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前傳：此去忘歸
黑暗之中，只有兩團陰火用作照明，少年一直不知道這陰火燒的是什麽，只聽說是注了生氣的忘川水。幽幽的火光下，辨不清身形輪廓，只能隐約看到劍光閃動，時而雙劍擊在一處，铿然作響，于空蕩蕩的山洞裏傳來幾聲回音。
回身時，少女反使了一招逆刺，借着黑暗的隐蔽，無聲而迅捷，少年也似早有預料，撤劍格擋，卻忽然有些脫力，終是慢了一拍，只擊在少女劍身上，将劍鋒微挑開了些，卻沒避過這一劍直刺右肩，雖刺入不深，到底挑開一條血線。
少女微微驚呼，扔下劍跑過來扶住少年：“玉郎……你……沒事吧？”
少年略略搖頭，卻衣袖掩面輕咳起來，咳了一陣才道：“無妨，一點小傷。如今我劍術已不及你，再沒什麽可教你的了，你若常能自己體悟，将這門劍法推到極致，想來日也是不可小觑。”
少女全沒聽在心上，只是問道：“你怎麽了？怎麽這樣虛弱？……是……是因為我麽？”
“別瞎想了。”少年打斷道：“不過是受了點寒氣，隔日便好了。”
少女仍不依不饒：“我先幫你把傷口紮了。”說着話便伸手退下少年肩頭的衣裳，從懷中掏出傷藥，輕輕敷在傷口處，再用白布包好。
“不麻煩了……”少年欲打斷，卻終于沒說什麽，默許了少女緩緩為自己包紮，一邊又道：“小骨，我不能在這邊久留，下次鬼門開，我就得回到鳳域去……這邊的事我多交代柳弦了，你也不必費心，你要是想切磋武藝，不妨去找柳弦比試，她與我皆傳靈山老人的劍術，應也不在我之下。”
少女手中不停，只是問道：“你又要走了？那又要多久才回來？”
少年沉吟道：“我那邊事情繁雜，實在也脫不開身……如今商路大開，多得是下人往來，你這邊若有什麽事，只管寫信給我，教他們捎帶一程便好……”
少女不吭聲，包好了傷口，卻低頭埋首在少年肩頭，面頰輕輕貼在少年肩頭□□的肌膚上，抵着有些突出的鎖骨，雙臂從少年腋下穿過，緊緊抱住。
“小骨……”半晌，少年有些無奈地喚了一句，扯開話題：“聽柳弦說，星圖已經吩咐仲夏繪好了，只是一年之期，畢竟還有許多變數，這番走之前我須得到古墓那邊見過仲夏，将星盤複合了。你一個人在這邊，我教銀鬼他們帶十餘個年輕人來聽你指令，百廢待興，你看哪裏用得上便拾掇一下，後日若有什麽事我再告知你。”
懷中少女微微搖了搖頭，聲音有幾分苦澀：“你每次來，口口聲聲說的都是什麽時候走……”
“……”少年微微皺眉，欲言又止。
“可我要是偏不叫你走……”小骨這話說着，手裏一托，竟猝然托起少年，腳下運氣輕功，飛也似地躍出十餘丈，兩人一起倒在石床上，寒氣蹭地竄上脊梁，她卻用雙膝壓着他不令動彈，弓起身子，俯在少年身上，淺淺吻過，自肩頭至頰畔，淚水滴在少年唇角，沿着下颌的弧線滑落進鋪散的長發，竟還帶着餘溫。
少年被着寒氣一激，側過頭掩口咳起來，待得咳嗽稍止住了，方低聲道：“小骨……莫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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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中的人仍不依不饒，唇齒輕輕齧咬着少年頸間、喉結，似乎恨不得将他嚼碎了咽進肚子。雙手隔着衣服上下摩挲，時而緊緊勒住，淚水卻一直滴落，無聲地沿着少年下颌一直淌下去，滲進長發中。
