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少爺(三)
這似乎是一個無從回答的問題,就算不是格安授意,可現在他還是待審人員,逃出了國會局的監管所是既定的事實,沒有任何辯駁的空間。
是否逃獄的答案似已經顯而易見。
愛德格好像也認識到了自己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在格安找到合适的措辭之前換了問題:“不,你先回答別的,我的意思是,你怎麽逃出來的?”
格安閉了閉眼睛,“嗯”了一聲,沒有猶豫地說道:“有人潛入了監管所,他打暈了獄警,将我帶來了這裏。”
“有人?誰?”
“一個……一個舊識。”格安似乎不知道怎麽形容這個人,直視着愛德格黑色的眼睛,感覺裏面倒映出了一個小小的自己,隔了一會才說道:“曾經見過幾面,但是不熟,他好像叫恩爾,我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新名字,因為以前的代號是‘海兔’。”
說完,格安又說:“我一直都只知道海兔這個名字。”
恩爾……海兔……
沒聽過,是格安從未提起過的名字。
愛德格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當做自己聽見了,說道:“我不認識,但是沒有關系,你都會告訴我的,對嗎?”
格安愣了一下,他直覺愛德格話中有話。
說起來,小少爺心中沒有城府,想法也從不隐瞞他,有什麽說什麽,在格安面前無比地坦誠,将所有的一切都攤開給格安看,是一片比新日萊特的大雪還要潔白的白紙。可此時,格安突然非常不确定了,這種不确定來源于他心中的恐慌,而這種恐慌在他于地道中第一次聽見愛德格的聲音的時候就開始出現了。
格安用很輕的聲音說“是”,但聽來是珍重又堅定的。好像他是一個有過前科的罪人,如今要進行一場洗心革面的面試,他決心重新改過一樣堅定且坦誠——他一直直視着愛德格,讓他的小少爺被這種目光弄的很不忍心。
不過——
不管怎麽的不忍心,可有些事情總不能不解決。
“你都會告訴我的是嗎?”愛德格将自己的話重複了一遍。
Advertisement
格安苦澀又無奈地點頭,好像已經知道自己将要經歷什麽了。
“是的,親愛的愛德格少爺,您想知道的一切我都會如實地告訴您。”
事情是從幾天前開始的,不過格安卻選擇了從自己在地道醒來時開始講起,在牢獄中的事情僅僅提了幾句,一筆帶過。
說到了酒侍的時候,愛德格皺了下眉,但是很快松開,示意停頓的格安繼續說。
“我殺了他,”格安說,“他勸我進入他們的組織。”
“你拒絕了?”
“我拒絕了。”
“為什麽?”愛德格壞心眼地問道,“你為什麽不加入他們,是他們救的你嗎?你說的海兔,是他們的一員嗎?”
兩個問題都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愛德格神色很奇怪地看着格安,說:“你為什麽不加入他們?”
格安似乎怔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麽愛德格問這種問題,因為在他的記憶中他很少被這樣不近人情的針對過,而更加主要的原因是因為這麽說話的人是愛德格,可愛德格總不會問這樣的話。
這比任何冷嘲熱諷還要令人心痛,因為這是在質疑他的忠誠——對一只忠犬來說,沒有什麽是比主人的懷疑更加殘忍的了。
“愛德格少爺,”格安的聲音宛如嘆息,“我永遠不會背叛您。”
這樣的話,格安以前很少說,可說的時候都很堅定,但是這次不一樣,他停頓了許久,久到愛德格以為他不會回答了,才聽見他緩慢的回答。
“這是需要想的問題嗎?”愛德格不打算就此放過格安,他仔細看着他,似乎想從他的眼中看出些什麽,可是格安的眸子是冷漠的灰色,即是愛德格再怎麽喜歡,冷色終究也只是淡漠的冷色,它永遠不會像熾熱的大紅一樣燃燒。
“是的,”格安看見愛德格目光下垂,那看上去極為失落,格安便覺得嗓子裏有石塊在磨自己的聲帶,讓他發生變得極為艱澀,不過他還是說了出來:“這是需要想的問題。”是需要仔細思考且珍重對待的問題。
愛德格伸手拉了拉自己的領口,這個為了讓格安看見整端的自己而整理的衣領似乎也不必那麽講究了,因為格安并不會怎麽在意這些,在意這些的應該只有愛德格本人。而現在他需要透氣,需要讓自己更加舒适地呼吸,需要更多的氧氣,以便可以順利地處理這些亂七八糟一股腦湧上來的“不良信息”。
“好的,格安,是這樣的嗎?”愛德格對前一個話題做了放置處理,緩聲總結道,“你被一個代號‘海兔’的人帶出了監管所,然後送到了這裏,又殺了一個勸你加入他們組織的說客,最後在地道中想辦法出去的時候聽見了我的聲音?就找到了這裏來?”
