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章
? 二十
離天亮還有兩個鐘頭左右的時候,岳绮羅又裹着披風睡過去了,張顯宗靠在草垛上,垂眸看着她從披風裏露出來的半張小臉,若有所思。他很少對那些于自己而言沒有利益牽扯的東西産生好奇心,今天卻如此反常,莫名有些關心一個小姑娘的喜怒哀樂。
這份“特別”來得突然,不過沒有什麽關系,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會變成一個感情用事的人。此刻對岳绮羅上心,不代表日後會為她傷心。不然,可就真的不像自己了。
日頭從東邊升起的時候,援兵到了。岳绮羅被擾醒,一臉迷糊的不悅,張顯宗完全不計較她之前的洩憤舉動,騎馬載她下山,到了山下,又親自将她抱進車裏。岳绮羅依舊不理他,只是把身上的披風裹得更緊,他的披風。
趕到新司令部後,顧張二人商議了一陣,最終決定,在下一次交鋒中加大火力,一次将林旅長的殘餘兵力全部剿滅。岳绮羅不管那些,依舊窩在張顯宗用來休憩的房間裏,張顯宗問過她要不要回文縣,她依舊是拒絕,臉上的堅決更勝以往。張顯宗也沒有逼迫她,他有更要緊的事情要做。
就這麽囫囵了半個月,林旅長輸得幾乎片甲不留,指揮部裏每天都能聽到顧玄武得意的笑聲。仗打贏了,再花兩天時間,清剿殘餘,很快就能回文縣過新年了。凱旋那天,天氣晴朗溫暖,風輕雲淡,遠處山岳的線條柔和青翠,像南方湖岸新抽的柳枝,窈窕多情。張顯宗獨自騎馬行在隊伍前,岳绮羅被他塞進了車裏,跟在馬屁股後面。還能隐約聽見長隊中段,顧大人高聲唱着滿江紅。
岳绮羅趴在車窗上,心情并沒有因為這種勝利情景感到放松。她覺得不安。那天固執地跑來這邊找他,是因為生氣他半路撇下她走了,他把她當寵物,不許她忤逆他的命令,她就偏要任性妄為給他看。不過軍營裏真是不好待,吃的不好,睡的不暖。且不說那次遇襲,就算是指揮部處于安全狀态,只要戰局一有變故,就是雞飛狗跳上忙下亂,男人們的吼聲和槍聲吵得人沒法睡。岳绮羅想過要回張府過舒坦日子,但那個火焰燃燒的夢夜夜來煩擾她。她偶爾半夜驚醒,背上全是冷汗,在黑暗中伸手摸了摸身側,冷的,張顯宗今夜又在硝煙裏輾轉,不知道天亮後能不能回來,也不知道是走着進來,還是被擡着進來。她不願意承認,但是她的确有些擔心他,可是她已經無力說出“我會保護你”之類的話,她不能保護他。
夕陽西下,她正對着晚霞想得出神。車子恰好駛過文水上的那座橋,張顯宗突然勒馬,顧玄武的吼唱聲也聽了下來,接着就是數百把□□上膛的聲音。
一聲槍響撕破了山間的寧靜。
二十一
顧張二人都沒有料到,被他們打得逃到更北邊的林旅長,還留了一只精銳埋伏在文水邊上。
在混亂的槍聲和馬嘶聲中,岳绮羅推門下車,慌張四顧找尋着張顯宗的身影。穿着繡鞋的小腳剛觸地,她的身子就被人一把撈上了馬,張顯宗放槍的聲音近在耳邊,震得她鼓膜發痛。
上次和他同騎時,她是岔開兩腿坐的,這一次側坐着,不好抓馬鞍,只能緊緊拽着張顯宗的軍服。路線和上次宴會之後,返回文縣遇伏兵時一樣,小跑一段路後,張顯宗一拽缰繩,拐進一條小道,上次的據點,現在依舊有他的兵,只要趕過去——
身下的馬肩陡然一塌,顯然是中了一槍。張顯宗暗叫不好,在滾下山坡前,急忙抱緊了懷中的身子。
