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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暴露 (1)

雲後乍現一抹天光, 華貴的樓船在東都岸邊停靠,船側的橫板緩緩放下,蕭瑟的風吹得船帆獵獵作響。雲垂野挾持着姜峤從艙室內走了出來, 兩人站在船頭,與衆人遙相對峙。

姜峤頸邊的血跡已經幹涸, 面頰上滿是淚痕,哭紅的眼睛被風吹得微微發澀, 看得霍奚舟心生躁郁。

“船已靠岸, 放人。”

他朝雲垂野冷冷啓唇。

雲垂野并不答話,而是掃了一眼身後。他特意挑了這一處靠岸,岸邊正是人群熙攘的市集。只要下了船,他便有把握混進漁民販夫中,甩開追兵。

霍奚舟一眼看出了他的意圖, 警告道, “放了她,我讓你走。若還想耍什麽花樣, 唯有死路一條。”

“我怎麽知道你會不會出爾反爾。”

雲垂野拉着姜峤朝船下走去,一邊退一邊呵止了想要跟上來的一衆護衛, “除了霍奚舟, 誰都不許下船。”

姜峤也察覺出什麽,幾不可聞地輕聲道, “你要做什麽?”

“殺了霍奚舟,帶你一起走。”

雲垂野将半張臉掩藏到她腦後, 眼神中帶了一絲殺意。

“你受了傷,不是他的對手。”

姜峤蹙眉, “把我推下去, 我拖住霍奚舟, 你先走。”

“我不能丢你一個人在這兒。”

雲垂野固執地扣緊了姜峤的肩,一步一步退下船,走上了懸空在水上的橫板。

岸邊,樓船已經吸引了百姓的注意力,而有眼尖的已經瞧見了雲垂野手中的短刀,紛紛警惕地散開,遠離了樓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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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峤餘光瞧見逐漸分散的人群,心裏一咯噔,略微有些着急。若等岸邊的百姓都離開,船上的人沒了顧忌,雲垂野便無處可逃了。

“再不松手,我們一個都走不掉。”

姜峤垂眸,口吻帶了些強硬的命令,“雲垂野,不要做傻事。”

恰好兩人已經踏上了岸,雲垂野步伐微頓,眼裏閃過一絲陰戾,他猝然擡手,數枚暗器直襲霍奚舟面門。

霍奚舟猛地偏頭躲開。

而就趁這一刻,雲垂野的短刀從姜峤身前撤開,姜峤丢下一句“在上谷等我”,便佯裝被雲垂野從身後重重一擊,整個人如斷了線的風筝,從岸邊掉了下去。

霍奚舟回頭,眼見着姜峤落水,雲垂野混入了行人中不見蹤影,也不再猶豫,縱身躍入了水中……

***

東都,南湖別莊。

莊子臨水而建,亭臺樓閣在一片迷蒙秋霧中半遮半掩,時不時有佩劍的護衛在院落中巡視,有衣裳帶着睚眦紋飾的鐘離氏死士,也有武安侯府的親兵。

一大夫背着藥箱,跟在彥翎身後往莊外走。兩人走至橋邊,恰好遇見鐘離慕楚站在橋中央喂魚。

“鐘離公子。”

彥翎恭敬地打了聲招呼。

鐘離慕楚側眸看過來,神色溫和,意态從容。他抖了抖手裏的魚食,緩步走下橋,身後撐傘的牧合也亦步亦趨跟上。

鐘離慕楚的目光掃過彥翎身後的大夫,唇角揚起一抹淺笑,“怎麽又請大夫過來了?那位雲娘子的傷勢很重麽?”