愛德格心想,格安的所有防身技能都是從幼時起就日日訓練,他能忍住任何疼痛,也經受的住任何折磨。而事實證明也确實是這樣,格安殺死了一個身手不弱的殺手,并且在迷幻劑(之前海兔給他注射的,用以防止逃跑)并未全部失去藥力之後還在地道中強撐到現在,找到了愛德格,這足以證明他當時在監管所的時候就有足夠的實力逃出來,或者和海兔抗衡,就算不能抗衡,那他也一定能出聲引來獄警,有絕對的機會留在獄中。
因為他在大牢裏,只要不是國會局的文書說要放人,那麽任何方式的離開都是逃獄的一種。試想,格安在奧金家的地位并不亞于多特管家,他熟知很多知識,在生活上也遠比愛德格知道的多得多,那他怎麽會連這種事情都不知道?而且還是在他有能力留在獄中的時候。
愛德格咬了下唇瓣,說道:“所以逃獄是真的對嗎?是你默認的對嗎?”
“……”沉默了一下,格安說:“是的。”
愛德格就不再說話了,他似乎已經知道了和格安有關的所有事情。
從格安五歲開始他們就總是在一起,幾乎形影不離,随後格安被抓去了監管所,監管所到現在發生的全部事情格安已經三言兩語都告訴了他。顯而易見,他很誠實,沒有一句謊話,可也正是這樣,愛德格不知道自己接下來還需要知道些什麽了。
畢竟有些事情他問也問不出來,格安大概也是講不清的。愛德格直覺有自己被隐瞞了的事情。
愛德格等了一會兒,這期間格安一直看着他的神色,很認真也很專注,愛德格能感受到他的緊張,不過這是當然的,愛德格想,格安對他總是很好,而且隐瞞也不一定就代表着傷害,即使他感受到了一絲受傷的情緒。
愛德格下了床,他這麽一站起來,午後的陽光剛好只能透過窗子照到他的胸口以下,這讓少年的神色在陰影中昏暗不清。愛德格好像嘆氣,又好像沒有,他默默地轉過身,從門口走了出去。
一瞬間,格安臉上浮現出了微妙的難以置信的神色,愛德格的表現像對他失望透頂,決心抛棄他了一樣。
他咬緊了牙關,他死死地盯着門框,盯着已經走出去的、看不見的小少爺的身影,仿佛有深仇大恨,可仔細看根本沒有恨意,他只是一個強撐着不肯流出眼淚而瞪眼的孩子。總之,他看着像受了莫大的委屈。
可愛德格走了之後的幾分鐘之後,格安就漸漸收斂了這種神色,變得面無表情。他慢慢地把頭靠在牆上,身子靠在很軟、還有愛德格氣味的被子上,眼睫像一只微微扇動了翅膀的小蝴蝶,很是脆弱地抖了抖。
這是試煉。
格安想。
因為他有不想讓愛德格知道的事情,有不會坦誠布公的情況,他自認為是一個忠心至極的仆人,可是他甚至還沒有他的主人坦白。
他的地位很高,可那都是愛德格給他的,沒有了愛德格的格安就什麽也不是。然而這樣的自己卻不知感恩,連他自己都覺得他還比不上一只貴婦手中精致漂亮的觀賞犬。
格安思緒飛散,痛苦地想到了先生說過的話——“你在煉獄中,往前一步就是業火、荊棘”。
地獄,業火,罪孽……
先生所說的這些東方人常說的忌諱到底是什麽樣子的東西啊?
