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今朝醉
? 小時候,卓沖遠還是卓家老人的心肝寶貝。
滿頭白發的卓奶奶穿上素雅的旗袍,俨然一副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模樣,卻喜歡拉着卓沖遠肉嘟嘟的小手,眯着眼笑着給他看手相。她用手指指着小孫兒手心裏的每一道掌紋,細心地講解“何為生命線何為情感線何為事業線”。
嚴肅的卓老爺子常常拄着拐杖坐在一旁,一邊鐵面無私地唾棄老伴的思想迷信又陳腐,一邊口是心非地豎起耳朵偷聽卓家長子嫡孫的未來。
不過,他們的小遠仔卻把大多數心思放在欣賞奶奶保養得當的手上。纏在手腕上的佛珠鏈将她白皙的皮膚襯得瑩潤如玉。即便手背手指上有一些老人斑,那雙手看上去也如同有瑕疵的祖母綠一樣珍貴而美好。
看得有些癡迷的小遠仔僅僅抓住老人的話尾音,稀裏糊塗地應道:“奶奶的手真好看。”
卓奶奶一聽,眼角處頓時笑出美麗的魚尾紋:“遠仔啊,奶奶方才跟你說的是,你這孩子的事業長得真好。”
小孩子聽不懂老人口中的“命”和“運”,只是懵懵懂懂地點頭瞎應和。而心知肚明卻裝作聽不懂的卓老爺子抓起拐杖往地面輕輕一跺,吃味地哼了哼。
“你和卓老爺子的恩恩怨怨,該不是在那時結下的吧?”孟夫人一邊打理手中的盆栽,一邊笑盈盈地調侃跑來涼亭找自己閑聊的卓沖遠。
“我家老頭子專橫獨斷剛愎自用心胸狹隘脾氣暴躁霸道固執不講理,能讓他在心裏記上一筆的人多着呢,我只不過是最倒黴的那個。”三十歲的大男人卻像個有仇必報的小孩子一樣氣呼呼地翻白眼,“現在他管不了我,我也不去招惹他,天下太平。”
孟夫人欲言又止,笑着搖搖頭。
卓沖遠把她這為難的樣子看在眼裏,心如明鏡:“姐,你要說什麽,我清楚着呢。沒錯,一個月後我就該回到卓家那鬼宅子裏,繼續跟一群老妖怪鬥智鬥勇。但是,我可不願意在擔憂既定的未來中錯失最後的狂歡。将來的事情,還是交給将來的我去苦惱吧。”
她正是看出了對方“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心思,才沒有把身為姐姐的擔心說出來。盡管卓沖遠是他們三人之中年紀最小的,但畢竟已經是三十歲的成熟男人,也應該具備為自己的選擇負起責任的能力。孟夫人尊重弟弟的決定,同時也希望略盡綿力。
這個話題說來說去都愁人,孟夫人便話鋒一轉,轉到自家兒子身上:“聽說你當了初仔的臨時教練。不過,依初仔的脾氣,你大概也讨不到任何好處。”
知子莫若母。被指導對象坑了整整一星期的教練大吐苦水:“你家初仔長大了,翅膀硬了,了不起啊,還要請什麽教練?我好歹也算是他的長輩吧?就算我經驗豐富并且網球技術高,但我三十歲的老骨頭也拼不過他十來歲的小年輕啊?玩持久戰贏我算什麽英雄好漢!”
“因為遠仔你看起來并沒有長輩的威嚴吧。而且,球場無父子,打網球就該拿真本事說話,輸了就別找理由,這些可都是遠仔你曾經說過的話呢。”
對着孟夫人溫文淺笑的臉,卓沖遠先是錯愣地張大嘴巴,然後痛苦地別過臉去:“人家都說‘有了媳婦忘了娘’,果然如此。姐,你和大哥一樣,都不愛我了嘤嘤嘤。”
孟夫人熟知他愛耍寶的性格,瞟了他一眼,就任由這個一米八幾的爺們縮在小石椅上裝委屈。
可是,這一回,卓沖遠嘴上嚷嚷的“委屈”算是七分真三分假。
與孟荷初正式見面的那天,卓沖遠仗着網壇前輩的技術與經驗,實實在在地占據上風。然而,對于孟荷初這樣十來歲的少年來說,最厲害的武器正是那份“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驕傲。第一場練習賽輸了,那麽進行第二場比賽時就加把勁奮起直追;第二場也敗北,那麽就再來第三場;第三場又告負,那麽就接着第四場……
直到卓沖遠體力不支地舉手投降,他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擱下球拍,放松運動過度的身體的同時,在腦海中反複回放之前的練習賽,認認真真地做賽後反省。
小徒弟是一根越戰越勇的好苗子,身為師父的卓沖遠真是心情複雜:“喂,臭小鬼,你就這麽急着要打敗我?”他彎下腰輕輕拍打着顫抖的小腿,撇嘴,“別妄想翻過我這座大山,你就能看見遼闊的大海。阻擋在你面前的大山可多着呢,哪能那麽容易就見到海?”