彥翎嘆了口氣,“雖然只是些皮肉傷,如今恢複得差不多了,可雲娘子那日受了驚,吓得不輕,到現在都魂不守舍、噩夢連連,簡直不能離開我家侯爺半步,所以才請大夫來看看,也開些安神的藥……”

鐘離慕楚面上露出些自責,“都是因為我的人看管不力,才讓亂黨逃脫,傷了雲娘子。于情于理,我都應去探望,也向侯爺賠個不是。”

“鐘離公子太客氣了,”彥翎連忙阻攔,“雲娘子如今見不得生人,就連大夫剛剛隔着簾子給她診脈,她都心驚膽戰的,所以公子還是不必去了。”

“那便罷了。”

鐘離慕楚惋惜地點點頭,目送彥翎領着大夫離開。

待彥翎的背影徹底消失在小徑那頭,鐘離慕楚才斂盡眉眼間的情緒,淡淡地喚了一聲,“牧合。”

牧合上前一步,靜靜地聽着鐘離慕楚的吩咐,

別莊西院的卧房。日光慘淡,透過半阖的雕花窗照進屋內,四處彌漫着濃郁的藥味。

霍奚舟坐在桌邊,手裏端着一碗剛煎好的安神藥,碗裏還冒着袅袅熱氣。他眉眼沉沉,手裏拿着湯匙,在黑漆漆的藥汁裏緩慢地舀着,時不時擡眸朝床榻那邊看上一眼。

女子靠坐在床榻上,手裏拿着一方花鳥紋掌鏡,怔怔地盯着,全然一幅病美人的模樣。她兩頰蒼白,帶着些擦傷,唇瓣沒有一絲血色,長發未绾,垂落在肩側,但還是隐隐能看見頸間包紮的白紗。

霍奚舟抿唇,視線又移向她身上的衣裙,這衣裳分明是她在建邺時經常穿的,此刻竟也多出些褶皺,變得寬大不合身。由此可見,女子這幾日又消瘦了多少,如今出門,怕是被風一吹就要倒了。

望着鏡中病容憔悴的自己,姜峤也是心事重重。

沒有女子不愛惜自己的容貌,她雖剛恢複女兒身不久,但也有顆愛美的心。這次為了脫險,先是脖子上挨了一刀,後來跳進水中後又被水下的異物劃傷了臉,也不知會不會留下疤痕……

不過好在雲垂野還是成功逃了出去。

為了搜捕他,原本要往豫州行進的大部隊就在東都暫時留了下來,住進了從前只有姜氏皇族才能落腳的南湖別莊。

另一邊,霍奚舟将手指貼在藥碗外側,察覺沒有那麽燙手了,才端起藥走到床邊坐下。

見姜峤還在對鏡傷神,他輕擰了眉,從她手中抽出掌鏡,“把藥喝了,好好睡一覺。”

姜峤頓了頓,擡眸對上霍奚舟,哀哀戚戚地看了他一會兒,才順從地接過藥碗,皺着眉将藥一飲而盡。

見她難得沒有撒嬌推拒,而是喝藥喝得這麽幹脆,霍奚舟眼裏閃過一絲詫異。

姜峤一口氣喝得太快,放下空碗後就急忙捂着嘴,劇烈地咳嗽起來。霍奚舟眸色微沉,伸手将人攬了過來,拍了拍她的後背,“今天不嫌苦了?”

姜峤垂着眼,小聲答道,“妾給侯爺添了這麽大的麻煩,不敢再嫌藥苦……”

話剛說了一半,她的臉便被擡了起來。下一刻,擦傷處傳來濕濡沁涼的觸感,姜峤微微一愣,只見霍奚舟一手擡着她的臉,一手正在替她塗藥。

“這是宮裏的玉肌膏,用了不會留疤。”

男人的面容冷峻鋒利,動作卻十分輕柔。

姜峤本還有滿肚子違心的話要說,只為了試探他們搜捕雲垂野的進展,可被霍奚舟這麽一打斷,卻是什麽都說不出口了,最終只能悶悶地垂眼,掩下眼底的心煩意亂。

總算等到傷口都上了藥,姜峤緩緩躺了下去,霍奚舟拉過被褥,為她蓋上。

想到什麽,姜峤拉住霍奚舟的衣袖,“侯爺要走了麽?”

