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私會 (1)
姜峤忍不住皺眉。半夜三更的, 不好好待在屋子裏睡覺,去歇山亭幹什麽?
心中雖将鐘離慕楚罵了千百遍,但她到底沒有違逆鐘離慕楚的膽子, 到了亥時三刻,姜峤還是換了身衣裳, 披了件不起眼的鬥篷,便悄悄推開房門。
院內一片寂靜, 四周的燈火都滅了, 只有院門前懸着的兩盞燈籠還亮着。趁着護衛換值的空當,姜峤悄無聲息地溜出了了院子。
夜色深沉,雨已經停了,但別莊裏的石子路還是濕漉漉的,姜峤只能一手提着裙擺, 借着月色, 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好不容易繞過假山,姜峤仰頭看向半掩在重重樹影中的歇山亭, 步伐微頓。
鐘離慕楚穿着寬袍白衣,正雙手撐着欄杆, 居高臨下地望着她, 唇角還噙着一抹淺笑。冷月清晖,夜風乍起, 緩緩吹動那纖塵不染的白色袍袖,更襯得他意态從容, 風度翩翩。
道貌岸然,衣冠禽獸……
姜峤面無波瀾地收回視線, 緩步踏上臺階, 朝亭中走去。
“阿峤來得有些晚了, ”鐘離慕楚眉目含笑,嘴上卻在抱怨,“舅舅剛剛已經在想,若你今夜不來,該如何小施懲戒,給你些教訓了。”
姜峤抿唇,“找我什麽事?”
鐘離慕楚好整以暇地轉身,在石桌邊坐下,衣袖掃過桌上的酒具,又朝亭外随手一指,溫聲道,“賞月。”
“……”
姜峤臉上的表情幾乎有些繃不住,扭頭就要走,一轉身,一道黑影如同鬼魅似的閃到她面前。
姜峤身子一僵,垂眸便見勾魂懸在她頸間,離她的肌膚僅有半寸之遙。
“別怪舅舅沒提醒你,這把勾魂可是真的。”
身後傳來鐘離慕楚不疾不徐的提醒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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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咬牙,緩緩往後退了一步。牧合才收下勾魂,再次閃身消失在夜色中。
姜峤回到石桌邊坐下,鐘離慕楚揚起唇角,擡手為她倒了一盞梨花釀,“嘗嘗,你從前最愛喝的。”
姜峤無動于衷,沉默地看向亭外。還有幾日便是中秋,此刻夜空中高懸着一輪明亮的圓月,皎然的月輝灑下來,在她眼中映出朦胧之色。
鐘離慕楚端着酒盞,卻并不看月亮,而是側頭盯着姜峤,“阿峤在想什麽?”
“在想你到底要做什麽。”
姜峤淡淡啓唇。
鐘離慕楚輕笑了一聲,“想帶你走。”
姜峤收回視線,看向鐘離慕楚,“去哪兒?”
“去哪兒都好。阿峤,舅舅才是你在這世上最親近的人,理應在一起相依為命。你總跟着霍奚舟做什麽,他與你有血海深仇,遲早會殺了你。”
“霍奚舟會殺我,難道舅舅就不會嗎?”
“我還要等着阿峤養老送終,怎麽舍得殺你?”
“可舅舅剛剛還讓牧合将勾魂架在我的脖子上。”
姜峤諷刺地扯了扯嘴角。
鐘離慕楚頓了頓,臉上的笑意漸漸散去,他的目光從姜峤面上移開,看向亭外,不着痕跡地皺了皺眉,“特意為你準備的梨花釀,你滿不在乎,就記着我用勾魂脅迫你。阿峤,你的腦袋是不是只能記得舅舅的不好?”
姜峤垂眸,“在舅舅身邊時刻都有生命危險,哪兒還有閑情雅致賞月喝酒?”
“生命危險……”鐘離慕楚止不住地冷笑,“從小到大,你哪一次遭人暗算、性命攸關的時候,不是我出面救場。若想殺你,何必管你。”
姜峤默,半晌才又開口道,“那日在暗道,是舅舅親口說,要将我大卸八塊,獻給越旸和霍奚舟。”
“在那之前,我是不是還說要帶你走,護你周全,這句你不信,說要将你大卸八塊,你就信了?”
