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懷伊菲的那段時間我貧血非常嚴重, 需要經常輸血……生她的時候大出血, 我在手術臺上心跳驟停兩次, 出來又在重症治療艙裏昏迷了整整一個月……等我醒了, 醫生告訴我伊菲患有嚴重的地中海貧血, 也要靠輸血生存……”
站在醫療中心外面的走廊上, 卸去高管架勢的游熙躬身抱臂,身體微微發抖, 牙齒緊扣在嘴唇上, 神情落寞無奈。
“但是我和藍桦都沒有地貧基因,她不可能患上這種病。後來我把伊菲的樣本送去檢測,結果出來卻發現她根本不是藍桦的孩子……我去找當初給我做試管嬰兒的醫生, 他說是失誤, 搞錯了樣本。”
張星聽了表情略顯錯愕, 同時夾雜着些許譏諷, 忍不住插嘴道:“出現這種失誤, 對任何一個醫生來說都是在拿自己的執照開玩笑!”
“是,他求我別把事情張揚出去, 說會賠我錢。”游熙痛苦皺眉,“可再多的錢也無法挽回已經造成的事實,他把我紀念藍桦唯一的機會都剝奪了……我沒辦法寬恕他,然而就在我準備提交起訴書的前一晚突然收到了一封郵件, 裏面附了張照片……”
他頓住聲音, 擡眼望向雷亞, 再次向他确認:“尤裏斯真的死了?”
“死透了。”雷亞點頭, “京海砍了他的腦袋。”
閉上眼,游熙緩緩釋出口氣,似是終于卸下付重擔:“照片裏是醫生的屍體,用特別明顯的角度拍到了他頸部的齒痕,郵件裏只有一句話——‘我幫你報仇了寶貝兒,照顧好我的女兒,不然我就把她接回來自己養’……結合伊菲的病情,我立刻就想到了血族,然後我雇了私家偵探做調查,發現跟我同期接受試管嬰兒植入的五個人裏有四個因為産後大出血死在了手術臺上……同時我又重新檢測了伊菲的基因,證實她确實是血族混血。”
張星只覺周身泛起一陣惡寒:“果然是個反社會,居然用這種手段批量造孩子,效率倒是真高。”
旁邊的雷亞也一臉惡心。
只見游熙搖搖頭,說:“他并不是為了造孩子,而是看上了像我這樣的人的背景,那家診所收費高昂保密性強,服務的對象都是各部門精英高管……現在醫療條件好,血源供給充足,孕育血族混血的死亡率不像災後重建那段時間那麽高了,哪怕母體只有兩成的存活率對他來說也足以鋪開一張巨大的關系網……”
“他用孩子威脅你們。”雷亞接下話,“親生骨肉,即便是血族混血也不可能舍棄。”
“對,因為孕育和生産的過程都太艱難了,真的無法狠下心舍棄……”
游熙輕聲嘆息。他平時總是副遇到任何難題都可以無往不利的姿态,然而在這件事上卻充滿不得不投降認輸的無奈——
“每年到伊菲生日那天他都會出現,以父親的身份自居,假裝自己很愛她來騙取她的信任……以前我只是聽說過血族很會騙人,直到親眼所見才明白傳聞僅僅是皮毛而已。”
“我見過他和伊菲在一起時的狀态,”雷亞說,“确實,伊菲十分依賴他,很聽他的話。而且他給伊菲展示過吸食人血的畫面了,我感覺可能會對她造成不良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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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讓游熙本就蒼白的臉色更加難看,他緊緊握住拳頭,反複深吸了幾口氣平複狂亂的心跳:“我會帶她去看心理醫生……哦對了,雷亞,還沒跟你說聲謝謝,多虧了你和京海——”
雷亞面色凝重地打斷他:“游熙,我不是圖你這聲謝才去救伊菲,再說你真不該隐瞞有關她的身世,如果知道尤裏斯不會對伊菲下手,我們根本用不着急着闖進去。”
“我不是為自己開脫,但尤裏斯根本不會在乎伊菲的死活。”游熙艱難地咽下滿嘴苦澀,“元初代血族毫無人性,如果是不能培養為戰士光消耗給養的‘殘次品’,哪怕自己的親生孩子他們也會痛下殺手……雷亞,你可以問京海,他見過那些慘無人道的事實。”
“……”
側頭望向生化治療艙,雷亞緊緊皺起眉頭——問京海?都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聽到對方說話。
生化治療艙隔絕了雷亞的視線,所以他并不知道此時此刻的京海正在經受怎樣慘烈的折磨:細胞再生功能因輻射而嚴重受損,需要大量新生細胞來抵抗消化液和消化酶侵蝕的內髒正被不斷腐蝕;同時由于缺乏新生細胞,深可見骨的傷口無法愈合,裸露的神經和肌層正在逐漸壞死;血管萎縮肌肉消解,屍斑一樣的痕跡遍布體表。
即便在大劑量藥物的作用下處于深度昏迷狀态,但他的大腦依然能感覺到痛苦,反射到夢境中便是行走在地獄的火海邊緣——
他實在是走不動了,彎下膝蓋跪于焦土之上,堅毅的脊梁被無形的重量徹底壓彎。焦土兩側翻騰的岩漿将空氣炙熱,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将硫酸灌入氣管,從裏到外地灼燒着他。
想死,想解脫,想抛下這副破爛不堪的肉/體讓靈魂得到解放。
“起來!”