霍奚舟垂眸看向姜峤,沉默了半晌,才開口道,“不走,睡吧。”

姜峤舒了口氣,終于閉上眼,手裏卻仍然牽着霍奚舟的衣袖,始終沒有松開。

屋內浮動着淡淡光影和清澀藥香,姜峤閉着眼,耳畔只能聽見霍奚舟平穩的呼吸聲,一顆心也終于安定下來,沒過一會,她就徹底陷入沉睡。

許是安神湯起了效果,姜峤這一覺,睡得很沉,沒有驚醒,也沒有做夢。等她再睜開眼時,屋內的天光已暗,眼前是一片朦胧昏昧,幾乎連色彩都辨不清。

不過令姜峤安心的是,一個高大的身影仍靜靜地坐在床邊,雖是背對着她,但衣袖還被她緊緊攥在手中。

姜峤手指微動,輕輕扯了扯那袖口,低聲喚道,“侯爺……”

那人頓了頓,倏地發出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輕笑。

聽到那熟悉的聲音,霎時間,姜峤只覺得自己的心髒都停止了跳動,渾身的血液也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冷凍凝結。

她緩緩垂眸,看向手中那方衣袖,眼前的色彩漸漸恢複,這才顯出白色衣袖上的睚眦暗紋。

姜峤臉色變得慘白,一點一點松開衣袖,驚覺自己的手指已經變得有些僵直,不聽使喚。

床邊坐着的人抖落衣袖,緩緩轉過頭來。天光昏昧,可那俊美清逸的面容仍清晰地落進姜峤眼裏。

“沒想到阿峤見到舅舅,竟能這麽冷靜?”

鐘離慕楚嘴角噙着一抹笑,朝姜峤伸過手來,似是想要觸碰她頸邊纏繞的紗布。

姜峤猛地坐起身,拼命後撤,直到背部緊緊貼上了床頭護欄,“……郎君自重!”

鐘離慕楚的手頓在半空中,擡眸看了姜峤一眼。

“妾不明白你在說什麽。郎君可是來找侯爺的?侯爺他……”姜峤掃視了一圈,臉上露出些許恍惚失措的模樣,半真半假,“侯爺人呢?”

“你的侯爺出了別莊,”鐘離慕楚輕飄飄一句話就打斷了姜峤,“我捏造了一條雲垂野的行蹤,将他哄了出去,這院子裏的其他人也都被遣走了。你便是叫得再大聲,也沒人會進來。”

姜峤僵住,雖已猜到鐘離慕楚來此的用意,但仍硬着頭皮往下演,“妾是武安侯府的人,與郎君素不相識,郎君怎能如此唐突地闖進來?”

鐘離慕楚輕嗤一聲,突然傾身,一把扯過姜峤拉到近前。

匕首出鞘的聲音猝然響起,姜峤眼睜睜看着鐘離慕楚拔出了自己遺落的那柄“勾魂”。

勾魂逼近的一瞬間,她眸光驟縮,拼命地掙紮起來,然而卻仍是避讓不及,那抹寒光已經飛快地在她手掌劃了一刀。

姜峤腦子裏轟然一響,死死盯着那從掌心沁出來的血珠,眼底仿佛也被映得血紅,

勾魂……輕輕一劃便能讓人血盡而亡的勾魂。

有那麽一刻,姜峤近乎萬念俱灰。

鐘離慕楚丢開姜峤的手,淡淡道,“阿峤劃傷我一刀,險些要了我的命,舅舅自是要還的。”

姜峤猛地擡眸看向鐘離慕楚,眼裏湧出無窮的恨意與絕望,一個字一個字近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鐘離慕楚——”

鐘離慕楚對上姜峤的視線,眼裏反倒迸出一絲奇異的光芒。

“你這個瘋子!禍害遺千年,竟連勾魂都要不了你的命……”

死期将至,姜峤也徹底抛開了恐懼,終于忍無可忍地咒罵了起來。

鐘離慕楚定定地盯着她,倏然揚起唇角,擡手掐住姜峤的臉。

姜峤的咒罵聲戛然而止,只剩下一雙怨憎的眼死死瞪着他。

鐘離慕楚唇畔的笑意漸深,“阿峤演技真不錯,可惜腦子還是那麽蠢。”

他停頓了一下,壓低聲音,“舅舅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這把勾魂是假的,你還做不了鬼。”

姜峤身子一顫,難以置信地看向鐘離慕楚,又看向那落在地上以假亂真的“勾魂”。

“你對舅舅那麽狠心,舅舅自是要留着你慢慢折磨的。”