鐘離慕楚的情緒難得出現了一絲波動,猛地将手中的酒盞砸了出去,“沒良心的東西。”
姜峤的身子微微一顫。
月色溶溶,玉白的酒盞碎裂在地,酒液四濺,濃烈香甜的氣味瞬間彌散開來。
歇山亭內陷入一片死寂,氛圍卻仿佛凝滞了。就在這時,牧合又突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了亭中。
“郎主,有人來了。”
鐘離慕楚眸色沉了沉,面上的愠怒微微收斂。
姜峤一愣,驚慌失措地站了起來,扶着欄杆朝亭外望去,只見不遠處正有一隊人掌着燈朝假山這邊走來,而為首的似乎就是霍奚舟!
糟了,難道是來尋她的?
姜峤臉色一白,猛地蹲下身。她轉頭看了一眼鐘離慕楚,卻見他仍是波瀾不驚地坐在那兒,絲毫沒有要躲藏的打算。
姜峤只能咬了咬唇,用只有亭中能聽到的聲音說了一句,“我先走了。”
語畢,她便弓着身,鬼鬼祟祟地跑下臺階,剛出了歇山亭,那群人的腳步聲就已經到了假山後。一時間,姜峤避無可避,着急地左右掃視了一圈,只能一頭紮進了假山底下黑黢黢的石洞裏。
尋了一個平坦的地方站穩,她還沒來得及喘口氣,洞外竟是突然又有一人闖了進來,與她面對面擠在了這潮濕狹仄的石洞裏。
石洞內伸手不見五指,姜峤根本看不清來人的樣貌,只聞得一股熟悉的梨花香氣。
“你躲進來幹什麽?!”
姜峤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張了張唇,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質問道。
“噓。”
鐘離慕楚的聲音近在咫尺,自黑暗中傳來,“當心被你的侯爺聽見。”
姜峤幾乎能感覺到他冰冷的吐息,渾身汗毛直豎,腳下忍不住挪了一小步,想要離得遠一些。可她剛一動作,卻被鐘離慕楚按着肩膀,抵在了石壁上。
“再動一下我就喊了。”
鐘離慕楚淡淡地說道。
姜峤登時僵在原地。
剛下了一日的雨,石洞裏蘊積了不少雨水,此刻還在順着石壁往下落,發出有節奏的滴答聲響。
姜峤身後也正有一處水源,緩慢地往下滴着水珠,一點一點沾濕了她後頸的發絲。
石洞外,隐約有腳步聲從假山旁緩緩經過。
姜峤屏息凝神,不敢發出一絲聲音。然而鐘離慕楚卻像不嫌事大似的,搭在姜峤肩上的手往後挪去,一下一下輕撫着她肩後的濕發,動作中莫名帶了一絲缱绻。
“阿峤覺得我們此刻像什麽?”
鐘離慕楚低笑了一聲,喃喃私語,口吻慵散,語調溫柔地不像話,“像不像在私會偷情的奸夫淫//婦?”
姜峤腦子轟得一聲,只覺得被鐘離慕楚撫過的發絲都變得僵直,幾欲豎了起來。
恰巧此時,石洞外傳來霍奚舟的聲音,“去歇山亭裏看看。”
姜峤緊張地幾乎快要幹嘔出來,忍不住擡手捂住嘴。可鐘離慕楚卻因此情此景變得興奮異常,又湊到姜峤耳畔低聲道,“若被霍奚舟發現,阿峤打算怎麽解釋?”
這個瘋子……
姜峤咬牙。他從前的瘋還只是喜怒無常嗜殺成性,沒想到現在已經上升到背德這一層了?
“我可是已經想好了,若被發現,就告訴霍奚舟是你勾引我的。你猜他信不信?舅舅還真是有些好奇,到了那時,阿峤還能怎麽把戲演下去?