岳绮羅只覺得天旋地轉,後腦勺和背心有兩只大手護着,臉頰緊貼着張顯宗胸口冰涼的銅扣。也就幾秒鐘的時間,他們重重地落在了坡下的草地上,所幸沒有繼續向下滾落山崖。岳绮羅頭暈目眩,驚魂未定,又被張顯宗拽着手站起來,向不遠處的樹林跑去。
張顯宗知道這些人是沖着顧玄武和他的命來的,不會和他手下那些兵卒纏鬥。雖然都是精英部隊,但人數總歸有限,被徹底消滅,只是時間問題。可聽着身後聲聲催命的槍響,他只怕自己挺不過這短短的十幾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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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樹幹和灌木做掩護,張顯宗更是不敢掉以輕心,這山林裏必定也有槍口,藏在四周的草叢裏,正瞄準着他——果然,一顆子彈飛射進他腳前的泥土裏,他連忙剎住腳步,一手抱過岳绮羅的頭摁在胸前,壓着她趴伏在地上,另一只手緊握着搶,食指緊緊地貼在扳機上。
“绮羅,你仔細記住我說的話。”雙方隔着十餘米,僵持試探之際,張顯宗幾乎是咬着岳绮羅的耳廓在低語,“西頭那棵大樹後有三個狗崽子,待會我往南跑,你趴着不要動,等我們走遠了,你就趕緊去上次那間小木屋——” 岳绮羅壓根不想聽他的命令,小手在張顯宗的腰間一陣摸索,拿出了另一把佩槍,憋着一口氣,費了好大的力才拉動了保險栓。這樣的時刻,張顯宗也不想再計較她的固執,只是強調了一遍“一定要按我說的去做!” 語畢,他撐起身子,對着西邊扣下了扳機!
岳绮羅倉惶爬起身前聽見了四聲槍響:一槍打在一個埋伏兵的胸口,一槍射在樹上,一槍落在張顯宗的腳邊,還有一槍,射穿了張顯宗的左小腿!
從張顯宗身體裏噴出的紅色幾乎撕裂了她的心髒,岳绮羅只覺得雙眼瞬間充血,端起手中已經上膛的槍,對準跟在張顯宗身後的那兩個兵,毫不猶豫地開了槍。
二十二
岳绮羅本來是痛恨槍這種東西的,因為用它殺人,太簡單,太直接,不是她喜歡的方式。不過這不是最重要的。她讨厭槍,因為當初就是一顆小小的子彈,輕易把張顯宗由活人變成了死人!
可現在,她垂眼看着倒在地上的那兩個兵,他們的背上是被她射出的窟窿,紅黑的血液正從裏頭湧出來。看着看着,心中居然有一種得償所願的興奮。她好像越來越理解李月牙當時開槍的心情了。
扶起負傷的張顯宗,她單薄的肩一下下地發抖。眼前的危險算是化解了,可緊接着該怎麽辦呢?張顯宗氣息奄奄,側臉緊貼着她的頭頂,她聽見他說,再往西走幾十米,那裏有一個山洞,可以避一避。 等她把男人沉重的身體靠放在山洞長爬山虎的壁上時,血腥味已經濃得吓人。她輕輕按壓他中彈的左腿,确定子彈沒有留在裏頭,才擡眼迷茫地看向他的臉,發現他也在看她,眼色裏是難辨的情緒。
“怎麽幫你包紮?”她問。
“……傷不用管,”張顯宗被劇烈的疼痛折磨着,說話聲音一直在顫,卻一字一句很堅定,“天快黑了,今晚我們只能留在這裏。我別在腰上的那個小包裏有洋火和油,你先想辦法生個火,我們再做打算。”
天黑盡前,岳绮羅揀夠了枯枝,把火燃了起來。再回頭去拍張顯宗的臉,啪啪兩下,沒動靜,再叫了幾聲“張顯宗”,還是沒有回應。岳绮羅只覺得心涼了一半,他這是昏迷過去了,還是昏死過去了?