憑空而起的犀利聲音像鞭子一樣抽打在神經上,他強撐着擡起頭,望向黑紅相間的前方。模糊的視線裏,一束白光照在遙不可及的遠處,那裏仿佛是這條路的終點,也有可能是下一層地獄的入口。
可他已經走了太久也太遠了,從沙漠到冰川再到熔岩翻滾之地,再往前,他只能爬了。
那個聲音又抽來一記:“我讓你起來,沒用的東西!”
“你他媽自己試試……”感覺聲音不是從自己嘴裏說出來的,京海垂頭用手撐住地面,十指深深陷入焦黑的土壤。舔過幹裂的嘴唇,鐵鏽的味道在口腔中緩緩擴散。
“路是你選的,與我無關。”冰冷而無機質的聲音再次響起,“沒人能代替,能幫你的只有你自己。”
京海聽到自己“呵”了一聲:“……我認輸……”
“那等着你的人怎麽辦?”
咄咄逼人的質問。
“你明知道他會有多傷心,卻還要讓他再花上十年、甚至更久來淡化痛苦?”
“你就是個懦夫,只知道逃避,上一次就是,這一次——”
“夠了!”
巨翼應聲展至空中,扇動灼熱的氣流歪歪扭扭地拖起傷痕累累的虛弱軀體。遙望着那束光,京海眼前愈加模糊,凝聚在胸腔中的痛楚霎時蔓延至四肢百骸。
砰!
不堪重負的心髒緊緊縮起。
聽到監護儀拉響心跳驟停的警報,張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一把拖住身形已動的雷亞,一腳蹬在玻璃牆上一腳死命的抵着地板。
“你不能進去!有輻射!”
“你放——操!”
雷亞被身穿防護服的醫療官撞倒在地,連累張星一起摔了個跟頭。轉眼間治療室的大門關得嚴絲合縫,任由他在外面如何大力拍打也不開。
“別折騰了!”游熙厲聲喝止失控的雷亞,“讓醫療官做他們該做的事情,你進去只會添亂!”
見雷亞捶門的手頓時懸住,張星忍不住在心裏感慨道:我靠,真不愧是高管,這氣勢。
嘭!
屋裏傳來聲悶響,随後警報聲停止——心跳被電擊回來了。
極度緊繃的神經驟然放松,雷亞咕咚一下坐到地板上。張星蹲下身輕拍他的背,安慰道:“沒事兒沒事兒,這麽重的傷,心跳驟停個十次八次的很正常。”
——那還能活麽?
雷亞連吐槽他的勁兒都沒了。
在死亡線上掙紮了十多天,京海的生命體征終于平穩下來。這堪稱奇跡,除了雷亞還抱有一絲幻想之外,所有人都認為京海不過是在等死。
因為私自參與抓捕逃犯的行為雷亞被暫時停職了,正好給了他足夠的時間守在治療艙外面。他沒黑沒白的守着,人眼看着瘦了下來。張星給送來的飯也不好好吃,有時候晚飯送過來,午飯還擺在那一勺沒動。
這天楊筱過來探視京海,看雷亞游魂似的趴在玻璃牆邊,扒拉了一把他的後腦,心疼地罵道:“你說你在這守着有什麽用,也瞧不見人,光看個治療艙能看出花來啊?”