鐘離慕楚用氣音說道。
生怕他真的突然大聲說話,将霍奚舟引過來,姜峤只能咬了咬牙,示弱地扯了扯鐘離慕楚的衣袖。
鐘離慕楚的面容隐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但撫在姜峤後背的手卻停頓了片刻。
“侯爺,歇山亭上也沒有人。”
彥翎的聲音自頂上傳來。
腳步聲終于離假山越來越遠,直到聽不見了,姜峤捂着嘴的手掌驟然一松,急促地喘了幾口氣。
她不欲再與鐘離慕楚糾纏,一矮身,直接從他身前逃開,飛快地跑出假山。
鐘離慕楚緩步從假山中踱步出來,冷月清輝撒下來,照亮了他的面容。此刻他一改方才在亭中惱怒的模樣,眉眼間又是笑意盈盈。
望着姜峤踉踉跄跄已經快要消失在石徑那頭的背影,鐘離慕楚愉悅地勾着唇角,輕嗤了一聲,“就這點出息。”
他随即轉身,又回到了歇山亭,施施然坐下。
牧合再次出現在他身後,将剛剛收起來的酒具又為鐘離慕楚擺上。
見鐘離慕楚自斟自飲,牧合沉默片刻,啓唇道,“郎主若真想帶陛下走,何必忌憚霍奚舟?”
“也不全是忌憚他,”鐘離慕楚笑道,“你不覺得,如今這番狀況也十分有意思嗎?難得阿峤又替我找了這麽個樂子,我得玩得再盡興些。”
牧合自然不明白鐘離慕楚口中的樂子,沉默不再言語。
西院,姜峤一回來就有人去通報了霍奚舟。
霍奚舟攜着一身涼意,疾步邁進房中,就見姜峤正背對着他将剛脫下來的鬥篷挂在衣架上,一頭墨色長發沾了雨水,濕漉漉的垂落在肩上。
霍奚舟漆黑深沉的眸子裏閃過一絲異樣,他大步走過去,從身後将姜峤一把擁進懷裏,緊緊環抱住。
姜峤身子一僵,雙手有些無措地懸在半空中。
“三更半夜去哪兒了?”
霍奚舟咬着牙在她耳畔問道,“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姜峤稍微平複了一下心緒,才将手覆在了霍奚舟冰涼的手上,輕聲道,“我只是見今晚月色好,所以去園子裏稍微逛了一下,讓侯爺擔心了。”
霍奚舟微微側過頭,盯着姜峤,唇角抿成了一條直線。
發現姜峤不在屋裏的時候,他腦海裏第一時間閃過的是那日在船上雲垂野挾持她的畫面。不知道為什麽,自從離開了建邺,他好像變得越來越在乎姜峤,時刻擔心她會遇到什麽不測,擔心失去她……
霍奚舟環在姜峤腰間的手又收緊了些,他的臉埋在姜峤肩頭,忽然聞到一股甜香。
他愣了愣,忍不住擡起一只手,撩開姜峤頸邊的濕發,微微湊近,“好香。什麽味道?”
