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
? 三十六
“诶,岳绮羅。”顧玄武騎着馬,隔着車窗問車裏面無表情的岳绮羅,“你到底是人是鬼?”之前拿槍指着她的時候,他還覺得心裏沒底,如果這岳绮羅真的不是人,那他拿槍有什麽用?
“人。”岳绮羅簡短地回答,目光卻變得深沉起來。看來那道黃符,和這顧玄武也有幹系。
聞言,顧玄武一副大徹大悟的模樣,砸着嘴道:“那狗屁法師果然是想坑老子的錢!那時候你傷得那麽老重,鬼門關前都走了兩三趟了,他娘的鬼會被人的辦法傷着麽?呸!”是人就好辦了,待會打暈了,把岳绮羅身上的槍找出來,再拿來當人質,威脅張顯宗。
顧玄武正合計着待會怎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小姑娘撂倒,岳绮羅摸了摸懷裏的槍,突然開口問道:“是不是要拿我做人質,跟張顯宗談判?”顧玄武差點一個哆嗦從馬背上摔下來。
看這傻軍閥的反應,岳绮羅知道自己的猜測沒錯,接着道:“不用想辦法奪我的槍,我會配合你。”
到了文水橋前,林旅長和張顯宗合編的軍隊已經等在北邊。岳绮羅聽見顧玄武罵了一句髒話,車馬聲停,車門被打開,顧玄武一把将她拽下車來,拿槍口頂住她的頭,一路推搡到橋了前。
“張顯宗!”顧玄武隔着一座大橋向對面喊話,震得人耳朵疼。岳绮羅無暇顧及那些,只是被按低了頭,還拼命擡眼想看清對面張顯宗的表情。他不信她,她本來也不想信他的,但這一次,她是真的相信張顯宗,他絕對不會幹出這種事。和已經敗北的林旅長合作,他能得到什麽好處?若是一起幹掉顧玄武,他頂多能在文縣當個司令——不對,難道他想先做掉顧玄武,然後再收拾林旅長?正想着,岳绮羅被大力往前一推,背後傳來拉保險栓的聲音,接着冰冷的槍口貼上了她的後腦勺。
“你對兄弟忘恩負義,對女人也要薄情寡義嗎?!這女人救過你一命,你但凡有一點良心,就該想想怎麽保她的命!”顧玄武喊得臉脹紅,汗順着鬓角淌下,對面的人卻還是無動于衷。岳绮羅牙關緊咬,心裏亂得像有幾千個聲音在吵架,接着她又聽見顧玄武大喊:“拿你今天順走的軍火換她的命!否則老子現在就一槍崩了她!”
橋對面,張顯宗的表情終于有了變化,岳绮羅看着他逐漸彎起的嘴角,幾乎以為自己眼花了……他居然,笑了嗎?看着她命懸一線,他居然還笑得出來?想起在洞中的那一晚,她脫下自己的外衣,輕輕地蓋在他的身上……那個時候她有多害怕他死掉有多絕望,都不及此時的一絲一毫。岳绮羅看他張開了口,只覺得耳邊一陣嘈雜的鳴響,指甲幾乎刺進手掌。
耳朵聽不清楚,但張顯宗的嘴型,她看得仔細。他說,請便。
三十七
那晚,岳绮羅在旅館喝下那一壺符水之後,再次坐在地上盤起腿。咒默念到一半,她左邊的下牙突然疼了起來,最近糖豆吃的已經很少,但牙還是蛀了。岳绮羅一邊揉臉頰,一邊看着桌上紅燭的火焰發呆。火光總是讓她想起無心燒毀張顯宗骸骨的那一晚。
那時候,她是真的發自內心地感到惶恐。她不愛張顯宗,也不需要張顯宗保護她什麽,因為張顯宗根本沒能力保護她。但他死後,她卻無法輕易舍掉,行屍走肉也罷,她想讓張顯宗陪着自己。無心說她不懂愛,可還不是有個張顯宗說愛她嗎,她得到了一樣她不懂的東西,倒也出乎意料地樂在其中,這大概就是張顯宗對她而言的意義。
張顯宗活着的時候那麽愛她,她以為死後也是一樣的,他依舊全心全意盡職盡責,直到他們殺了李月牙之後……張顯宗開始拒絕她給他找的新軀殼,他慢慢腐爛了,慢慢變成了一灘爛泥,她生氣,氣到眼中的血點劇烈擴散——他痛苦,難道她就不痛苦嗎?難道一起痛苦地活就不活了嗎?她覺得張顯宗想要死,是因為不再愛她了,後來他又為她擋了無心的一刀,她才發覺自己錯了,錯得好離譜。
