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再回首
? 原來B市和C市之間的距離只有1.5小時的車程。花雲對于這座城市的了解,基本都是靠土生土長的B市人樓寧科普的。
“這是一座容易令人喜歡上的城市。”花雲說。
任何一個本地人聽到這句話都會露出自豪驕傲的表情,也只有樓靖才會固執地黑着臉鬧別扭。樓寧冷眼看了一下堂哥。你是一個成熟的男人,注意一下自己的氣度,嗯?她用眼神警告他。
自從得知花雲會跟着他們一起來B市度過五一小長假後,樓靖就開始鬧脾氣。他還在記恨着這位護花使者阻攔了他追求女神的光輝之路,自然不打算給她有什麽好臉色看。但是他又希望從花雲這裏得到關于女神的消息,躊躇再三也沒法開口。兩種情緒在他心裏打起架,他的臉部神經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見自家堂哥視自己的警告于無物,樓寧有點尴尬地朝花雲笑了笑。花雲聳聳肩表示不介意之後,對裝作閉目養神的樓靖說:“我姐今年六月畢業。她打算回C市。”
樓靖微微睜開一條小縫,眯着眼觀察敵情。
花雲又說:“Archer樂隊打算開一個內部party慶祝大學畢業。我姐讓我帶幾個要好的朋友,大家一起熱鬧熱鬧。”
樓靖那雙飽含懷疑之情的眯眯眼瞬間變成汪星人讨要肉骨頭時的星星眼。他整個人都坐直了,面向花雲,不斷發出“選我選我PO主選我”的信號。
花雲憋着笑意,故作嚴肅:“可是我覺得你對我不怎麽友好。”她對樓靖意味深長地勾起嘴角微笑。
幡然醒悟的樓靖在接下來的車程裏,對此做了深刻的檢讨。一下車,他就迫不及待地向花雲展示出自省的成果。而樓寧全程都無語地圍觀自家堂哥殷勤地忙前忙後,跟花雲吐槽:“我哥自從在16歲時沒皮沒臉地向小教練拜師學網球開始,就再也沒打算把自己的節操撿起來了。”
“小教練?”花雲望了望天,“就是那個一把屎一把尿将你們兩個網球菜鳥拉扯大的學弟嗎?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瞻仰一下這位偉大人物?”
“沒問題!我馬上就約他出來打球!”樓靖非常狗腿地接下這個任務。
樓寧斜睨他:“哥,小教練下個月就要高考了。”但是某位渴求做出點成績的腦殘粉對于她的友情提醒,只是擺擺手,便躲到一邊打電話發短信了。樓寧滿臉都寫着“真受不了我哥這個白癡”,對花雲說:“明天我們要去網球場打球,你真的沒關系嗎?”
半年來的接觸交流,樓寧漸漸明白到她的偶像雖然能夠一臉平靜地說“我已經沒辦法打網球了”,但是心裏一定住着一個愛哭鬼,死死地抱着網球拍不肯放。
花雲搖頭:“雖然沒辦法打球了,但是我還能當一個好裁判。不需要擔心我。”
樓寧認為那句“不需要擔心我”根本不可信:“在我參加C市青少年網球賽的時候,你不是拒絕我的觀賽邀請了嗎?”
“那是因為無論是那座體育館還是網球俱樂部,”花雲頓了頓,随手從口袋裏掏出一顆網球,用大拇指很珍惜地摩挲球面,“都充滿着我戰鬥過的痕跡。只要一看到別人站在那裏全力奮戰,我就會越發清晰地意識到‘我再也回不到那裏去了’。”
在陽光炙烤下散發着橡膠味的球場,時刻牽引着全場觀衆情緒的精彩比賽,打出一發好球之後的握拳怒吼,取得勝利之後的熱烈掌聲……所有一切突然被限定在過去的某個特定時刻,而自己只能被迫離開無比熟悉的戰場。當“我再也回不到那裏去了”的絕望越是強烈的時候,另一種渴求也在以驚人的速度瘋狂生長——
我好想、好想、好想再繼續打網球!再一次站在那條白色的底線前!
“但是我想,B市的網球場應該不會為我帶來這種困擾吧。”
樓寧不喜歡看見花雲在談到這個話題時露出的笑容,癟了癟嘴:“小雲,我一直相信,你還會再回到球場上來的。漫畫裏有一句名臺詞:只要你還喜歡着網球,我們就一定還能在球場上相遇。”
花雲抱着手臂歪着頭打量她片刻,噗嗤一聲笑出來了:“所以我的設定是‘明明看起來很強但是遭受了一點挫折就萎靡不振的前輩’嗎?”
“你明明就是把珍愛的草帽交給路飛的紅發。”樓寧神氣十足地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在我成為出色的海賊,把草帽還給你之前,你可別給我灰溜溜地離開大海!”