姜峤呼吸一窒。她方才雖沒有喝那杯梨花釀,可鐘離慕楚卻喝了。兩人在假山中挨得那麽近,怕是她身上也沾染了梨花釀的香氣。
“可能是園子裏的花香吧。”
姜峤有些心虛地應付了過去。
***
霍奚舟一行人在東都逗留了數日,卻仍然毫無所獲。雖說捉拿雲垂野要緊,但他們的最終目的還是廢帝。如今既捉不住雲垂野,就該想些別的法子打探廢帝行蹤。
所以霍奚舟找到了鐘離慕楚,與他商議之後的行程。可鐘離慕楚卻仍是說不急。
“侯爺有所不知,廢帝如今勢單力薄,唯有雲垂野這一個得力的手下。只要雲垂野還在東都境內,廢帝獨自一人便成不了事,也去不了豫州。”
見鐘離慕楚這般篤定,霍奚舟微微皺眉。
兩人正說着話,牧合突然走進書房,喚了一聲鐘離慕楚,“郎主。”
鐘離慕楚會意,起身道,“侯爺在這兒稍坐片刻,我去去就來。”
霍奚舟點了點頭,目送鐘離慕楚跟着牧合出了書房。透過半掩着的窗戶,他看見兩人在廊下站定,面色肅然地說着什麽。
霍奚舟抿了口茶,站起身,目光在鐘離慕楚的書房內掃視了一圈。書案上擱置的筆墨紙硯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紙上的輪廓看上去是幅畫。
霍奚舟無意窺探鐘離慕楚的畫作,很快便收回視線,可?不料窗口突然起了陣風,竟是将那書案上的畫紙吹了起來。畫紙一角被鎮尺壓着,沒能被吹走,卻迎着風發出簌簌聲響。
霍奚舟頓了頓,還是走了過去,将那正在被風撕扯的畫紙接住,重新放回書案,用鎮尺壓實。
他一垂眸,紙上的畫終是落進了眼裏。
明月高懸,一座六角亭傍山而建。亭中正有兩人在對月小酌,看着像是是一幅中秋賞月圖。
霍奚舟眸色微頓,只覺得這亭子看着有些眼熟,不由又仔細打量了幾眼。這才發覺與別莊裏的歇山亭倒是十分相似。
那坐在亭中賞月的人,身穿白衣的自然是鐘離慕楚,那與他對飲的人呢?
鐘離慕楚畫得有些模糊,除了見那人披着一件深色鬥篷,其他的卻是看不出什麽了。
除此以外,鐘離慕楚還在這幅畫的角落裏題了一句詩——中宵月無光,天地冰壺淨。
霍奚舟目不轉睛地盯着這幅畫,神色沒有什麽波瀾,心中卻生出一絲詭異的感覺。
半晌,他再次伸手,移開鎮尺,緩緩将那畫紙拿了起來。離得近了,那畫紙散出一股似曾相識的甜香。
霍奚舟的眸光霎時凝結。
再看向那似曾相識的“天地”二字,他終于想起是在何處見過同樣的字跡……
***
西苑偏廳裏,下人們已經備好了膳食,姜峤正在等霍奚舟回來用飯。然而等了許久,沒等來霍奚舟,卻是等來了彥翎。
“侯爺還沒回來嗎?”
姜峤迎過去,不解地問道。
“回來是回來了,”彥翎欲言又止,“但侯爺讓娘子先去一趟書房。”
姜峤愣了愣,突然有一絲不祥的預感。她沒再拖延,跟着彥翎匆匆朝書房走去。
一踏進房門,她便看見霍奚舟負手站在窗邊,高大挺拔的黑色背影帶着一絲說不出的森冷威勢。
姜峤敏銳地嗅到一絲危險的氣息,步伐微頓,但還是走了過去,難得恭敬地福身行禮,“侯爺。”
霍奚舟側身看過來,他的神色還算平靜,可那雙眼眸裏卻黑沉無光,像是正凝結着層層陰雲,隐約能看見蘊藏其中蓄勢待發的雷霆。
姜峤的一顆心霎時間懸了起來,
她知道今日霍奚舟是去找鐘離慕楚議事的,如今這副模樣,難道從鐘離慕楚那裏知道了些什麽……但究竟知道了多少呢?
依照鐘離慕楚的個性,他絕不會那麽幹淨利落地給她一刀,置她于死地。
姜峤強作鎮定,咽了一下口水,輕聲試探,“侯爺……出什麽事了?”
“鐘離慕楚今日送了我一幅畫。”
霍奚舟垂眸,朝桌案上掃了一眼。
姜峤順着他的視線看向桌案上鋪開的畫紙。看清那畫紙上與昨夜歇山亭別無二致的場景,她瞬間呆住。
如果說此時她還抱有僥幸,覺得霍奚舟可能并未察覺這幅畫與昨夜的聯系,那麽下一刻,當畫紙上散出一絲幽隐的梨花甜香時,姜峤則是心中一涼,頓時心灰意冷。
鐘離慕楚一定是故意的!故意畫這麽一幅畫,故意戳穿她,故意讓霍奚舟發現他們兩人的關系非同尋常!