黑暗中，少年靜靜合上眼，仿佛想起多年前坐在舟中，飄蕩過茫茫忘川，懷裏枯瘦的孩子急不可耐地從自己身上汲取一點生氣。無人知的滄海桑田裏，如今的少女甚至看不出一點昔日的影子，只是一樣的渴求還是仿佛能穿透黑暗，刺進心底，避無可避。
輕咳了幾聲，少年複又喚道：“小骨……莫再鬧了……”懷中人只是不吭聲地埋頭在自己胸口，少年甚至感覺得到細瘦的身體微弱的顫抖。
“小骨？……”
懷裏的人依舊一言不發，少年緩緩擡手，扳着下颚使她擡起頭來，目光如有實質地拂過，複微微擡頭，吻上她雙唇。這一吻便深而綿長，仿佛千言萬語都已經無聲地說盡，感到懷中人似失了力氣般偎着自己，少年緩緩起身，将少女從身上挪下放平在石床上，結束這個吻時，少年已經站起身，整好衣襟。
少女默然坐起身，只是靜靜看着對方。黑暗于她，如光明一樣清晰，看得清少年沉默中的每一個表情，可也只不過是沉默罷了。
“你知道……我是喜歡你的。”少女一個人開口，聲音清得消失在空洞的黑暗裏，連一點回聲都沒有。
“可我連我為什麽喜歡你也不知道。太久太久以來，世上都沒有一個我。你把我從忘川帶出來，到鳳域，到下界，教我言行舉止，教我讀書認字，就連生而為人的感情，也都是你的影子……若把你從身邊抽離開，這世上哪有一個我？哪有一點一滴是獨屬于我的……不用說你不喜歡我，連我自己也不喜歡，我連我自己是個什麽都不知道呢……”
“可是就算這世上從來不曾有我，甚至也不複有你，那這喜歡也是在的……這是我唯一……唯一不是你給予的東西了，可我就算把它送給你，你也不要……我還能拿什麽給你呢？……”
“小骨……”少年聲音平靜而清澈，上前一步，伸手覆在少女雙眼上。
“你啊……全是執念……”少年無聲嘆了口氣，“不必說什麽情愛，情愛都是活人才有的東西。你都沒有認認真真活過……”
“你見過忘川裏那些鬼魂幻影，它們無所思，無所見，只知盯着那麽一點生氣，只想着去得到，得到一點，再得到一點……除此之外，茫茫海天大地，都不在它們眼中。……那才不是活着啊……”
“你本就屬于忘川，來到這個世上也是勉強為之，你熟悉黑暗，就拒絕光明，你認得我，就只在意我，小骨，外面山高水遠海闊天空，你都只是聽我說起過，你何曾親眼去見一見？甚至，你何曾想過去見？世上七情六欲芸芸衆生，你又見過多少？游子第一次拜別父母，戀人第一次邂逅，母親第一次孕育嬰孩，抑或垂垂老者終于回到故鄉，抑或每個人走向死亡……那都是什麽感情？怨憎會，愛別離，世人無不是走過這千千萬萬不情願不甘心，終于也兩手空空地死去，貪財者散盡千金，求名者默默無聞，好衣服飲食者久病骨立，乃至癡情者生死永隔，那都有什麽分別？”
“無知無識的蠢動欲望，混沌黑暗，人人從中而來，複還其中而去，其間的一日一夜一生，為鬼魂，為土石，為草木，為禽獸，為凡人，為聖賢，都是一念。然而有此一生，難道就不想窺探一眼光明麽？你得活過這一遭，便知道我也是如此活過，衆生也是如此活過。千年萬代，一切世界，都沒什麽分別。”
少女斜過身，輕輕靠在少年身上，頭正貼着少年心口。
“世間啊，光明啊，好久好久以前，姐姐也一遍一遍說給我聽……她說活着的人才是有情的，感情，就像把聖契放到了心裏一樣，所以不同于一切，所以才不會一睡過去就融化于混沌中。如今，我也懂了……可你讓我去活一遭，難不成如此就能忘了麽？”
少年只是輕輕笑了笑，“忘不了，只不過是能知道為什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