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到了下傍晚,海盜們陸續爬起來,這船也才漸漸有了大面積的活氣。
衛來去找虎鯊,撞上了意料之中的一幕:那兩個曾經睡在虎鯊身上的海盜正抱着頭亂躲,虎鯊罵罵咧咧,下腳狠狠去踹,拖鞋不緊,一腳就踹飛了,其中一個海盜讨好似地把鞋撿回來,虎鯊握了鞋頭,順勢就抽了上去。
啪啪啪,聲聲打肉,聽得人頭皮發緊:這還不如挨踹。
也有意料之外的:那個小海盜居然在邊上狂笑,有時虎鯊剛抽過,他也跟上去,唾一口,或者踹一記,十足的狗腿子。
衛來覺得自己之前的同情心用錯了地方:他現在只想看這小兔崽子挨揍。
虎鯊不愧是海盜頭子,表情收放自如,看到衛來,立刻轉了笑臉,跟他打招呼:“嗨……”
然後卡殼,他根本沒問過衛來名字。
衛來耐心幫他接下去:“衛。”
然後講了接下來的安排,提到“蘇厄邊境”、“科姆克”,虎鯊一直點頭。
一臉惋惜:“今就這樣走了?我還想請她去博薩索吃飯,不行,我要跟她說一下,她救過我的命,是我的好朋友……”
衛來擋在他身前:“岑小姐在休息……她明天在蘇厄邊境有重要的談判,需要理一些資料,建議你別打擾她。”
虎鯊立刻就相信了。
惋惜轉成了羨慕:“今很厲害,她說她退出國際組織,原來是專門做談判了……我以後,去了國外,都不知道要幹什麽……”
語氣中居然濃濃惆悵。
衛來差點樂了:跟政府的談判往往曠日持久,有時候要有長達一兩年的考察期——也就是說你答應了什麽,就要在一段時間內照做,政府認可了,才會進入下一步。
虎鯊居然現在就在考慮去國外之後做什麽工作了,是不是早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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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趁着天色還亮,漁船起錨開航,回艙的時候遇到沙迪,給別人塞阿拉伯茶葉估計是他嗜好——又給衛來塞了一把。
不好拒絕,只得往嘴裏送了點。
邊嚼邊聊起這糟糕的天氣,沙迪居然很樂觀:“一直往南,說不準很快就出沙暴了。”
衛來奇怪:“出沙暴?”
“是啊,沙暴是一條帶子,”沙迪比劃給他看,“紅海太窄啦,邊上都是沙漠,風大的時候,沙子吹起來,橫拖過海,就是一條沙蛇……但是紅海很長,沒有沙暴能把整片海都吞住,我們一直開,就會開出沙暴……”
忽然抱怨他:“昨天晚上,喝酒,想叫你一起,敲門,你都不答應。”
衛來吓了一跳:“你敲門了?”
沙迪說:“是啊。”
“你……聽到什麽了嗎?”
沙迪皺眉:“你睡得太死了,衛,保镖要警醒……我也不知道你在幹什麽,我就聽到沙沙……沙沙……沙沙沙……。”
他當然只能聽到沙沙沙。
當時他在飯廳,和一群人,喝得醉醺醺,忽然想起衛來,大叫說:“喝酒要叫上朋友一起,我去叫衛!”
周圍的人敲盆打碗,給他讓開一條夾道,沙迪頭重腳輕地出來,錯了方向,一路跌跌撞撞地走,最後一頭栽在通往甲板的艙門上。
然後拼命打門:“衛!出來!喝酒!”
沒人應答,沙迪氣地踹門,艙門是鐵闩闩住,當然踹不開,于是好奇地把耳朵貼在門上聽。
外頭在刮沙暴,密集的沙粒打在門上,沙沙,沙沙,沙沙沙。
……
沙迪臉色嚴肅:“衛,你是保镖,要警醒。不然很危險的……”
——
這一晚衛來睡得不實:他知道船夜航了一段時間,知道船什麽時候停的,也知道快黎明的時候,船再次開航,然後再次停下。
停下之後不久,沙迪過來敲了一次門,說:“岑小姐,到地方了,船不能靠岸太近,接下來要坐快艇——你們準備好了就可以出發。”
衛來撿起床下的啤酒瓶蓋,正正打在門心上,以示自己很警醒:“知道了。”
沙迪走了之後,他低頭看懷裏還在睡的岑今,說:“起床了。”
岑今困得眼睛睜不開,很不情願地埋頭往他懷裏縮,衛來笑,低頭吻她耳後,手也不老實,盡往她身上怕癢敏感的地方招呼。
她咯咯笑着躲他,終于忍不住睜開眼睛:“滾蛋,你不學好。”
衛來笑:“拆字的話,‘好’字不就是一男一女在一起嗎?我都學得這麽好了,還要我怎麽學?”