目光死死定在那賞月圖上,姜峤臉上的血色褪去了大半,心中的念頭卻仍閃得飛快,艱難啓唇道,“侯爺,昨夜的事我可以解釋……”
“我要聽的不是這個。”
霍奚舟突然走過來,高大的身影猶如陰雲遮天蔽日,帶着一股陰冷壓迫的氣勢,幾乎将姜峤整個人罩在其中,令她下意識屏住了呼吸,心髒砰砰跳動。
“那侯爺……想聽什麽?”
“告訴我,”霍奚舟眸色沉沉,“你跟鐘離慕楚,到底是什麽關系。”
姜峤咬了咬唇,幾乎沒有思考,張口便要回答,卻不料還未出聲,又被霍奚舟冷聲打斷。
“許雲皎。”
霍奚舟居高臨下地盯着她,眉目森寒,語調是姜峤從未聽過的漠然和沉怒,“我平生最恨被人欺騙。”
姜峤神色陡然一變,她咽了咽口水,再開口時聲音艱澀不已,“我……”
霍奚舟卻不欲再聽,徑直越過姜峤,冷冷撂下一句,“想好了再來回答我。”
彥翎正候在書房外,親眼瞧見了兩人在窗邊說話,卻不曾聽見說的是什麽,仍迎了過去,“侯爺……”
直到到了跟前,彥翎才注意到霍奚舟極其難看的臉色,登時吓得噤聲,只能眼睜睜看着霍奚舟拂袖離開,頭也不回地出了院子。
彥翎又慌忙轉頭,便看見書房裏姜峤纖弱而無措的背影,心中更是茫然,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朝着霍奚舟離開的方向跟了過去。
姜峤雙手緊攥立在原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是一片清明和懊悔。
***
秋雨連綿的時節,雨水沿着屋檐淅淅瀝瀝落下,四處氤氲着濕氣,而西院這兩日更是成了別莊裏氣壓最低的地方,仿佛聚集着雷霆風暴,時刻便有可能爆發似的,令來往的下人們恨不得繞道走。
院中一片寂靜,姜峤身穿黛色衣裙靠在廊下,望着屋檐下垂落的雨簾,心事重重地發着怔。
院門外突然傳來走動聲,她眉目一斂,立刻轉身回了屋內。
剛在外巡查完的霍奚舟撐着傘回到西院,一進院門,就恰好瞥見廂房的門阖上,和一閃而過的黛色衣角,本就陰沉的面容登時又覆上了一層寒霜。
這便是他等了兩日的答案。
沒有半句解釋,只是一味地閃躲。越是閃躲,就越意味着心虛,也越證明她與鐘離慕楚有不可告人的關系。
想起那副情意綿綿的賞月圖,想起那晚姜峤身上沾染的甜香,霍奚舟心中的煩躁愈發強烈。
他緊抿着唇,眸光定定地望着廂房緊閉的房門,眼底隐約翻湧着一股惱人的妒火。
彥翎在一旁小心翼翼觀察着霍奚舟的臉色,險些以為他下一秒就要沖過去破門而入。
可霍奚舟卻冷着臉收回視線,徑直朝自己的屋子走去。行至廊下,他猛地将傘一收,随手擲在地上。那傘尖破空而來,直接砸在彥翎面前,吓得他不敢再跟上去,只能看着霍奚舟愠怒地摔上門。
彥翎提心吊膽地掃視了一圈。
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廂房內。
姜峤已經回到書案前坐下,直到聽見院中再次回歸沉寂,只餘寥寥雨聲,她才暗自定了定神。
不過她剛松了口氣沒一會兒,門外就響起篤篤的叩門聲。姜峤的神經頓時又繃緊了些,有些忐忑地起身開門。
“雲娘子。”
彥翎端着茶盤站在門外,面上帶着讪讪的笑。
姜峤頓了頓,這才側身讓他進來。
“侯爺回來了,娘子要不要去上個茶?”
彥翎試探道。
姜峤沉默了一會,才耷拉着眼小聲道,“侯爺現在應是不想見到我。”
“怎麽會?”
彥翎以為她真是這麽想的,着急地替她出主意,“雖然不知道娘子與侯爺到底因為什麽鬧得不快,但只要娘子願意低頭服軟,侯爺的氣定是立刻就消了!”
