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高原的氣質與靈魂(3) (2)
一句是“放下屠刀”,倒也信然。
我是舉過屠刀的,獵過蛇,殺過雞,打死過烏鴉麻雀蜜蜂蜘蛛蒼蠅蚊子。食殺更不用說,豬羊牛鴨以及水族,沒有不入口的。大概是到了時候,戒肉前一個月,我赴宴空前,總是推脫不掉,沒吃的都吃了一遍。最後一宴是在一個林場,很闊的一個湯盆裏,甲魚頭對着我似在乞求;湯水驀地搖晃起來,它活了似的在劃水。我想到我自己水深火熱的時候,不就是一只湯盆裏的甲魚嗎?一下子我就不吃了。說不吃就絕了欲望,從此不讒。這是1989年8月間,很快就發展到不吃所有動物肉,也不是克制,自然而然就是不想吃。我很滿意自己終于放下了屠刀。
大千世界,人和動物是平等的,幹嘛要吃掉人家呢?這個簡單的道理許多人聽不懂,說我愚昧。于是我就想出一些不愚昧的道理來經常說教。我說,所有大個頭的動物都是食草的,比如駱駝、長頸鹿、大象、牛等等,可見植物并不缺乏營養。大凡食草動物繁殖能力都很強,比如羊,一茬一茬地往外冒,漫山遍野都是;而老虎是食肉的,都快絕種了。一只公羊能夠同四十多只母羊交配,食肉的虎豹豺狼你試試?所以希臘人把公羊的頭顱作為情欲的象征。動物體內貯藏着許多病毒,死前的恐懼會使這些病毒變得非常激動,食肉就等于病從口入。食肉還會造成營養過剩,而大凡老年性疾病諸如高血壓、心髒病、糖尿病、腎衰竭等,其病根都是營養過剩;肉類難以消化,腸胃負擔過重,血液下降,大腦空白,造成人睡眠過多,精力不佳。這些都是養生的妙道,亦即養生是戒肉的第一境界,茍同者十有八九。
有時候我又會這樣說,人必素食,才有風調情致;不素食則拜佛等于沒拜,練功等于沒練,為善而無善,信道而無道,一切箴言義規不過是口是心非,背向異辭。高潔的人不可不素,不可不全素,亦不可不弘揚食素。如是者,天不佑地佑,神不佑鬼佑,人不佑獸佑,世不佑自佑。素食有樂,樂極生喜,喜而忘返,不走黃泉。素食之美,美在今生來世也。這些都是人生的妙道,亦即素食人生是戒肉的第二境界。茍同者十有一二。
極個別的時候我會以此為說,以最明朗的态度崇拜自然萬物,以最純粹的感覺親近自然萬物,以最徹底的行為博愛自然萬物,走向人類最後的宗教。這是信仰的妙道,亦即情感投入是戒肉的第三境界。茍同者無。
戒肉是大善之舉,願天下引以為同道。
反對以羊頭牛頭做裝飾
遠古的圖騰多是飛禽走獸的頭顱,那裏有先民的全部精神。戰争、繁衍、狩獵、采集、尋找火種,生存的一切都在那頭顱的矚望中走向豐饒或走向衰殘——偉大的無所不在的神啊,請賜給我後代和食物吧。或允許,或拒絕。
今人沒有圖騰。他們把崇拜動物看作是愚昧,卻又保留了懸挂動物頭顱的習慣。虎頭豹頭是不可能的,法律有所限制,羊頭牛頭就在別無選擇中走進了千家萬戶。那雄性的犄角經過一番精工裝飾後攀卧于牆上,謂之藝術品,有賣有買,興旺得很。
要問的是,在羊頭牛頭裝飾的環境裏是否摻雜了一絲血的腥氣?在羊頭牛頭陶冶的性情裏是否多了一些對屠戮動物的麻木?欣賞藝術和創造藝術一樣,是善良人的事。
熟人間流傳着一個悲劇:一戶人家的羊頭從牆上掉下來,犄角尖恰好戳進了他愛人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只眼瞎了。這是死了也要頂你一頭的意思。而羊活着時,犄角無論怎樣威武雄壯,對人都是異常溫順的呀。
在江河之源,在人跡罕至的雪的世界裏,一個為了保衛自然而成為“右派”流徒的人告訴我,他曾看到一些用羚羊蹄子踩出的文字,連綴起來是:“把人頭挑上天空的下一個紀年。”不寒而栗!
如果我能夠代表動物,我将祈求:你們可以吃我的肉,但不要欣賞我的死。如果我能夠代表人類,我也将祈求:你們可以吃我的肉,但不要欣賞我的死。
在此我鄭重提議,國家應制定一條不準以動物頭顱作裝飾的法律。
什麽時候思考宇宙
牙疼,這個時候思考什麽?就思考牙。
古人所謂“堂上春秋已高,望之形銷骨立,乃大駭,遂置棺柩于中廊”中的“大駭”,即是猛然的驚訝。平日觀老父,雖老卻未朽,司空見慣,不往心裏去。忽一日,竟見其蹒跚搖擺,幾欲仆地,始才想到人已衰,花正殘,大限近矣,準備送終便是了。
當然牙疼不一定給牙送終,一劑敗火散、幾粒消炎片,或可挽救它的命運。但如果下次還要疼,你去問醫生,醫生就會說:“幹脆拔掉。”拔牙就是給牙送終,牙就不疼了,恰如無風不起浪,無樹不成林然。
以此類推:胃疼,這個時候思考什麽?就思考胃;腿疼,這個時候思考什麽?就思考腿;頭疼,這個時候思考什麽?就思考頭。疼處叫病竈,它發出這種叫你不舒服的信號迫使你關注它。但牙疼可以拔牙,頭疼未必就可以割頭。怎麽辦?治理它,盡管未必就能治理得好。
牙是理想信念,胃是社會制安,頭是官僚政治,腿是婚姻家庭,如此類比,當然是不一而足的。什麽地方落了病才往什麽地方想,才往什麽地方使勁,書上說“亡羊補牢”,口語說“賊走了關門”,都是晚了的意思。壞事已經釀就,一包一包吃着後悔藥,但只要下不為例,就可以勉強過得去。總之,是還沒到病入膏肓即“男怕腫腳,女怕腫頭”的時候。
但是,冰川要是退化了呢?水源要是污染了呢?大氣要是腐敗了呢?土壤要是沙化了呢?植被要是破壞了呢?動物要是死盡了呢?
沒有喝的水,沒有吃的糧,沒有了生存的條件,又來一個白垩紀,喘息如将死的恐龍。如此病竈,我們難道還有機會思考?
先人曾經提醒過大家:日不升而患于天狼吞陽,月不明而患于河漢昭彰。天不雨,水必亡;地不榮,人必荒。如今,伴着月落日出,望着爛漫星群,我們什麽時候思考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