“我知道。”孟荷初漫不經心地摘下帽子扇風,“但是叔叔你這個人太欠揍了。”
“哦?想教訓我?你這個小鬼,別太嚣張太狂妄了。”卓沖遠不以為意地擺擺手,“想要在一盤比賽中堂堂正正地打倒我,對于十二歲的小鬼來說,還差得遠呢。”
孟荷初嘆了一口氣,說話語氣聽起來确實有點煩惱:“在一個月之內打敗你,時間有點緊,難度确實蠻大的。”
時不時頂撞自己幾句的混小子意外地順着他的意思說話,反而令卓沖遠憋出一股氣來:“跟你這小鬼說話,我算是能體會到當年和我吵架的老頭子有多想掐死我,而當年和老頭子吵架的我嘴巴又有多招人恨了。”
孟荷初笑了笑:“這麽多年過去了,叔叔的嘴巴也沒有讨喜到哪裏去啊。”
卓沖遠咬牙切齒:e!On!來!比!賽!”
“今天還是算了吧。”常常将“再來一球”挂在嘴邊寫在臉上的小鬼卻果斷拒絕了比賽邀請,“叔叔別太勉強自己,否則剛剛痊愈的腿傷又複發了,我怎麽‘堂堂正正’地贏你?”說完,便提起收拾好的網球包,率先離開網球場。
被夕陽勾勒出來的少年背影,看起來既像是當年為了網球夢想而離家出走的小沖遠,又像是傷痕累累灰心喪氣地退出網壇的老沖遠。他這個小徒弟,總有一天會成長為如同夕陽光拉長的影子一般高大威武,前途也必定會如同這漫天彩霞一般光輝燦爛。
只要別像自己這樣,吊不死,又活不成。
一個月的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快得像是B市陰晴不定的夏天,這一會還陽光明媚晴空萬裏,下一刻便烏雲密布風雨交加。
卓沖遠偷偷地溜到涼亭裏,就着雨水的味道抽一支煙,倒黴地碰上了替妻子查看庭院盆栽的孟穎達。兩個大男人在小涼亭中狹路相逢,生得更為魁梧健壯的那個卻像犯錯的孩子被家長抓個正着,幹巴巴地賠笑道:“我只抽這一支,就一支。”
孟穎達往地上掃了一眼,沒看見別的煙屁股,也不計較:“這會兒你不是該在房間裏和初仔看比賽錄像嗎?怎麽一個人跑出來了?”
“今天瘆得慌。”卓沖遠皺着眉吸了一口。
兩人沉默了一陣,孟穎達忽然問道:“你今天特別煩躁,難道是月事來了?”
被這個一本正經開玩笑的大哥用一句話嗆出了淚水,卓沖遠哭笑不得:“我說哥啊,我的親哥,耍寶也是一件技術活,真的不适合你。”
“我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孟穎達笑着拍了拍好兄弟的肩膀,“平時看比賽錄像,你們還興致勃勃地聊起選手的出賽狀态。今天看的是自己的比賽錄像,你就不自在了?”
卓沖遠了然地斜睨自家大哥:“是你把我的球賽資料交給那個臭小鬼的?”
“前幾天初仔來找我幫忙,我沒理由拒絕他。”一說起家裏那個寶貝兒子,孟爸爸也像孟媽媽一樣,眉開眼笑,“那孩子可是在全力以赴地抓緊時間打敗你呢,做好覺悟了沒?”
哥不疼姐不愛的弟弟沒好氣地回道:“你家小鬼想贏我,還差得遠呢!”