岑今說不過他,起來沖了澡,出來的時候穿上船時的衣服,白T牛仔,身上的印痕淤青倒是遮了大半,但脖頸鎖骨和耳後那裏……
她似笑非笑看衛來,好像在說:怎麽辦吧?
衛來苦笑,忽然冒出一個馊主意:“讓人看見也沒什麽吧,你想啊,黑人皮膚偏黑,他們的吻痕可能都看不出來……所以他們看見了,也猜不到是什麽……”
岑今哭笑不得:“你是不是傻啊?”
她低頭從行李包裏抽出那條黑色的披紗,仿着阿拉伯女人的頭巾系法,前後綴連了結住,只露一張臉。
她皮膚白,黑紗一襯,尤顯黑白分明,眼波水亮。
衛來拉她過來,細細端詳:“嘴唇上個顏色會更漂亮。”
岑今說:“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口紅不是都丢了嗎。說起來,當初我準備了至少幾十款色號,然後有個人……”
又來了。
衛來笑:“嘴唇上色,未必只有口紅可以啊。”
他低頭吻住她嘴唇,力道比從前都大,岑今疼地一激,衛來順勢握住了她腰上提,加深這個吻。
松開她時,十分滿意:唇上的皮膚最薄,經不住厮磨,只片刻已經泛緋紅、水亮。
衛來說:“這顏色最适合你,我以後系統研究一下,掌握力道和時間,你想要深點淺點,盡可以提……話說回來,你以後也用不着買口紅了,我可以代勞,想補妝的話說一聲就行……”
岑今咬牙:“你……”
衛來幫她說下去:“滾蛋是吧,沒門。”
——
上了甲板,沒人對岑今的裝束好奇,畢竟當地的女人大都這麽打扮,外國人有樣學樣也正常。
漁船邊已經放下快艇,正随着略顯渾濁的海流蕩晃,海面上依然籠蒙蒙的一片黃,但顯然已經出了沙暴的中心地帶,可見度向外延展了好多。
掌舵的還是沙迪,負責送他們到蘇厄邊境的海岸。
虎鯊的依依不舍倒是真的,錢的事談妥,可以心無旁骛、純粹地來談談交情和恩情了。
“今,你救過我的命。我都沒能好好謝謝你。”
“本來想請你去博薩索,但是你的保镖,王,說你有事。”
什麽“王”,是“衛”好嗎?前後鼻音不分念不出“岑”這個音也就算了,腦子還不好使,是該退休了。
“以後我真去了國外,有機會的話,會去找你的。今,我會好好請你吃飯,你幫了我好多忙……”
衛來先下到快艇,伸手來扶岑今,岑今都握住他的手了,忽然又松開,轉身對着虎鯊說了幾句話。
虎鯊一定沒明白,因為他一臉的茫然,嘴巴半張,一直到快艇開出去了,他還站在船欄邊,一動不動。
受沙霧影響,快艇的速度偏慢,海風有些大,沙粒偶爾打人的臉,岑今坐在船艙裏,把披紗拉高,遮住臉。
衛來低聲問她:“跟虎鯊說了什麽?”
“跟他說,做人要見好就收,再得意也要留後手。”
“他聽得懂?”
“好像沒懂。”
“為什麽跟他講這個?”
“還記得我談判的時候,提到的那個納粹科學家馮布勞恩嗎?”
衛來點頭。
岑今說:“那只是典型的一個,其實當初被保護着進入美國的納粹科學家,有幾百人之多。”
“德國戰敗的時候,争搶這批科學家的,遠不止美國——斯大林,還有丘吉爾,都曾經派出特戰小組。”
“他們敏銳地察覺到,戰争即将平息,戰後重建會改變世界格局,誰掌握了這世界上最優秀的頭腦,誰就會最先勝出。”
“美國最先搶到,運氣很好。但你知道,最後這批納粹科學家怎麽樣了嗎?”
“不是說逃脫了審判,拿到了美國身份,得獎的得獎,拿錢的拿錢嗎?”