——是,愛德格的眼淚嗎?
還是他的失落?
還是他的嘆息?
還是他離去的背影?
到底是什麽啊?
如果愛德格的失望就是他要踏過的業火、要斬斷的荊棘,那麽這時候先生再次問他,他又會怎麽回答?
可不管怎麽樣,他都是咎由自取!
“嘭!”
格安的拳頭橫着砸向身側的牆壁,走到門邊的人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後退的身體撞在門框上發出一聲悶響,溫熱的液體撒了一身,引來急促又輕微的呼聲。
誰?
……愛德格少爺?
格安猛地睜開眼,就看見神色尴尬站在門邊的愛德格,他不知道為什麽去而複返,身上一片深色的印子,那是水灑上去的水痕,小少爺正用手在衣服上無濟于事地拍,還抖了抖,像是這樣就能把灑上的水都抖掉。
“愛德格……”
“給,拿着。”愛德格手忙腳亂地往前走了兩步,走到床邊,把手中的水杯往前一送,在格安接了之後去擰自己衣服上的水痕,灑的其實不多,但是濕濕地黏在身上一點也不好受,當然了,水并不多,結果是什麽也沒擰出來。
他怨怪地看了格安一眼,控訴道:“你幹什麽,吓了我一跳。”
格安像是一個不明就裏的笨蛋,愣愣地等着被愛德格數落,好像這就是他要經歷的業火,将要遭受的磨難,但是也許在格安的心裏,這大概也是愛德格原諒他的前兆——因為愛德格去而複返——所以也能算是他心中真正所願想的進展。
“愛德……”
“幹什麽?”愛德格先一步看了格安一眼,打斷了他,他眼中的格安坐在被子裏,手中乖巧地端着一杯水,呆呆地看着他。
“喝啊,”愛德格的聲音小了一點,說,“端給你的。”
格安似乎不明白他說什麽:“給……給我的嗎?”
“是啊,”愛德格被逗笑了,濕了一片的衣服也擰不出水,便索性放任不管了,他坐到格安旁邊問他:“嗓子還難受嗎?”
格安看了看他,這才反應過來一樣,搖了搖頭,将那杯水喝掉了。
“愛德格少爺,我不難受。”
“不疼了嗎?”愛德格問道。
“不疼了。”
格安搖頭,看見愛德格側着頭看他,神色半真半假地說:“騙我。”
愛德格說完這句話,也沒有生氣,也沒有難過,只是安安靜靜上了床,盤腿坐在格安的旁邊,說道:“格安,你是不是騙我?”
“沒有的事情,我的小少爺。”格安很難過地笑了一下,他很能明白愛德格的意思,這個‘騙我’大概不單指嗓子的疼痛,還有一些別的什麽。不過他還是假裝自己沒聽出來,解釋道:“不疼。我只是有些啞,一直都不疼。”
格安的聲音極致的溫柔,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算是終于慢慢反應過來他的愛德格小少爺并沒有想要生氣地直接離開他,也沒有對他失望透頂——他還給他重新倒了一杯溫水潤喉,即使他感受到了自己的欺瞞,可依舊還想着自己。
試問,這世界上還有什麽人能比得過愛德格?能這樣對他好呢?