“并沒有差得多遠,也就這幾天的事情而已。我倒希望他能在這兩天內贏你一場比賽,免得你到時候回了卓家,落得個‘不戰而敗’,你們兩個好勝心強的小鬼都不高興。”
“我怎麽也成小鬼了?過幾天可就是我三十歲的生日!”卓沖遠不服氣地嘟嘟囔囔,“即使成為卓氏繼承人,我也總能抽個空打一打網球吧?別說得只要老頭子在我的生日宴上宣布繼承人的消息,我就跟網球訣別似的!”
孟穎達不置可否地一笑。
無端而起的沉默又在小涼亭中蔓延開來。卓沖遠狠狠地吸了一口。自他的嘴裏吐出的煙圈就像是賣火柴的小女孩手中亮起的火光,映照出各自心中的渴望,牽扯出一幕又一幕離他逐漸遠去的過往比賽。
“明明以前對着自己的比賽錄像做分析寫筆記就是家常便飯,現在連一眼都看不得。”卓沖遠輕輕地彈了彈煙灰,灰燼迅速就被雨水打濕,落到泥土裏,又被落葉埋沒,“無論是黑夜還是雨天,都容易讓人變得多愁善感。”
“你哪裏是多愁善感。如果你并未出現這種最基本的不适,我才會懷疑你當初受傷的不是左腿而是腦袋。”孟穎達用手肘撞了撞卓沖遠,“等你身上的煙味散了,就回去看錄像吧。我不知道你最後的決定是什麽,但你總要面對這一切,總要為自己說出口的話負責。”
夾在指間的香煙已經燃去一半,卓沖遠盯着那微弱的火光,突然覺得索然無味。
夏季的雷雨來得突然,但持續的時間卻不長。當雨勢逐漸減弱、雲層慢慢散開的時候,卓沖遠忽然提議:“雨後天氣清爽,不如晚飯就在小涼亭吃火鍋吧?”
孟穎達皺起眉:“遠仔,即使下了一場大雨,三伏天還是三伏天。你是不是打算在冬天吃薄荷糖吃到感冒之後,再做出在夏天吃火鍋吃到中暑的蠢事?”
“……哥啊,我的親哥,說了多少遍,吃薄荷糖和感冒只是偶然事件!”卓沖遠囧出滿臉黑線,瞟了一眼偷笑的嫂子和小鬼頭,立刻機靈地拉票,“小鬼,你想吃火鍋嗎?嘿嘿嘿,我去美國遠征前,在你家吃過一次鴛鴦鍋。白湯涮出來的蝦滑山藥牛百葉鮮甜可口,紅湯涮出來的大白菜蘿蔔片冬瓜爽辣無比。超贊的!”
“我無所謂。”孟荷初看見師父露出一臉垂涎的樣子,只覺得好笑,“吃火鍋吃到中暑啊……聽起來還蠻不錯的嘛。”
卓沖遠黑着臉給可愛的小徒弟刷了一排[拜拜]。
孟夫人看了看寶貝兒子,又看了看雙眼圓溜溜像只小奶狗的弟弟,最後對着孤軍奮戰的丈夫嘆氣:“今晚就吃火鍋吧。我們去準備湯底和食材。”末了,趁着卓沖遠朝她擠眉弄眼地示好,又添一句,“考慮到遠仔,我們還是煮一些消暑飲料吧——要是真的中暑,可就不好了。”
遭到衆人吐槽的卓沖遠嘤嘤嘤地提着小花籃跑去院子裏撿消暑飲料所需的雞蛋花。
采花的卓嘤嘤将籃子遞給孟荷初,然後目瞪口呆地看着小少年用鹽水清洗雞蛋花,繼而把花、茶葉和浸泡過的山楂一起放入煮沸的水中,調低火力,蓋上鍋蓋焖煮。這一連串行雲流水的動作,顯然是平時經常下廚才能歷練出來的。
震驚的卓嘤嘤花了老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呃、呃……雖然我知道哥和姐都喜歡親自下廚的家庭氛圍,但是沒想到……話說你的設定應該是‘性格嚣張驕縱除了網球其它一竅不通’才對吧?”