鐘離慕楚垂眼,眸光落在姜峤那清麗柔婉的眉眼,忍不住掐着她慘白的臉頰左右晃了晃,“這麽多年,我竟不知阿峤原來生得是這副模樣……我見猶憐,難怪能勾住霍奚舟那樣的鐵石心腸。”

姜峤拼命搖頭,掙脫了鐘離慕楚的桎梏,臉頰上被掐出了兩道淡淡的紅痕。她擡手,再次望向手掌心被劃破的口子。那傷口雖還在流血,但能明顯有漸漸凝結的趨勢。

果然不是勾魂……

她當真被鐘離慕楚騙了。

“數日不見,阿峤不僅給自己解了毒,還成了霍奚舟身邊的寵婢,跟着他混跡出城……從前當真是舅舅低估你了。不過若是霍奚舟此刻知道,你就是那個他恨不能拆骨扒皮的姜峤,會怎麽樣?”

鐘離慕楚饒有興味地說道。

室內突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半晌,姜峤才扯了扯嘴角,綻出一絲冷笑,“你大可試試。”

鐘離慕楚頓了頓,眉梢輕挑。

姜峤緩緩坐直身,自從那日在水上見到鐘離慕楚後,她無時無刻不在害怕被他識破、被他折磨,被他戳穿身份,可真到了這一刻,懸在頭頂的那把屠刀落下來,她又莫名有了一種垂死掙紮的勇氣和冷靜。

“霍奚舟想将我扒骨拆皮無非是想為霍青蘿和姜晚聲報仇……舅舅還不知道吧,霍奚舟對姜晚聲情有獨鐘,幾次三番想要求娶她。若他知道,這兩人皆是死在你的手上。那他是會來扒我的皮,還是要你的命?”

聽到姜峤提及姜晚聲,鐘離慕楚眉眼間掠過一絲不耐,卻并非是因為歉疚,而是覺得敗興。

他拈着手腕上的佛珠,懶懶地回道,“那便讓霍奚舟知道,這位朝月公主到底做了什麽丢人現眼的事。”

那位恃寵嬌恣的朝月公主,對他糾纏了許多年,怎麽都甩不掉,甚至還想算計他。第一次算計要嫁給他,被他丢給了越旸,第二次又膽大包天,竟在他的酒裏下了藥。後來的種種都是她活該,如今便是聽到“姜晚聲”這三個字,他都覺得嫌惡。

“即便沒有姜晚聲,還有霍青蘿。”

鐘離慕楚掀了掀眼,好笑地,“霍青蘿與宮中侍衛私通,我不過是按照規矩處置。更何況,阿峤怕不是忘了,最後是你親自在殿中用白绫勒死了霍才人。”

姜峤咬牙,“那是你栽贓給她的罪名!況且我只是令她假死出宮,是你派人一路追殺,要了她的命!”

“霍才人沒死,還逃出了宮?你竟還有這麽大的事瞞着舅舅?”

鐘離慕楚随手撫平衣袖的褶皺,故作訝異,“至于追殺,這又說得是哪一出?”

鐘離慕楚的說辭,姜峤早就有所預料,這也是她一直沒辦法暴露身份,将真相公之于衆的原因。一個是清風霁月的世家公子,一個是罪行累累的暴君,她的一面說辭,根本不會有人相信……

姜峤心中那些底氣已經散了七八分,但卻不願讓鐘離慕楚看出來,仍強撐着面上的淡定自若,“舅舅不承認也沒關系。都說置之死地而後生,總歸我現在已經到了絕路,該說的話我可不會帶到地下。即便我死了,雲垂野也會将這些話一字不落地散布出去。”

嘴上這麽說着,可姜峤心底的求生欲望仍是很強烈。

她将自己染血的手掌朝鐘離慕楚伸了過去,慢條斯理地在他衣擺處擦拭着。

“不止姜晚聲和霍青蘿的死,還有父皇的死,鐘離一族被屠的真相……包括舅舅的身世。”