直到張顯宗死透了,變成一抔灰燼了,她才發覺自己眼眶裏有亮晶晶的水掉下來。她也是會哭的,為一個男人,她不愛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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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遇之後,她才真正對張顯宗有了不一樣的看法,因為現在弱小的不是他,而是她自己。他曾給她的百依百順讓她感到想念,如今想要重新尋回,卻發現一切不再那麽簡單。生死之間走了一趟,她才等到了一個“愛”字。她想把它裱起來挂在展廳裏每日欣賞,又恨不得在心裏挖個洞将它收起來小心珍藏。這些感覺她以前都不懂的,這一次才稍稍懂了點,但剛嘗到甜頭,現實便急轉直下,一張黃符把她再度拉入往事的深淵。
她該相信張顯宗的,因為除了相信別無他法,她可以控制自己的表情,但無法左右自己的心。可張顯宗卻不信她。她想征服他,又想折磨他,所以才冒着風險來恢複法力。可現在想想,用法術能做到什麽,無非是将他變做一個傀儡,到頭來最痛苦的還是她自己。重來一次的機會多麽可貴,這一次她不會再便宜了他,她不要軀殼不死靈魂不滅,她就是要一條會死的命,死在他之前,讓他望着她的屍體流淚,讓他也嘗嘗被人遺棄在這個世界上無依無靠的苦痛滋味!
所以岳绮羅在旅館的房間裏枯坐了一整夜,等天亮了好一會兒,才啓程回了張府。沒想到,等待她的,卻是這樣的變故。
張顯宗的那一句“請便”,就像一顆滾燙的星火,點燃了一場戰争,也燒着了岳绮羅的心髒。
三十八
一片槍炮混戰聲中,林旅長驚覺自己中了反間計。張顯宗的兵,顧玄武的兵,都在對他的兵開火!
惶然四顧,情形與上一次交鋒時無異,林旅長滿頭冷汗,突然,他感覺後腰一震,接着就是鋪天蓋地的銳痛。倒地之後,一雙锃亮的軍靴從他面前晃過,他聽見張顯宗譏諷的聲音在厮殺聲中響起。
“不說別的,單憑你對我的女人動過的念頭,他媽老子就不會跟你合作!”
岳绮羅此時也趴在地上,她本以為顧玄武一怒之下,真的會殺了她,結果混戰打響後,她的身邊竟有四五個軍官在拼死護着她。其中有一個她認識,是張顯宗的心腹。
她再次拿命為張顯宗下了賭注,結果又是賭贏了,張顯宗沒有背叛顧玄武,更沒有辜負她。硝煙之中,她看見橋北邊,林旅長肥碩的身體中彈倒下,張顯宗又随手解決了幾個士兵,向她走來,而她現在在橋的中段。
但下一秒,岳绮羅的心又被撕扯着懸吊在了半空中——本該在地上乖乖等死的林旅長,正抽搐着,舉起手中的槍,對準橋體側邊扣下了扳機。與此同時,她被張顯宗從地上拽起,緊接着就是一聲巨響,氣流翻湧,地動山搖!
顧玄武此刻正在橋南邊,一回頭,入眼的景象竟是整個橋體坍塌了下來,心下頓時大罵起來。林旅長果然是個老奸巨猾的東西,陰險下作的招數層出不窮。從最開始在山林裏埋下伏兵陷阱,到在文水邊的兩次偷襲,中間還偷偷弄過他的司令部,後來又拉攏張顯宗偷運軍火,現在竟然還在橋上設了炸藥,炸毀了一整座文水橋!真是死也不忘拉他們一把。等爆炸揚起的沙塵稍散,顧玄武才看清,張顯宗正趴在斷橋邊,像是拽着一個人。
人群中不見那個紅衣身影,顧玄武知道這次是真的壞了大事了,老張拽着的人是岳绮羅!