岑今笑:“那是之前。”
“70年代末開始,美國有計劃地驅逐了數百名納粹科學家,其中很多人曾經為美國做出科研貢獻,當時已經是耄耋之年,都被剝奪了身份,趕出了美國。”
衛來覺得既凄涼又好笑,過河拆橋這一套,美國人也玩得挺溜啊。
岑今回頭,看黃霧裏隐得幾乎看不到的那條漁船。
說:“虎鯊确實殺過人質,他以後是不是能如願過上好日子,誰都不敢說,不是向政府投誠就能抹煞一切的。”
“也許會有人找他報仇,也許有一天政府都會翻臉:你有價值,你也有罪,等你價值耗盡了,會比誰都慘。”
衛來沉默了很久。
忽然有點同情虎鯊:耀武揚威、張揚跋扈,自以為一切盡在掌握的時候,也常常正是悲涼開始的時候。
他問岑今:“虎鯊以後會怎麽樣?”
岑今笑起來,頓了頓示意前方:“有空去為他操心,不如想想我們自己吧。”
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一條赭黃色的海岸線,浮在晦暗的海浪盡頭,南北向無限延伸。
沙迪放慢快艇的速度,靠岸時,引擎像在倒氣,半天才突突那麽一下。
衛來扶岑今上岸。
這裏大片的岸礁,往內是望不到頭的赭黃色泥濘,難得的是,居然能看見稀疏的灌木和綠樹。
沙迪赤腳下來,把快艇掉頭,提醒他們:“你們知道這是邊境吧?”
“知道。”
“那你們知道蘇厄關系不好吧?”
“……”
不知道,可可樹沒說。
“你們知道蘇丹和埃高的關系也不好吧?”
“……”
“你們知道蘇、厄、埃高這三個國家關系都不好吧?互相都打過仗。”
沙迪最後撂下的話是:“祝你們好運啊,再見。”
衛來看着快艇遠去的那道水浪苦笑。
有點尴尬,讓岑今下了船跟他走,結果把她帶進了非洲版的三國演義。
岑今倒是不在意:“走啊。”
衛來說:“好像……有點危險。”
岑今噗地笑出來。
“蘇丹不危險?之前打了二十年內戰;索馬裏海盜不危險?剛劫了世界最大的油輪,你從海盜的船上下來,皺着眉頭講危險,不覺得好笑?”
衛來笑起來,頓了頓說:“你跟着我走,我真把你帶進危險裏,會怪我嗎?”
岑今說:“跟着你走,又不是說着玩的,是我的決定。真的危險了,願賭服輸,有一半是我的責任,只怪你一個人就沒勁了。”
衛來微笑。
她真是個很好的旅伴,自己當初,怎麽會因為她上車喜歡睡覺嫌棄她呢。
他握住她手,說:“走吧。”
岑今任由他牽着走,提很多要求。
“遇到集市,該給我買新衣服了,沒衣服穿了。”
“好。”
“給我買雙鞋吧,拖鞋不好走路。”
“好。”
“給我買個口紅吧……”
衛來看了她一眼。
她馬上補充:“有些顏色,你親不出來啊,比如酒紅色……”
“也許喝醉了親可以呢,不許說滾蛋。”
……
衛來驀地止步。
他俯下身子,皺着眉頭看泥濘地上多而雜亂的車轍,然後伸手撮起轍邊的爛泥,稀軟、帶水,分明不久之前的。
論理,這裏應該很偏,怎麽會一下子來這麽多車?
岑今想問什麽,衛來沖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雙手撐地,貼耳去聽。
下一秒迅速起身,說:“有車,不管來的是誰,找地方先藏一下。”
四下看過去,心裏罵了句髒話。
灌木、高樹、泥地,根本躲都沒處躲。
只這片刻的功夫,車聲已經聽得見了,土坡處快速駛下一輛黑色的吉普越野敞篷,有個人穿紅色背心,站在後車鬥裏,槍身架起,像是要瞄準誰。
與此同時,身後也隐隐傳來聲音,轉頭看,很遠的地方又是一輛,也是越野敞篷,開車的人穿迷彩,車子開的更猛,車屁股後頭甚至激起濺高的泥漿。
岑今笑了一下,說:“咱們別跑了,反正跑不過車,跑了也難看。”
衛來把她拉近身側,迅速打開行李包,沙漠之鷹推進腳下積起的淤泥裏,匕首交給岑今掖進披紗,低聲吩咐她:“看我眼色,到時候我吩咐你。”
兩輛車駛近了,同時打彎繞開,車尾擺了個弧,慣性不減,繞着兩人轉了個圈才慢慢停下。
衛來笑笑,慢慢舉起雙手,表示自己沒有威脅。
岑今忽然低聲說了句:“衛來,如果有很糟糕的事情發生,先殺了我,我從來不受欺辱。”
衛來不動聲色,目光從一輛車,轉到另一輛。
三個人,三條槍。
他低聲回答她:“你不相信我一次能對付三個嗎?”
穿迷彩的那個探出頭來,把衛來從頭到腳端詳了個仔細:“哎,就是你叫聖誕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