出塵不染的雪白衣衫被烙下猙獰刺目的血痕,姜峤的手腕突然被用力扣住。

鐘離慕楚顯然動了殺念,那扣在她腕上的手用了極大的力道。劇烈的疼痛傳來,有那麽一瞬間,姜峤都要以為自己的腕骨會被鐘離慕楚捏碎。可下一刻,手腕上的力道又倏然松了開來。

姜峤怔了怔,朝鐘離慕楚看了過去。

鐘離慕楚從袖中抽出一方絹帕,将姜峤掌心的傷口包紮了起來,眉眼間全然不見方才的陰鸷,而是又變回了人前那副溫潤如玉的模樣。

“既然阿峤都這麽說了,那舅舅就替你保守這個秘密。”

鐘離慕楚握住姜峤包紮好的手,意有所指,“從今天起,我們就是一條心了。”

姜峤面露錯愕,一時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真的成功要挾了鐘離慕楚。她愣愣地盯着鐘離慕楚,甚至忘了把手從他那兒抽回來。

就在此刻,房門突然被人從外推開。屋外的天光霞彩終于洩湧而入,驅散了一室昏濁。

霍奚舟走進來,剛剛好看見這一幕,眸底閃過一絲愕然。

建邺城最知進退、懂禮節的鐘離公子,此刻竟就坐在他的寵婢床邊,兩人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四目相對,雙手親昵地交握在一起,就連身上的白衣都那麽相配,看着竟像神仙眷侶、鹣鲽情深似的。

“你們在做什麽?”

被從未有過的不适感牽扯着,霍奚舟臉色沉了下來,眉心緊擰。

姜峤猛地回過神,一下從鐘離慕楚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轉頭朝門口看過來。目光觸及霍奚舟冷沉的臉色,她心中一驚。

鐘離慕楚也收回手,施施然起身,轉向霍奚舟,“武安侯。”

“鐘離公子為何會在此處?”

霍奚舟緩步朝床邊走來,眉眼間帶着幾分不悅。

擔心鐘離慕楚出爾反爾,姜峤的心登時提到了嗓子眼,緊張地盯着他的背影。

可這幅神态又不偏不倚落進了霍奚舟眼裏,令他心中越發躁郁不堪。

“在下害得雲娘子遭此劫難,所以特意來探望。既然侯爺回來了,那在下就先行告退。”

鐘離慕楚仍是那副謙謙君子的模樣,讓人挑不出錯處,好似剛剛與姜峤在那兒“執手相望”的人不是他。

姜峤暗自罵了一聲衣冠禽獸,卻還是放下了心。

鐘離慕楚邁步離開,從霍奚舟身邊經過時,突然又想起什麽,停下來,特意回頭看了一眼姜峤,意味深長道,“聽說雲娘子那日受了驚吓,晝夜難寐,我特意帶了一盒寧神丸來,和水吞下,便不用再喝那些味道酸澀的藥湯,省得舌頭吃苦。 ”

聞言,姜峤和霍奚舟皆是一愣,卻心情各異。

鐘離慕楚側眸望向霍奚舟,“寧神丸就在桌上,勞煩侯爺提醒雲娘子吃藥了。”

語畢,他才笑着離開了屋子。

屋內頓時只剩下姜峤與霍奚舟兩人。

送走了鐘離慕楚這個瘋子,姜峤原本松了一大口氣,可沒想到屋內的氛圍竟仍是凝結得跟冰似的,絲毫沒有升溫。

她方才與鐘離慕楚進行了一場生死談判,此刻已耗盡心力,腦子有些混沌。所以當她擡眸,看見霍奚舟站在不遠處,一言不發地繃着臉時,也根本顧不上揣測霍奚舟的心思,只是一味地委屈湧上心頭。

她原以為,霍奚舟是重諾守信的铮铮男兒,卻不想為了打發她,竟也食言,哄騙她入睡後,又将她一個人丢在這裏,絕望無助地面對鐘離慕楚……

如此想着,姜峤張了張唇,低啞的嗓音裏終于帶了幾分軟弱,“侯爺不是答應過我,不走嗎?”