張顯宗右手拿着槍,左手勉強握住了岳绮羅的左手,她的身子在斷橋邊上搖搖欲墜。紅色的繡鞋下,隔着近十米,就是湍急流淌的文水。
沒有多想後果,張顯宗将槍放在了身側的地面上,雙手一塊拽住岳绮羅的小手,剛用力往上一拉,他右手的小臂上就多了一個血眼兒。猩紅的血液頃刻湧出,有些滴在了岳绮羅蒼白糾結的小臉上,有些迸進了她黑漆漆的眼睛裏。
中彈的劇痛之下,張顯宗只覺得雙手瞬間失了力氣,整個人險些被岳绮羅下墜的身體帶了下去。短短的幾秒內,他把畢生的狠勁都用來抓握着小小的一只手。血液順着他的臂膀流進了兩人緊握的手之間,随後又是一滑,張顯宗徹底趴在了地上,身邊的槍被他推下了斷橋,墜落到一半,被岳绮羅伸手截住。
三十九
她看到了,開槍射傷張顯宗手臂的是那個還未死透的林旅長,他現在趴在北邊,另一半斷橋的邊緣,顫顫巍巍地打算對着張顯宗再開一槍。沒有時間多做考慮,順着在半空搖晃的慣性,趁面向北的那一刻,岳绮羅舉起手中的槍,遠遠地對着林旅長扭曲的臉,毫不猶豫地扣下了扳機。
她的視野,原本是一半清明,一半蒙着血色。等那顆子彈沒入了林旅長的頭顱,岳绮羅的整個世界都變成了深沉的血紅!充血的雙眼讓她的思維也變得迷蒙起來,她恍惚看見那些被她殺死的人,一個個地飛快從她面前奔跑而過。光怪陸離的一切令她手足無措,胸腔裏搏動的心髒幾乎失去控制,她又殺人了,她又殺人了,犯下了這麽多罪過,鮮血淋漓了她的雙手,她一定會下地獄的——
由于開槍的後坐力,岳绮羅的身子猛地向後一擺,張顯宗試圖握得更緊一些,卻敵不過血液在指縫間的濕滑。他的額上暴起青筋,右手小臂上的槍眼造成的劇痛卻正在迅速卷走他的力氣。不能松手!不能松手!張顯宗攢足了勁,正欲往上提,岳绮羅卻突然松了手上的力氣。驚駭之間,他看見她擡起頭來,那蒼白的小臉上,竟綻出了一個笑。
佩槍剛才被她扔進了身下的江水裏,因為她要空出一只手來捂住自己的腹部——亂戰中,她也被流彈擊中了。原來,被一顆小小的子彈刺穿身體,會這麽痛。張顯宗,那時候,你也很痛吧?這樣想着,岳绮羅努力想要看清他的臉,視野卻已經模糊地不成樣子。手勁也漸漸小了,她留戀他的體溫,卻再也抓不住,只能拼了命微笑。她是個女孩子,怎麽能不在意所愛之人對自己的印象?那時候,在荒原上,張顯宗不願意呆在她身側,是不是也在自慚形穢呢?其實她都不介意的啊,她只怕他介意,就算死,她也想死得不那麽狼狽,所以她拼了命在笑,畢竟,這是最後一次了。
上一輩子,她過得很糟糕。恣意嗜血過後,活該被神靈奪走了一切。此番重來,她已經傾盡全力,似乎沒有什麽可後悔的了。幸好她早已仔細看過他的臉,幸好她還存有一段美好的記憶,幸好她找回了……那一個“愛”字。她該知足,即使難掩心頭的不甘,佛說人世有輪回,那她就相信人世有輪回吧。如果已經償清他的情,那就讓她死得心甘情願,讓她墜跌進翻湧無常的輪回之中,讓她帶着這份飄渺的期待,去前世,或者來世,靜靜等候與他再遇的那一刻。
身體徹底失重的那一瞬,岳绮羅突然想起了兩人騎馬游湖的那一晚。張顯宗吻她的時候,卡在她喉間的那一句“我愛你”突然變得羞于啓齒,她試着回吻,以此作替代。現在想來,卻有些後悔了。她……該說出口的,萬一他很想聽呢?
緊握的兩只手終于分脫開,一身紅裙像翻飛的蝶翼,在空中掙紮了片刻,便頹然墜入了湍急的文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