“這次怕是沒有那麽容易……”
姜峤搖了搖頭,面露難色。
彥翎啞然,半晌又糾結地勸道,“再難娘子也得想辦法緩和啊,總這麽僵持着也不是個事兒。”
他靈機一動,放下手裏的茶盞,徑直走到書案邊替姜峤鋪好紙筆,“娘子若是面子薄,不好與侯爺當面說,那像之前一樣,寫字也是可以的!”
姜峤見他實在殷勤,連筆都蘸好了墨汁,硬是遞到了自己眼前,只能伸手接過。
将紙鋪平,姜峤捏着筆杆,卻遲遲沒有落筆。
彥翎誤會她在顧忌自己,連忙背過身,“娘子只管寫,屬下知道分寸,絕不會偷看。”
“……”
姜峤無奈地扯了扯嘴角,盯着手下的白宣發怔。
其實她知道霍奚舟還在等一個解釋,她也并非是編不出合乎霍奚舟心意的說辭。畢竟從小到大,她最擅長的便是胡說八道、白日扯謊。
可想起那日霍奚舟疾言厲色說自己最恨被人欺騙的模樣,姜峤卻是心有戚戚。
謊言說得越多,便會露出越多的破綻,到了東窗事發那日,牽一發而動全身,場面就會更加不可收拾……
筆尖一滴墨掉落在紙上,迅速暈染開來,變成了一大塊墨跡。
姜峤抿唇,最終還是擱下筆,将沾了墨的字條揉皺丢開。
聽到動靜,彥翎高興地回頭,但遠遠掃了一眼被丢開的字條,他的臉就立刻垮了下來,“娘子……”
“再給我些時間,我好好想想。”
姜峤眨了眨眼。
待彥翎落寞地離開後,姜峤才從身後的書架上抽出一本厚實的東都縣志。
她翻開縣志,最中間竟然夾着一份南靖輿圖。
被霍奚舟冷落的這幾日,姜峤也并未閑着,她将過目不忘的那份南靖輿圖描摹了下來,圈出了東都、豫州和上谷。若鐘離慕楚遲遲拖着霍奚舟,不讓他往豫州方向去,那自己最好還是另尋法子逃去上谷……
別莊東院。
鐘離慕楚一邊聽着牧合的回報,一邊挽着袖提筆,在書案上作着畫,“當真鬧翻了?”
“那日郎主将畫贈給霍奚舟,他回去後便将陛下叫去了書房,二人似是産生了争執,之後再沒有說過一句話。”
聞言,鐘離慕楚筆尖一頓,興致缺缺地放下筆。
牧合掃了一眼,只見那桌上又是一副美人圖,而畫中的美人分明就是姜峤的模樣。
“一幅畫而已,她這麽輕易就認輸了?”
鐘離慕楚自言自語道。
牧合沉默,待鐘離慕楚看過來,才知道他這是真的在問自己意見,斟酌着答道,“郎主多謀善斷,許是陛下覺得灰心喪氣,認命了。”
“認命?”
鐘離慕楚輕笑出聲,“她一貫是會垂死掙紮的。這世上,我還沒見過有幾個人比她更有求生欲。”
為了活着,她向來能屈能伸,什麽都能演得出來。
“你可還記得那日在船上,她與雲垂野合起夥來演的那出戲?那般演技,連我都快要信了。如今不過一幅畫,只要她想騙霍奚舟,定是怎麽都能圓得過去。如今鬧成這樣,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她另有打算,不想緩和與霍奚舟的關系。”
牧合跟不上鐘離慕楚的思路,“郎主的意思是?”