“格安,你不許騙我。”
愛德格命令他,不過這句命令還沒說完,他的眼睛先蒙上了一層霧。
這聽起來似乎很悲哀,愛德格對自己很有自知之明,他相信自己的直覺一向很準,雖然新日萊特人不太相信東方遙國的這些東西,但他流了一點東方的血,想來也不一定就一點感覺都不對。
而與此同時,愛德格也非常了解格安,格安的身手總是很好,他要是真的想走、想欺瞞愛德格,用心地算計他,那麽總是會滴水不漏的。
在這片朦胧的淚水中,愛德格看不見格安,也看不見格安有沒有什麽相關的反應,只有一個淺淺的微微波動的影。
“我不騙你。”
愛德格聽見格安這麽說,看動作的輪廓,他似乎想伸手撫摸愛德格的頭,可最後手臂還是只虛虛擡起了一點又放了回去,“親愛的愛德格少爺,我不會騙你的。”
我永遠不會欺騙您,不會背叛您。
有些話總是不能好好地說出來,這樣太過繁瑣啰嗦,又有些沉重,或是過于嚴肅,于是格安便選擇了沉默,默默地在心中補了這麽一句。
“那好吧。”愛德格伸手用袖子抹了抹眼睛,然後打算把那些他不想思考、搞不清楚的事情都丢開,最好丢到永遠也不會再看見的角落,他紅着眼睛看格安,只想要一個有關于今後的承諾。
“格安,關于那些人的事情,還有你怎麽認識他們,什麽時候認識他們……這些很多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我都不問了。你要是不想說,我也可以不知道,這是你的自由,”愛德格說,“但是以後的所有事情,以後發生的任何,只要是我想知道的,你都能讓我知道嗎?”
愛德格大抵也是不知道自己對格安抱有什麽樣的情感,他只是單純的覺得他是這個世界上最明白格安的人,最知道格安的人,無論是什麽,格安和他都不會有秘密。
可現在他發現一點也不是這樣的,格安的秘密比自己想的多的多,而且自己還什麽也問不出來。
不過這太獨斷了,愛德格又心想,我這樣其實也不太好。畢竟,格安他不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嗎?
我可以做的事情、我可以得到的東西,格安不也可以嗎?他是我的騎士,我的侍衛,他就應該什麽都有。包括秘密。
愛德格自己也沒發現自己有多麽的矛盾,他的千思百慮像是從不同地方彙聚而來的河流,而自己就處在交彙口,被各種來自不同方向的力道推的東倒西歪。
不過有一點不得不說,騎士這個詞在現在這個時代已經不太常用了,在早五六百年,這個詞就是單純一個兵種,不知道什麽時候用在專屬護衛的意思上更多了些,也不知是什麽時候,說出這個詞就會讓愛德格感到一絲不自然。
就是要摸摸臉的那種,因為感覺有些燙。
愛德格想了想,見格安沒有動也沒有說話,想了一會,這才說:“沒關系,是我說的太怪了。格安,你也可以不用什麽事情都——”
愛德格的聲音戛然而止。
因為格安突然拉起他的手,虔誠地吻了他的手背。
格安的嘴唇很幹,有些刺手,和愛德格平滑細膩的皮膚完全不同,可愛德格一點也不讨厭,他還感受到了滾燙的呼吸,噴灑在自己的手背上,然後好像滲進了皮膚,從手背到手腕、小臂、大臂……一路向上,那種熱度蔓延到了自己的頭頂,好像連自己身上的皮膚都肉眼可見地變得微紅。像他哥哥愛德華喝醉酒的時候一樣,還像一只煮熟的蝦子。
“格安……”愛德格出口的聲音很顫,他自己也十分意外,竟還有鼻音,簡直就像是在軟綿綿地撒嬌。
愛德格立馬閉上了嘴,打算一句話也不會再說出口了,至少現在不會。
“好。什麽都讓您知道。”
格安這麽說道,他的吻不是禮節,也不僅是尊重,這滾燙的觸感更像是一場莊重的誓約,用心髒向他承諾——我是您永遠忠誠的騎士。
于是這一刻,愛德格也不得不伸出手,情不自禁地緩緩地擁抱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