望着張顯宗緊閉的眼,岳绮羅慌得不行,第一次希望,自己還在噩夢中,沒有醒。垂頭看了看滿手的鮮血,她突然痛恨起自己的無能來。她不是不知道怎麽恢複法力,只是她不想那麽去做,所以也就真的沒有去嘗試。現在張顯宗又快要死了,她卻只能幹着急,甚至連将他炮制成活死人的能力都不再有。或者說,她更該擔心自己的命,因為這樣的大雪天裏,他們迷失在山林中,沒有水沒有吃食,取暖的條件也有限,若是真的無人來尋,那豈不是要留在這洞中變作兩具白骨。
越想越心亂,岳绮羅覺得有些冷了,抱着臂膀蹲下來,靠着石壁發呆。默了一會兒,她突然想到,自己還清醒着,都已經這麽凍了,那失去意識的張顯宗……岳绮羅小心地将他沉重的上身搬起來,把他的腦袋扶到了自己膝上。張顯宗的頭發又密又軟,她以前從來沒有摸過,還有他的鼻尖,上面有一顆小痣,她也沒有太深的印象。現在仔仔細細地打量這一張臉,岳绮羅突然覺得想要落淚,卻不知道是為何,所以一直忍着鼻腔裏的酸意,透過模糊的淚霧,一點點将他的眉眼鼻唇記在心裏。
她太反常,太不像話了,她好像愛上了一個凡夫俗子。
二十三
醒來的時候,張顯宗發現自己正躺着,頭睡在岳绮羅的大腿上,臉頰上還停着一只柔若無骨的小手,她的。
能在她身邊活着醒來,真是命大。
“你醒了。”她的臉髒得不像話,泥土和血的痕跡一道一道,頭發也蓬亂得像雞窩。他費力地向她一笑,笑她像兩人初見時那樣,像一個最髒最可憐的小叫花。
“離天亮還有多久?”他傷得重,岳绮羅估計也有些不輕不重的小傷。黑夜裏變數太大,除了敵人,還有滿山的野獸,在這個山洞裏等人來救援才是理智的選擇。
“還有四五個鐘頭吧。”岳绮羅冰涼的小手在他臉上動了動,微擡起頭,沒有看他,張顯宗卻大方地看着她尖巧的下颌。這一片肌膚還沒有被弄髒,白得像塊玉石,讓人忍不住想一試她的溫潤。于是他遵從自己的想象,擡手去碰她的下颌,成功把岳绮羅的視線吸引了過來。
相視無言,但張顯宗并不覺得尴尬。失血讓他的視線有些模糊,體力也所剩無幾,但他依舊睜着眼,默默看着岳绮羅的臉。或者說,脈脈。這一刻兩人身處險境,他卻突然有了愛情的錯覺,貼在他側臉上的她的手像寒冰,他卻沉醉于這樣的肢體接觸。他不喜歡女人離他太近,但他喜歡岳绮羅這樣,不管是不是境況的原因,他想,他都應該承認,自己是喜歡她的。
岳绮羅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但心中也有了一樣的想法,這是愛情的……錯覺。所有的回憶在她腦內連環爆炸——初遇時的那一眼,還有那一眼之後生生死死的糾纏。她想到鬼洞,想到荒原,想到她曾躲過的那顆樹。那時候她看着無心焚毀張顯宗的軀殼,只覺得牙疼到幾乎把呼吸扼斷。她還有些納悶,怎麽牙疼會疼到這種地步,現在再次體會這種痛苦,才知道那不僅僅是牙疼。她胸口的肌膚,像是有炭火貼在上面,被灼燒到幾乎要融化成膿水,要變成一團煙灰。可胸壁下沉重跳動着的心髒,又像是被浸泡在冰渣子裏,一下下掙紮着,卻一下下動得更緩慢,更艱難。她好痛,痛到産生了錯覺,痛到以為這一刻她已經懂得了愛。原來愛是這樣的,像地獄一樣的東西。那為什麽張顯宗對她說“我愛你”的時候,他的眼裏會有笑意?!
“張顯宗,我們可能要留在這裏做一對洞中夫妻了。”她開口,語氣依舊,平靜無情緒。
張顯宗沒想到岳绮羅會說出這麽不像她的話,一時不知道怎麽回答,靜了幾秒,才輕聲安慰道:“绮羅,你堅強一點。我不會死,你也不會,天亮了就會有人上山了尋我們。在這之前,我會保護你。”
“外面下了很大的雪,很冷。”她突然說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下一句卻讓張顯宗如墜冰窟,“我發燒了。”
他才發現自己身上蓋了一件紅色的棉服,是岳绮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