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前傳:此去忘歸
成長是一條太過漫長的路,每一個走在路上的人都恨不得馬上走完,去看一看未來那個也許會不同的世界。而有那麽一道門檻,仿佛是成長的最後一扇門,門的另一邊,不是堆疊如山的寶藏,不是青春賦予的活力,不是再無約束的自由,而是茫茫黃沙白雪,解除了最後一點遮蔽,刀刃般肆虐地割着人心,還來不及看清紛纭塵世便已轉瞬白頭。
有時候,那漫長的成長與期盼,會具化為一條道路,獸毛的毯子從腳下伸展開,一直延長到高高的層臺之上,上面繪畫着刀山火海妖魔禽獸,也繪畫着日月星辰山河城市,象征着重重磨難,象征着所有榮耀。
孩子鼓起勇氣将目光從長毯上移開,環顧默立在兩側的人,人群中有并不相識而出于禮節前來參加的各級官僚,有遠親近鄰,而更遠處,父親似乎也正微笑地看着自己,目光中滿是鼓舞,就連行動不便的母親也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妹妹,坐在輪椅中看向自己。
晴空烈日,給冬季增添了一份眩暈的溫暖,被日光灼燒着的皮膚,依舊寒冷得麻木無覺。孩子擡頭,聽到第一聲號角,接着是第二聲,第三聲,三聲號角之後,旁邊的武士接過被紅布纏繞的彎刀,遞到自己手裏。
“阿那苦剎以,古魯贊木。”
這句話甚至不是普通的玄言,而是真正流傳下來的神鳳時代的語言,那是早已死在鼎銘上的文字。唯有在風引長老面前才容許被提起。據說,這句話的意思便是,勇敢的年輕人,去吧。這句去吧,通常是在為戰士送行時才用得上,毋寧說意思為,去戰鬥吧。
孩子躬身施禮,接過彎刀,佩在腰間,開始邁出第一步。
寒風烈日,七十七級臺階。沒有一個人說話。
孩子走上高臺,看到傘蓋之下,輪椅上端坐着須發皆白的老者,這就是風長老麽?
老人輕輕微笑,竟然顯得很是平易近人,都不像那些皇宮裏的神官成天板着臉。而是,有那麽一點像父親般溫和。
“孩子,過來。”這句聲音并不洪亮,傳到孩子耳中卻很清晰,只是句易懂的玄言。
孩子行了禮,走過去。
長老擡起頭不再看他,口中已經開始了這套儀式。
“汝是何人之子?”
“家父歐陽諱書,家母蕭諱羽。”
“便拜東方敬父母,謝生養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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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鄭重地望東而拜,三叩三起,起身時眼角瞥見父母,父親只是微笑,母親卻似掩面拭淚。
“汝是何國之民?”
“身生崇天之國,永奉神鳳之教。”
“便拜南方敬君王,受終身之業。”
南方正是少年背後的來路,轉身叩拜時,高臺之上恰好遙望帝都皇宮,白日之下皆是莊嚴。
“汝是何地之屬?”
“幽冰海北,忘歸山南,漠之西,林之東,春秋聖地,神鳳貢土。”
“便拜西方敬天地,誓魂魄之歸。”
西方遙望皆是群山連綿,烈日之下,不止浩大,總是茫然。
“汝是何為而生?”
這句問的聲音低于前三句,似乎只是說給少年一個人聽。
孩子頓住,擡頭看着長老,目光中似有一絲訝異。前三拜父母早吩咐過,第四問的內容卻大不同,這要如何答?
“……盡天數,佑生民。”
長老在輪椅上微微傾身,撚着胡須笑了笑。
“汝傳何人之教?”
“承鳳凰聖訓,繼元皇神教。”
“便拜北方敬先師,許沒齒無違。”
孩子這才舒過口氣,向着長老三拜,按照儀式解開上衣,袒露胸膛。這樣重要的成人禮,穿着皆是祭服,繁瑣而沉重,層層解開,倒也好生麻煩,待孩子脫好了,長老也已将筆蘸好了墨——那是鮮紅如新流出的血液半的濃墨,飽蘸在一根仿佛枯枝的奇怪長筆上,長老一手執筆,一手掐指,口中念咒,手上不停,一直栩栩如生的鳳凰便勾勒在孩子左側胸口處,自肩及乳,似展翅欲飛。那筆輕輕觸過的地方火燒一般疼痛,似乎将皮都剝開了,可是低頭去看時又毫無反應,只是畫了只鳳凰而已。
禮成,孩子重新穿戴好,向四方各鞠一躬,號角三聲,賓客散去,孩子亦被神官引着步下臺階,既然已經結束了儀式,孩子自然是奔着父母所在而去,迫不及待地想回到父母身邊,等跑到了近前,卻又不敢太親昵,只覺得自己已經成人了,那能還像個孩子似的撲到母親懷裏呢?一時間又不知該怎麽舉止了。
母親眼角似乎還有些紅,只是拉過孩子問道:“疼不疼?要不要緊?有沒有覺得冷?”