聞言,霍奚舟心中微微震了一下。

他的情緒從一進門開始就有些失控,那是一種完全陌生的情緒,令他亂了方寸。而此刻聽着姜峤的這句話,他竟覺得這樣的姜峤也有些陌生。

從前姜峤也在他面前落過好幾次淚,無一不是哭得梨花帶雨,惹人憐惜。可有了這次做比較,他竟突然荒唐地覺得,之前那些眼淚都變得不真實了。

霍奚舟原本還有一堆疑問要求證,可被姜峤這麽先發制人一打斷,他竟莫名生出些心虛,緊擰着的眉也微微松了松。

沉默片刻,他回到床邊坐下,“外面有了雲垂野的消息,我不得不出去看看。”

姜峤心情很快平複,垂下眼,無聲地點點頭。

冷靜下來,她開始後悔自己方才的軟弱。

霍奚舟注意到了姜峤手掌上包纏的絹帕,轉移話題道,“手上怎麽了?”

“不小心,劃傷了……”

既然與鐘離慕楚暫時達成了協議,姜峤便不敢将傷口的真相告知霍奚舟,只是含糊其辭想要混過去。

霍奚舟擡起她那層層纏裹的手,将那絹帕緩緩解開,言語中帶着些嫌棄的意味,“傷口處理過了嗎,就這樣包成個粽子?”

将染血的絹帕徹底解開,霍奚舟先是看見了她掌心那道不大不小的傷口,眉頭擰得更緊了些。

他轉身,想要拿過一旁的藥膏,一偏頭,眸光卻被鐘離慕楚絹帕上繡着的睚眦暗紋吸引,動作頓住。

霍奚舟抿唇,仍是默不作聲地拿過藥膏,往姜峤掌心輕輕塗抹。塗到一半,他才冷不丁出聲道,“睚眦兇毒嗜殺,要離得越遠越好。”

霍奚舟複述了一遍姜峤曾經說過的話,又道,“你與鐘離慕楚從前就認識?”

姜峤低着頭,眼睫顫了顫。她一時沒想太多,只是害怕霍奚舟通過鐘離慕楚聯想到什麽,連忙撇清關系道,“鐘離公子在建邺城頗負盛名,整個皇宮又有誰不認識他呢?況且鐘離公子從前經常出入宮中,內教坊的女子大多都見過他,尋常也總會議論,所以我也對他略有所知。”

頗具盛名、略有所知,這兩個詞都令霍奚舟覺得十分刺耳。

他眼神微沉,一點一點松開了姜峤的手,偏偏姜峤還渾然不覺,仍在強調自己與鐘離慕楚不熟。

“在宮裏時,我只是遠遠地見過鐘離公子一兩次,但從未說過一句話……”

霍奚舟忍無可忍,出聲打斷,“沒跟他說上話,你很失望?”

姜峤一怔,有些茫然地看向霍奚舟。

霍奚舟冷淡地移開視線,口吻卻還算平靜,“今日與他定是說了不少話,看來是如願以償了。”

“……”

姜峤愣了片刻,腦子裏閃過什麽,一下子恍然大悟,終于明白自己忽略了什麽。

不論霍奚舟是不是拿她當姜晚聲的替身,不論是妾室還是寵婢,她總歸是被霍奚舟歸為了“自己的女人”,所以今日撞見她與鐘離慕楚共處一室、舉止親密,自然是占有欲作祟,生出被背叛的感覺。

所以霍奚舟根本不是在懷疑她的身份,而是在懷疑她與鐘離慕楚有舊情!

想明白這一點,姜峤突然覺得十分膈應。這太荒唐了,荒唐到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與鐘離慕楚是有舊,但不是舊情,是你死我活的舊怨!可這話她怎麽能告訴霍奚舟?

一時間,姜峤心情複雜,鄭重其事地開口,“侯爺,我對鐘離慕楚從未生過思慕之心。”

霍奚舟不答,只是定定地看着姜峤,見她一雙眼眸澄澈幹淨,不摻任何多餘的情緒,心中已經信了七八分。

姜峤卻以為他還是不相信,便又将話說得更直白了些,“縱使整個建邺城都将他誇得天花亂墜,我卻從來都覺得此人表裏不一、虛僞不堪,是不堪托付的蛇鼠之輩。”

霍奚舟愣了愣,一時啞然,心情竟變得有些詭異複雜。他還從未聽過有人怒斥鐘離慕楚是蛇鼠之輩……

“慎言。”

霍奚舟捏了捏眉心,制止了姜峤繼續往下抹黑鐘離慕楚的念頭,“鐘離一族還算磊落,何時像你說的那麽不堪。”

姜峤果然被磊落兩字噎住,眼裏閃過一絲失望。

霍奚舟又看了姜峤一眼,“睡了這麽久,餓不餓?”

