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番外：雲霄一羽
“從這一刻開始，您就是我們的族長，是雪城的主人，是羽族的長老，是東方森林的王者，是世上的神明。”
烏黑的長匣上蓋着符紙，是父親親手設下的封印，解開符紙，長匣裏流溢出冰藍的光芒。蘭夕反手掩上大殿的門，在昏暗中坐了一夜。
到清晨，大殿的門緩緩開啓，階下的棺椁依舊在原處，歸來的将士們也不曾離開，昨夜的雪留下薄薄的一層，三個時辰比起過往的三百年歲月，單薄得不值一提。将士們擡頭去望向大殿裏走出的青年，似乎一夜之間，三百年的光陰都刻在了他眼中，此刻走出大殿的再不是一個世子，而是他們一直熟悉的君王。
蘭夕走到棺椁前，擡手拂了拂積雪。
“你們還記得他的名字嗎？”
沒有人回答。三百年，從荒無人煙的森林到貿易繁榮的城市，從死裏逃生的殘部到雄踞一方的主人，統率着一切的，不就是族長嗎？如同天總是藍色、雪總是白色，無人知這一切的原因，只因這一切都如背景般熟悉，對于羽族，族長似乎永遠只有那麽一個，沒有名字，沒有性情，沒有一切屬于一個人的特征，有的，只是仿佛無限的壽命和無盡的榮光。
“他叫羽知平，生在穎丘，至死，終究沒有把殘部帶回故鄉……”
輕輕一揮手，棺椁便化作飛灰，不剩一點痕跡。活着時已把那痕跡刻在了世間，死後又何須豐碑去銘記。
短暫的沉默過後，蘭夕轉向一位将軍道：“父親生前交代你勘察的礦山，現在準備得怎麽樣了？”
那位将軍從悲傷裏回過神來，趕緊回答：“采礦的話，到了開春就可以開工了，用起來……今年秋前采了一批樣品，工匠說鍛造不易，恐怕還需要琢磨一些時日……”
蘭夕點點頭：“好，都回去歇息吧。”
諸人正打算活動活動僵硬麻木的雙腿告退，只聽蘭夕轉身留下一句：“明日點兵，後日開拔，去看看我們的老鄰居……冬天啊，最适合南下了……”
三百餘年，羽族始終固守一隅，除了遠道而來的商隊，東方的山林深處仿佛雪域的桃源。
而後的近三百年，羽族依舊固守在閉塞的山林深處，傳到中原的消息寥寥無幾。
五百年的光陰裏，羽族只有那麽一次亮出刀刃，利刃從東北向西南劈下，穿透紅原的草甸，東方的丘陵，直抵古赤城下，給了茍延殘喘的王朝最後一擊。
而後新朝建立，百廢待興，遠道而來的鐵騎又仿佛散去的晨霧，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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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羽族并不算是鳳族的一只，鳳凰還在時，七族本各有各自的傳承，不過是服膺于鳳凰的絕豔驚才，鳳凰死後，七族更各自為主，若非風引一力支撐，世上便談不上還有鳳族。”
青年攏了攏長袍，挑着眉看向對面。
“我也很好奇啊，五百年了，如今的羽族今非昔比，你們又想要什麽呢？”
幽海的夜風掃蕩過整個平原，風中的砂礫不斷打在車簾上、長袍上，發出簌簌的響聲。少年拂開吹散的雪白長發，低着頭用長劍畫着地上的沙土。
“……羽族是羽族，我是我。”青年眨了眨眼，豔紫的瞳孔映在火光裏格外深邃。
“那……蘭夕公子，你想要什麽呢？”
青年撇了撇嘴，沉思着原地轉了一圈，又擡腿踢了踢對面的木制車箱：“歐陽書，你真要幫着風引麽？”
少年擡起頭笑了笑：“我還能活多久？我想要什麽，重要嗎？”
“你這種……怎麽說也能遺臭萬年的禍害，我不得問問？誰知道你……”
少年看着他笑道：“風引又能活多久呢？等這一個時代過去，你我做的，不過是想讓誰站在那個明天的什麽位置上。”
“……我……”蘭夕仰頭靠在車柱上，若有所思，半晌，有看了看少年。
少年從懷裏翻出一個錦囊，反手遞到他面前。
蘭夕頓了頓，一把扯過錦囊，揣在懷裏：“……算了，你趕緊去死吧。”
很長很長的時間裏，蘭夕一直在外面轉，只是不想回到那個太過熟悉又飛速地變得陌生的地方。
東方森林裏有一種巨大的麋鹿，樹冠狀的角常被蠻族當做最奢侈的裝飾。
南方濕地附近，一種魚的鳍堅硬而鮮豔，女人們會把它制作成珠寶的流蘇。
西方沙漠裏盛産一種鮮紅如血的寶石，據說昔日風引曾用以鍛造鳳劍。
北方幾乎無人涉足的山巒中常年覆蓋着積雪，可到盛夏時最深的山谷裏卻會開滿朝生暮死的珍珠花。
蘭夕冬季前總要回到雪城去呆上一段時間，扮演一個合格的神明。再看着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飛快地衰老，在一封葬禮的報信後再無音訊。
時間，怎麽會這麽快……
“族長大人，他都活了一百四十年多歲啦，不折不扣的高壽囖。幸有您的庇佑，他們一生至合眼都沒有見過戰争，這等福氣呦……”連過路的商賈們也會這樣感嘆。
可是，不夠啊，還是太短暫了，日子就仿佛永遠與那些轉瞬即逝周旋，果然，如同滾滾波濤中的一滴水般，無能為力。
自己想要什麽呢？面對這個問題，還是無法給出答案，也許，只是想看一看這河流終究要流往何方吧……
蘭夕遠遠地看着孩子走向泉眼，猶猶豫豫的身影最終被茂盛的百鬼枯枝遮擋住。自己曾幾乎走遍了幽冰海以南、雷澤以北的大陸，此刻卻要目送那個孩子走向自己完全未知的地方。凡人只知道忘川是幽冥的界線，蘭夕更作為神族，更明白什麽是忘川——那是規則的漏洞，無處不在的規制，如風的血脈，延伸到每一個地方，卻唯獨被忘川的泉眼撕出了一個空洞。不可接近，不可琢磨，永遠不要試圖去理解忘川，這大概是古老的神族共有的誡言，除了……自稱溝通生死的白族。忘川本該是一個迷，如今卻有凡人試圖用血肉之軀的一次又一次試探來解開這個謎，放出被囚禁的鬼魂。
會怎麽樣呢？
蘭夕無從揣測，卻也不必懷疑，“明天”？比起漫長的生命，那個日子真的已經不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