又把飯盒勺子往雷亞手裏一塞,說:“吃,我看着你吃,瘦的跟個鬼一樣,也不怕京海醒了吓着他。”
“……”雷亞低頭看着食堂裏打來的各色合成食品,絲毫沒有胃口,“我真吃不下,你自己試試就知道了,難吃的要死。”
楊筱“啪”一下把飯盒拍進垃圾桶裏,拽着雷亞往電梯那邊拖:“走,去樓下,我請你,想吃什麽随便點。”
“诶不用——楊筱——”
雷亞拗不過,一路被拖到樓下的面館裏。這家店的老板用的都是貨真價實的牛肉和小麥粉,湯頭清亮肉質酥軟,他挺愛吃的,就是價格太高不舍得常來。
“點啊。”站在櫃臺邊,楊筱命令他。
“我……”仰臉看着電子屏幕上修得引人垂涎欲滴的圖片,雷亞幹咽了口唾沫——真沒什麽胃口,而且今兒聞着這滿屋的牛肉味一點也不香反倒覺得膻腥,“就來碗……招牌牛肉面吧……”
“給多加兩份牛肉。”楊筱把張黑金卡“啪叽”往收銀小妹眼前一拍。
收銀小妹柳眉一跳——嚯,遇見土豪了,一份牛肉要五百塊錢呢。
牛肉面上桌,雷亞挑起一根吹吹禿嚕進嘴裏,皺皺眉,抄起醋瓶哐哐往裏倒。再嘗嘗,又加了兩大勺辣椒油。
“你這口可是越來越重了。”楊筱看他倒醋的架勢自己跟着牙酸。
“食堂的東西太清淡,不自己調味根本咽不下去。”
雷亞慢慢悠悠地嚼着嘴裏的東西。他平時吃飯很快,都是小時候在孤兒院搶吃的練出來的,今天卻慢得出奇。看楊筱手邊就擺了瓶啤酒,他問:“你不吃?”
“我剛吃完才上去的。”
“你點太多了我吃不了,來再分你點。”雷亞偏頭招呼服務員,“诶,給拿個空碗來。”
楊筱趕緊沖人家擺擺手:“別,吃不完就剩那,你這都攪和成什麽樣了我可不吃。”
雷亞撇撇嘴,悶頭又吃了幾口。突然他頓住筷子,朝漂在紅黑色湯裏的牛肉嘆了口氣:“楊筱,我跟你說件事兒。”
楊筱邊點頭邊灌了口啤酒。
“林寰可能沒死。”
“噗——”一口啤酒沫子全噴隔壁桌的碗裏去了,給人噴的臉都綠了。楊筱抹了把嘴趕緊道歉:“不好意思,你再點一碗,算我的。”
等付完帳回來,楊筱急匆匆問雷亞:“誰告訴你的?”
“我猜的,”雷亞皺眉用筷子戳爛了價值一百塊錢一片的牛肉,“尤裏斯吸了我的血,然後說我的标記是一個叫‘寰’的元初代血族留下的。”
楊筱擡手扣住眼睛:“我操……你聽他胡說呢……”
“我查過,沒有任何記錄能證實有這麽個家夥的存在。”
“那不就得了,再說林寰要是元初代的話,怎麽可能會跟你談戀愛,他們都是一群沒有任何感情的家夥。”
“但是他們會騙人,我親眼見識過尤裏斯是怎麽把伊菲哄得團團轉的……”
“那更不可能了,林寰他——”楊筱立刻抿住嘴唇——操,差點說走嘴。
“嗯?”雷亞歪頭看着他,“他怎麽了?”
“呃……”楊筱錯錯眼珠,迅速編了個聽得過去的借口,“林寰他不會騙你的,我們都看的出來他是真心喜歡你。”
低下頭,雷亞苦笑着說:“誰知道呢,反正也沒處求證去。”
“就是,都過去了。”拍拍雷亞的胳膊,楊筱沖那碗已經被戳得亂七八糟的面條擡擡下巴,“換一碗吧,這看着就沒食欲。”
“不用,總歸比食堂的強。”雷亞剛把面條叼進嘴裏,忽覺一股胃酸順着食道反上來逼近喉嚨口,嗆得偏頭捂着嘴咳了幾聲。
楊筱趕緊把茶杯遞過去:“喝點茶,辣着了吧?讓你放那麽多辣椒油!”
嗆得眼淚都出來了,雷亞皺眉接過杯子。剛喝一口忽覺兜裏手機在震,摸出來一看是張星,拖着鼻音問:“怎麽了?”
張星說:“你在哪啊?京海醒了。”
“我在樓下面館,這就上去!”雷亞蹭一下竄了出去。
“诶你吃完再走!”一把沒拽住他,楊筱只得起身跟着往回跑。
挂上電話,張星敲敲玻璃牆,朝正從治療艙裏緩緩起身的京海打招呼,又突然錯愕地瞪大了眼睛——
我的個乖乖,京海這頭發怎麽全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