被他這麽一提醒,姜峤才覺得自己饑腸辘辘,連着點了兩下頭。

霍奚舟起身,打算去屋外傳膳,臨走前又瞥見落在床沿的睚眦絹帕,随手一揮,便裝作不經意地将那帕子順了出去。

屋外夜色将至,別莊裏到處都點了燈。

霍奚舟從房內出來時,恰好彥翎也領着幾個仆從終于回來了。

見着霍奚舟臉色不太好,彥翎心裏一咯噔,快步走了過去,“侯爺。”

“我走之前有沒有說過,讓你在這兒守着。”

霍奚舟嗓音冷冷。

彥翎冤得不行,卻又有嘴也說不清。下午那會發生了一堆亂七八糟的事,院外缺人手,叫他們去幫忙,彥翎一會兒支出去兩個,一會兒又支出去兩個,最後連自己都支出去了。

“可鐘離公子說,會派人過來看着雲娘子……”

霍奚舟冷笑了一聲。

的确,他把自己派來了。

“說到底,你們無非是覺得雲皎她只是個婢女,”霍奚舟輕飄飄地掃了彥翎一眼,“若換做是女君,今日你便不會被輕易調開。”

彥霖心中一震,眼裏閃過一絲驚訝。

言下之意……竟是要讓他們從今往後将雲娘子當做未來女君看待!

霍奚舟沒再繼續往下說,擺了擺手,吩咐彥翎下去準備晚膳。

彥翎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轉身要走,卻又被霍奚舟喚住。

“等等。”

彥翎連忙轉身,只見霍奚舟将一方絹帕遞了過來,“帶走燒了。”

屋內,姜峤睡了一整日,精神也好了許多,便下了床,走到桌邊點亮了燭火。

燭臺邊,一個沒見過的錦盒端端正正擺在桌上。姜峤打開藥盒,便聞見一股熟悉的藥香。六粒寧神丸被齊齊整整裝在盒子裏,她眸色漸冷。

這寧神丸,從前鐘離慕楚也往宮裏進獻過,他以為姜峤害怕湯藥的苦澀,定會服用這寧神丸,卻不知姜峤每次都将這些藥丸碾碎丢進禦花園的土裏。

鐘離慕楚的東西,她從八歲那年就不敢再吃了。

霍奚舟從屋外回來,恰好看見姜峤手裏拿着錦盒,神色頓時有些微妙,“是鐘離慕楚送來的寧神丸?”

姜峤讪讪地點頭。

霍奚舟抿唇,朝她伸出手。姜峤頓了頓,乖乖将錦盒放在了霍奚舟手上。

霍奚舟打開錦盒看了一眼,什麽也沒說,便合上蓋子,“走吧。”

姜峤跟着霍奚舟來到偏廳時,下人們已将晚膳都備好了。霍奚舟坐下便将手裏的藥盒遞給了彥翎,“讓大夫看看這藥丸,若無問題,再配些一模一樣的送來。”

姜峤有些意外地看向霍奚舟,她原本還以為他要親自将藥扔了。

彥翎接過藥丸,卻有些不識眼色,試探道,“那這一盒?”

霍奚舟輕飄飄地掃了姜峤一眼。

姜峤立刻果斷地接過話,“扔了吧。”

“……是。”

彥翎捧着藥退下。

姜峤對這盒藥的态度無疑取悅了霍奚舟,令他面上僅剩的一絲陰霾都肉眼可見地散去。

見狀,姜峤趁機提出想要第二天出門,見見東都風物的要求,試探道,“侯爺忙于公務,不必陪着我,我也不走遠,就在附近随意逛逛……”

原本她躲在院中裝神志不清就是為了避開鐘離慕楚,如今兩人既已都揭了明牌,她也沒必要再繼續躲着,不如找機會溜出去。若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在城裏尋見雲垂野,跟他一起逃之大吉。

可霍奚舟仍對她被挾制一事心有餘悸,不放心讓她獨自出門,一時間心生猶豫,沒有及時答話。

見他面露難色,姜峤又弱弱地問道,“這樣也會給侯爺添麻煩嗎?”

