野手中的刀已經飛了出去,刀尖正好刺中那侍衛的胸口。另一人臉色大變,拔劍朝雲垂野沖了過來,雲垂野将姜峤推到了安全的地方,直接迎了上去,與那人過了三四招,便奪過了他的劍,一劍封喉。
姜峤連忙沖過去扶起了跌坐在地的阿滿,“阿滿?阿滿你沒事吧?”
阿滿卻像是什麽都沒聽到似的,眼神呆滞地望着一個方向,手裏還握着一柄防身的匕首。
姜峤轉頭看了一眼雲垂野,卻見他緊蹙着眉,若有所思地站在一旁,盯着地上兩具屍體。
“怎麽了?”
直到聽見姜峤的問話,雲垂野才反應過來,“女郎,方才這人的身手,并不像侯府的侍衛,像是……”
像是鐘離府的死士……
這半句未說出口,一陣詭異的吹葉聲忽地傳來。
靠在姜峤懷裏的阿滿突然瞪大眼,直起了身,竟是一幅中了邪的模樣。
姜峤察覺出不對勁,略微往後退了一步,“阿滿?”
阿滿猛地轉身,突然拿着匕首朝姜峤撲了過來。
“女郎!”
雲垂野眸光驟縮,手裏的刀直接刺向阿滿,卻仍是懂分寸地避開了要害之處。
随着一聲悶哼和利刃沒入血肉的聲響,三人像是通通被定住了一般,僵持在原地。
雲垂野的刀刺中了阿滿的左肩,而那柄匕首,卻剛好刺進了她的心口。
姜峤難以置信地低頭,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手被阿滿用力扣在了刀柄上,鮮紅的血沿着刀刃直淌而下,再次沾滿了她的雙手,一如數年前,鐘離慕楚握着她的手殺了大皇兄那般……
“怎麽會這樣……為什麽……為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