“讓人将別莊看守好了,一只鳥也不許飛出去。”
鐘離慕楚淡淡地說了一句,可随即又有些困擾地皺眉。
風筝的線不在自己手裏,就總擔心會将它放跑了。若接下來沒什麽好戲,那還是将繩子收回來得好。
鐘離慕楚如此想着。
牧合突然聽得什麽動靜,朝窗外看去,“郎主,霍奚舟來了。”
鐘離慕楚輕挑了眉梢,眼裏閃過一絲意外。
霍奚舟仍是來找鐘離慕楚商議公事的。
鐘離慕楚暗自打量着這位武安侯。
分明因為那副賞月圖和姜峤生了嫌隙,可在他面前竟是只字不提,似乎全然不好奇他與姜峤的關系,這倒是令鐘離慕楚有些捉摸不透。
“一個身受重傷的人,竟還能藏得這麽好,”霍奚舟擡眸望向鐘離慕楚,“連鐘離氏的眼線都查不出他的蹤跡。”
鐘離慕楚慢條斯理地倒着茶,遞向霍奚舟,“這個雲垂野是廢帝最得力的手下,當初建邺全城封鎖,挨家搜查,都還是讓他逃了出來,我們人手不足,又對東都不甚熟悉,想要找到他怕是要更費功夫,急不得。”
霍奚舟神色冷淡,接過茶盅,卻直接将它放到了一旁,“既然如此,我倒是有個提議……不如,分開行動。”
鐘離慕楚抿茶的動作微微頓住。
“鐘離公子便留在東都,繼續追查廢帝餘黨。我帶人先去豫州,守株待兔,等着姜峤。”
霍奚舟不動聲色地擡眼,“鐘離公子覺得如何?”
鐘離慕楚對上他的視線。眼裏閃過一絲鋒芒,但稍縱即逝,很快又被溫和的笑意掩蓋,直白地問道,“那麽雲娘子呢?侯爺打算帶她去豫州,還是讓她留在東都。”
霍奚舟也扯着唇笑了一聲,眼裏卻黑沉沉的,沒有絲毫笑意,“她是我的人,自然是跟我走,留在東都是什麽道理?”
鐘離慕楚臉上的笑意微斂,沉默了半晌,才突然起身,朝霍奚舟鄭重其事地行了一禮。
“事到如今,有件事不得不向侯爺禀明。我與雲皎姑娘相識已久、情投意合,當初是因一場誤會才分道揚镳,如今重逢,還望侯爺成全。”
***
暮色昏沉,天邊隐約傳來一聲悶雷,片刻後,院中的石板便被雨珠打濕,一地斑駁。
姜峤看了一眼屋外的天色,很快關上窗,快步回到床榻邊。榻上的包裹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除了輿圖和一些盤纏,最顯眼的就是一方長匣。
她拿起匣子,打開看了一眼。裏面赫然躺着那支斷成兩截的鎏金纏枝步搖。
姜峤抿了抿唇,猶豫片刻後将匣子放了回去,又清點一遍包裹裏的東西,一切确認無誤後方才紮上行囊。
她俯身,從床榻下拽出一套侍衛的衣裳。這兩日她在別莊四處打探,收獲還不小。不僅诓來了一套衣裳,還在園子裏摸索到一處通往後山的廢棄門洞。那裏被枝葉掩蓋,并無人把守,她或許有幾成概率能從那兒逃出去。
姜峤剛将那衣裳抖開??,突然聽得屋外傳來篤篤的敲門聲。
她微微一驚,慌忙将手裏的衣裳連同那床榻上的行囊胡亂裹在一起,塞到了床榻底下,又連連踢了幾腳,将它們踢到最內側,這才轉身去開門,中途仍是不太放心地回頭看了兩眼。
打開房門,彥翎撐着傘,表情不大自然地朝她笑。
姜峤以為他又是來勸自己去找霍奚舟的,忍不住嘆了口氣,無奈道,“侯爺真的不想見我。我便是去了也無用……”
一聲冷笑突然響起。
姜峤僵住,錯愕地望向彥翎身後。彥翎一臉怒其不争的表情,側身讓開,露出了神色冷沉可怖的霍奚舟。
“是我不想見你,還是你不想見我。”
姜峤心中一緊,張了張唇,聲音有些發澀,“侯爺。”
霍奚舟越過她走進屋子,擦肩而過時,姜峤似是感覺到了一陣凜冽的寒意,眼睫顫了顫,下意識望了一眼門外的彥翎。
彥翎卻只留給她一個自求多福的表情,便眼觀鼻鼻觀心,伸手替他們關上了門。
姜峤閉了閉眼,深吸了一口氣,才轉身朝已經在桌邊坐下的霍奚舟緩步走了過去。
屋內本就沒有點燈,門一關上後,連僅剩的那絲天光都被掩去,變得越發昏沉。而霍奚舟那張俊冷肅殺的臉也隐在暗處,愈發顯得表情莫測。
姜峤一聲不吭地走到霍奚舟身後,揭開燈罩,用火折子點燃了燈芯,火蛇一下竄了上來,發出噼啪的聲響。
“明日,我便要啓程去豫州。”
霍奚舟冷不丁開口道。
姜峤動作一頓,眼眸裏的光好似也被那燃起的燭火點亮。看來她這幾日的籌備竟是白忙活了。
她壓下心中的雀躍,平靜道,“那妾今晚就收拾行李。”
“不必。”
霍奚舟薄唇微啓,吐出兩字。
姜峤怔住,有些僵硬地回過頭。
“你就留在東都。”
霍奚舟也側過身,眸色冰冷地看向她。
姜峤眼裏乍起的驚喜轉瞬間變成了驚愕,“為什麽?”