父親卻是低聲笑道:“有什麽要緊,都不是孩子了……玠兒,今後你可就是大人了,要到神院裏貢讀了呢。”
孩子鄭重其事地點點頭,猶豫了一下,還是仰頭道:“爹爹,長老問了一句話,你和娘沒告訴過我的。”
“哦?什麽話?”
“長老問我,為何而生。”
少年微微蹲下身,與孩子平視:“那你怎麽說?”
“我說,盡天數,佑生民。”
輪椅上蕭羽臉色一變,少年卻忽然大笑起來,嘆道:“你小子,好大的口氣!”
孩子執着地盯着父親道:“爹爹你不是也說過,人最難辦到的便是窮盡天數,我所以想試試看,那算了那些歷法星圖,不都是為了民生麽?”
少年仍帶着笑,目光卻也鄭重起來,點了點頭,拉起孩子:“好啊……爹爹帶你去看個地方可好?”說着轉頭向自己的妻子遞了個眼神,蕭羽雖似不情願,卻也只點了點頭,少年已抱起孩子,快步離開了。一出神院,少年便飛身上馬,也不顧那些還在目瞪口呆的仆人,便載着孩子絕塵而去。自郊外而行,走的全是荒無人跡的山路,孩子被冷風刺得睜不開眼,緊緊蜷在父親懷中,也不知走了多遠,只聽父親勒了馬缰,柔聲道:“到了,下馬來看看吧?”
孩子擡起頭,卻見是一片冰天雪地中的一處山崖,四望無人,只是一派銀裝素裹的潔白世界,遠處仿佛雲霧中的遠山亦是一片雪白。
“玠兒,你母親甚是喜歡這處風景,百年之後,亦埋于此處……”
孩子懵懵懂懂地問道:“母親不是回去家中了麽?”
少年笑笑,并沒回答,只是蹲下身,攏着孩子道:“你覺得這兒風景可好?”
“好看……像……在天上似的……”
少年微微一笑。
“這山川啊,四季啊,都是天地生化,凡人一生從年少到老病,對于它們,都仿佛是眨眼之間而已,多少人生死,多少朝興亡,山河依舊……”
孩子不敢打斷,雖然一知半解,卻覺得父親這話十分鄭重,似乎在教導自己什麽。
“可江山也不是不會改變,史冊裏就記載着滄海桑田,前朝建立之初,天下尚且災異頻出,炎光大盛,冰雪消融,洪水泛濫,那時候此處也不是如今這般,而是仿佛無數島嶼,漂浮煙波之上……你看,凡人一生那麽短,卻能見證山河遷移變換。”
“山河,靠的是天地所生,山成為山,海成為海,最後被風雨侵蝕成川谷,或被荒沙填做大漠,都由不得它們自己。它們固然長生,卻也不能永存。”
“可人不是。一代代生老病死,眨眼便是,可他們活下去,一代一代,寫成歷史,傳成神話,那種存在,連山河也不能比拟。”
“玠兒……你不是說想要窮天數嗎?人啊,就是這麽窮盡天數的啊……”
孩子茫茫然聽着,只覺得眼前山河一片耀眼的白,讓人不敢凝視,卻又仿佛真的在這話語裏融化成滔滔洪水,激蕩着灰暗的天空……
“你成了年,就像雛鷹,不能在呆在巢裏,哪怕外面是懸崖峭壁、風霜雨雪,也得自己面對。然後你的羽翼才能剛勁,指爪才能鋒利,一展翅就可以翺翔萬裏,不像那些被人豢養的金盧鳥,空有羽色豔麗威風,一生聽人差遣……”
“鴻雁渴求遠方,而雉雀只貪圖安逸,一旦布羅網施缯檄,都一樣是死于他人之手,可是不一樣的……千裏萬裏的路程,哪怕只邁出一步便死去,也是不一樣的。”
孩子茫茫然聽着,想問究竟有什麽不同,卻沒敢問出口。
“你若有志向,就仿佛把心放在了遠方,多少疲憊憂患,都不過是眼前的風雨,而不能動搖或傷害一點你的心神。你若想護佑蒼生,便須忍人妒忌讒害,忍人咒罵譏諷,哪怕世人皆道你十惡不赦,那也無妨……你知道你是為了什麽。”
孩子略略皺眉,“我要救人幫人,怎麽還會被咒罵呢?”
少年只是笑,目光微微閃爍,卻沒有回答,轉而說道:“你看星辰璀璨,山河錦繡,草木菁華,禽獸騰躍,那都是那麽精美,極盡造化之工……可是最美的,最精致的,無外乎是人。耳目之明,可以洞見日月星辰,聆覺風雨波濤,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那麽精巧,那麽神聖,唯有他們的十指可以演奏音樂,唯有他們的唇齒可以吟誦詩篇,天地山河之美秀,無不鐘于人的那點靈光……”
孩子童稚的目光緊緊盯着父親,似懂非懂。
“所以人心啊,不是比世間千裏萬裏的路程,更加艱險難涉麽……”
少年輕輕将孩子攬在懷中,低聲嘆息。
“玠兒……你母親嫌你軟弱,我卻還要恨你剛強……你還不懂得怎麽武裝爪牙,抵禦敵人,卻也還不懂得怎麽變通處世,寬恕自己。前者,無論什麽人都可以教給你,後者,卻怕你一生都逃不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