霍奚舟看了她一眼,還是不忍讓她失望。

“罷了,明日讓彥翎陪你出門,再多帶幾個護衛。”

“多謝侯爺。”

姜峤露出笑容。

***

翌日。

連着下了幾日雨,空氣都是濕漉漉的,不過今日老天爺還算給面子,天氣竟是放了晴。

霍奚舟一大早就帶着人出門搜捕雲垂野,待他一離開,姜峤便立刻帶着彥翎和幾個護衛,也要出門。

生怕驚動鐘離慕楚,姜峤就随口編了個理由,便要彥翎帶她從後門離開。一群人悄無聲息地到了別莊後門,然而卻還是低估了鐘離慕楚在這莊子裏的眼線。

姜峤剛要往外走,就聽得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雲娘子這是要去哪兒?”

姜峤動作頓住,懊喪地閉了閉眼。

彥翎轉身看向來人,恭敬道,“鐘離公子。”

鐘離慕楚戴着帷帽,緩步朝姜峤走來,臉上挂着沒有破綻的笑,溫聲道,“一日未見,雲娘子的氣色好了不少。可是用了在下送去的寧神丸?”

姜峤扯了扯嘴角,“妾粗心,不甚将那寧神丸弄丢了,辜負了郎君美意。”

她雖抱着試一試的念頭,卻也知道自己沒那麽容易出的去。

“即便是精神大好了,也不必這麽急着出門走動,更不應該就帶了這麽些人。娘子莫不是忘了,那日在船上被歹人劫持?”

鐘離慕楚意有所指道。

姜峤本就知道自己沒那麽容易出去,今日也不過是試探一番,“郎君說的是,既然如此,妾今日就不出去了,先行告退。”

姜峤福了福身。

“不急。”

鐘離慕楚突然出聲,“娘子誤會了,我的意思是,只帶這幾個人自然不夠,但若是我帶着人親自護送,便不會有危險,也可令侯爺放心。”

聞言,姜峤臉色微變。

連彥翎都露出了錯愕的神情,目光在鐘離慕楚和姜峤之間來回掃了一圈,“這……不大好吧。”

侯爺昨日才說,要将雲娘子當做未來女君看待……

姜峤咬牙接話,“妾身份低微,怎可勞動郎君大駕。”

鐘離慕楚輕笑一聲,往身後輕飄飄掃了一眼。

牧合會意,垂在身側的手指輕彈,一粒指甲蓋那麽大的石子立刻飛了出去,以所有人都看不清的速度,擊中了姜峤的膝蓋。

鑽心的疼痛傳來,姜峤腿一軟,剛要栽倒就被罪魁禍首攙住了手臂,“娘子小心。”

鐘離慕楚扶着江姜峤,在她耳畔輕聲道,“阿峤最好還是依着我一些。若我不高興,魚死網破也是有的。”

不過半炷香的功夫,一輛華貴的馬車,伴着十數名随從,浩浩蕩蕩地從別莊正門駛了出去。

正如那日在水上見到的樓船一般,鐘離慕楚的手筆還是一如既往的浮誇。車身用的是黃花梨,嵌着金玉,四周挂着上等的黑色绉紗,四角還懸挂着鈴铛,伴随着車輪的辘辘聲,鈴叮作響。

而馬車內也是一樣的奢華雅致,一方桌案被安置在正中央,上面擺着數樣茶具,還有一架爐子正溫着剛烹好的茶。

鐘離慕楚坐在桌案邊,已經摘下了帷帽,神色悠然地揭開茶蓋,一時間茶香四溢。

而姜峤遠遠坐在離他最遠的對角線位置,緊貼着車簾,那架勢竟是恨不得整個人坐到車外去當馬夫。

鐘離慕楚端着瓷盞,輕抿了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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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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