霍奚舟定定地看着她,“鐘離慕楚告訴我,你與他在內教坊時就已兩情相悅、私定終身。今日,他向我讨人,只要我願意将你贈予他,他可以答應我的任何條件,不惜一切代價。”
他這番話說得極為緩慢,一字一句,落在姜峤耳裏猶如聲聲驚雷,震得她頭皮發麻,腦子裏嗡嗡作響。
姜峤僵硬地立在原地,半晌才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屋內響起,“鐘離慕楚說的話,侯爺相信了?”
話音剛落,霍奚舟眼底的冷意好似裂開了一個缺口,積攢已久的怒火争先恐後地朝外翻湧而出,又被他強行壓下,搭在桌上的手指扣緊了桌沿,指節都露出些青白。
他霍然起身,走到姜峤面前,目光定在她那煞白的臉上,“許雲皎,我給過你機會,你卻一味遮掩。如今旁人替你說了,你反倒來質問我?”
霍奚舟此刻也覺得混亂無比,整個人像是分裂成了兩半。一半在回顧姜峤與他的那些過往,憶起她含情脈脈的雙眼,憶起她口口聲聲傾訴着孺慕之情,可另一半卻殘酷的重複着鐘離慕楚描述的畫面,才子佳人海誓山盟……自己在這其中竟像是個被愚弄的跳梁小醜。
一腔惱怒與妒火熊熊燃燒,幾乎快将他的理智焚燒殆盡。
姜峤被霍奚舟灼灼的目光緊盯着,整個人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時間的流逝仿佛凝滞了,就連身後曳動的燭火也慢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動了動唇,“此事已經塵埃落定,再無轉圜的餘地了?”
話一出口,那嗓音沙啞得連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仍然沒有聽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霍奚舟眼裏閃過一絲失望,他猛地移開視線,不再去看姜峤那雙水霧迷蒙的眼眸。
“就當是我,成人之美。”
他冷嗤了一聲,轉身便要離開。
若再繼續待下去,他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事來。
霍奚舟剛踏出一步,突然聽得一聲長劍出鞘的劍鳴聲。他眸光微縮,轉身便見一雙手拔出了他腰側佩挂的長劍,劍尖直直對準了他的胸膛。
霍奚舟面色驀地淩厲,眼中寒光陡閃,望向長劍那端的女子。
往日弱不禁風嬌柔溫順的小娘子,此刻雙手緊握着劍柄,眉目清寒,陌生得猶如換了個人似的。
姜峤擡眸,屋外忽地閃過一絲徹亮,映照出她眼底的決然。
四目相接,伴随着一道近在咫尺的驚雷聲,姜峤的手腕驟然一轉,那鋒利的劍刃瞬間下墜,從霍奚舟身前擦過,劃了個半圓,轉而對準了她自己的心口。
霎時間,霍奚舟臉色遽變,飛快地擡手,一把扣住了姜峤的手腕,讓那劍尖在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