“那個設定不就是叔叔你嗎?”孟荷初擡起眼,悠悠一笑,袅袅的蒸汽熏得他的笑臉格外柔和,“如果有人教的話,想學會做這些事也不難。”
真正的廚藝白癡幹笑幾聲,轉移話題:“下午觀看比賽錄像的時候,有沒有被叔叔我的英姿迷倒?”
孟荷初白了他一眼:“叔叔是重視網球技術的選手,在普遍追求力量型的世界網壇中還真是不容易。你的平擊球打得不錯,球風也是意外的細膩,經常能憑借控球力把球擊向讓對手很不爽的角落。但是,光注重技術卻忽視力量,實在太吃虧了。”
“臭小鬼還挺會說的嘛。”卓沖遠嘀咕了幾句,轉身背靠流理臺,撓了撓耳朵,“從別人口中聽到自己過去的輝煌,心裏真不是滋味。我不想聽了,再換一個話題吧。”
“過去的輝煌?”孟荷初挑起眉,自然沒有乖乖合作換話題,“叔叔該不會因為身高力量敵不過對手,所以就夾着尾巴灰溜溜地離開球場了吧?”
“說話給我客氣點啊臭小鬼!”說到最後,卓沖遠幾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頓。
“被我戳到痛處了吧?”面對來自比自己還要高大的成年人的怒氣,小少年泰然自若,“聽老爸說,叔叔過幾天就會正式成為卓氏繼承人。以後在圈子裏跟你說話的人,應該也不會比我客氣到哪裏去。按照你目前的狀态,真的下定決心做好準備了嗎?”
與孟家夫婦比起來,他們的兒子真是一針見血,簡單粗暴地把問題直接揭出來。卓沖遠很好奇,如他的青梅竹馬那樣和藹親切的人,是怎麽養出這個性格強勢、毒舌犀利的兒子。他揉了揉額角,緩緩地吐出一口氣:“我的心敏感又脆弱,需要的是溫柔體貼的知心姐姐啊。”
“然而并沒有什麽用。”孟荷初涼涼地接過話茬,“還是當頭棒喝比較适合叔叔。”
“你小子手裏拿的是狼牙棒吧?”卓沖遠自嘲一笑,“我已經決定要回歸家族企業了。就像你說的,如果有人願意教的話,想學會做這些事也不難。何況……喂,有沒有聽老人家說過這樣一句話:在二十歲之後,我們就會變成普通人。”
孟荷初微微一怔。
“要我說啊,還可以再加上一句:然後在約定成俗的生活軌跡中死去。在十九歲上大學,在二十三歲找到好工作,在二十五歲戀愛結婚,在二十七歲生子成家……這種被設定好的人生,就像受潮的餅幹、冷卻的薯條、不加冰的可樂,雖然不會吃壞肚子,但索然無味。”
難得正經起來和小孩子聊聊人生,卓沖遠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指搓了搓鼻尖:“我比很多人都要幸運,在閻王手裏偷走了十年去追逐我的夢想。”
他皺了皺鼻子,突然俏皮一笑:“時辰已到,黑白無常要接我上路了。少年,我看你骨骼驚奇,是萬中無一的網球天才,驚豔世界網壇的夢想就交給你了。我這裏沒有十塊錢一本的秘籍,不過還有許多‘過來人的經驗之談’能說給你聽。”
直到山楂飲煮好,直到火鍋湯底備好,直到晚飯結束,卓沖遠還拉着小徒弟喋喋不休地暢談他的美國遠征路。盡管有清涼的夜風吹入小涼亭,火鍋的熱氣依然燒得他們大汗淋漓。汗水從發間順着卓沖遠光潔的額頭、濃黑的雙眉流下來。他伸手抹去,乍一看,仿佛是擦去心酸的男兒淚。
到底是淚水還是汗水,恐怕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在三十歲生日到來的前一天,卓沖遠回到卓家大宅。早就立在門前等候的管家接過他手中的行李。他雙手一空,下意識低頭往手心看去。又深又粗的生命線在手掌中央斷開,續了兩截又細又弱的紋線。
孩提時代的他沒有仔細聽奶奶的講說,以為生命線象征壽命,于是深信自己會英年早逝。後來得知生命線意味着生命力強弱,他才稍微松了一口氣。
這樣的結局,有什麽不一樣嗎?他想。還沒得到一個滿意的答案,卓沖遠的思緒卻被卓老爺子低沉蒼老的聲音打斷:“你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