花雲聳聳肩,不置可否。
在樓家享受了美味的午餐之後,花雲便獨自出發去實現她決定來B市的初衷。
自從花雲六歲那年便再無音訊的爸爸,原來一直居住在距離C市不過1.5小時車程的B市。花雲剛從姑媽那裏取得爸爸的消息時,只覺得不可思議。他選擇了一個鄰近的城市定居,卻不願意與自己的女兒聯系。
“滾開!你既然老是幫着你的爸爸,就別跟着我!”
想起當初媽媽哭喊着一把推開自己時脫口而出的話,花雲心裏五味雜陳。
可是啊,媽媽,爸爸他也不要我了。而我一直是希望你們不要分開的。
望着電梯顯示屏上的數字不斷增加,花雲深呼吸一口氣,好像靠着這一口氣可以吹走已經浮上心頭的過往。接下來要見面的人,畢竟是闊別七年的、自己從小就崇拜的爸爸,一定要露出能夠讓大家重溫以前種種歡樂的笑臉。花雲對着反光的電梯內壁,拉扯着自己的嘴角,練習出最好看的笑容弧度。
為她開門的是一位恬靜溫婉的女子。花雲見到這位“阿姨”的瞬間,下意識地将她與自己的媽媽進行比較。
她有一雙會流露出善意的單眼皮小眼睛,而媽媽的雙眼皮大眼睛則時時刻刻閃爍着明亮的鬥志;她說話時帶着濃重又柔軟的南方城市口音,聽起來像是一個很會撒嬌的小女人,而媽媽能夠将幾國語言說得流利地道,喜歡用嘹亮的嗓音表達出她的自信;她的笑容看起來清淺又恬淡,讓人如沐春風,而媽媽笑起來的時候常常被別人誇獎她明豔亮麗如同一朵太陽花。
和媽媽完全不一樣。花雲心想。原來真正适合爸爸的女人,是和媽媽完全不一樣的。
當那個溫和高大的男人從浴室裏走出來的時候,花雲幾乎以為他是在自己的童年回憶裏穿越而來的一樣——英俊溫柔的五官、斯文儒雅的氣質、挺拔如松的脊背,除了他臂彎裏的孩子,這個人看起來還是她的爸爸。
然而,花雲張了張嘴,卻再也叫不出爛熟于心的稱呼了。她又試圖動了動嘴角,臨時抱佛腳的微笑練習果然也派不上用場。真是一次糟糕透頂的重逢,她沮喪地想。
男人将孩子交給女子,使了一個眼色。抱着孩子的母親心領神會地點點頭,一邊溫言細語地哄着離開了爸爸這個大玩具而感到不滿的孩子,一邊往房間裏走去。
看見妻子鎖上房門後,男人笑着朝花雲招招手:“小雲,我們到陽臺去坐一坐,聊聊天。”
如今的陽臺上還是擺放着一張藤椅。花雲記得,爸爸喜歡抱着她,輕輕地搖晃椅子,一邊溫柔地輕拍她的後背,一邊小聲地哼着歌。媽媽發現父女倆又賴在陽臺上睡午覺,就會念叨着諸如“睡覺不蓋被子萬一着涼怎麽辦”的話。
男人坐在躺椅上,雙手搓了搓椅子把手,顯然也回憶起這段往事,調侃道:“一眨眼,小雲已經是個大姑娘了。爸爸現在可沒辦法把你抱起來了。”
花雲揚起一個淡淡的笑容:“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嘛。”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這些詞,其實是父母用來表達對孩子成長的欣慰和失落的吧。當他們還生活在A市的時候,男人曾經萬分感慨地說過這樣的話。
他嘴角邊的笑意顯得有點僵硬,眼神黯淡地盯着交疊在一起的手,聲音聽起來十分可憐:“小雲,七年過去了,爸爸只想和你好好地聊一聊。”
“如果你真的想和我好好地聊一聊,應該直接來C市找我,或者約我在B市的某家咖啡廳單獨見面,而不是要我來你的新家找你。”花雲趴在陽臺護欄上,也不看他,只是平靜地指出這一點,“現在的我,還沒有成熟到可以接受你的新的家人。”
曾經風光無限的男人落魄地彎下腰,将臉埋在雙手手心裏嗚咽了一聲:“我就知道,從我和你的媽媽鬧翻那一刻起,你一定恨死爸爸了。爸爸對不起你。”
“最開始肯定會有恨這種情緒,但是我還有爺爺奶奶,還有姑媽姑父,還有姐和朋友們在關心我,所以并沒有瘋狂到懷疑人生報複社會這種地步。這一點,你大可以放心了。”看見自己童年時崇拜過的超級英雄脫掉铠甲也不過是普通人的樣子,花雲很失望,“老實說,我覺得你躲在B市七年都不敢聯系我們,直到現在還不敢回家,這種窩囊樣子反而比較讓我火大。”
男人對花雲的印象還停留在七年前那個熱衷于跟在自己身後爸爸長爸爸短喊得親熱又甜蜜的小姑娘身上,絕對沒想到貼心小棉襖有一天也會對自己毫不留情面地冷嘲熱諷。他一時之間愣住了,擡起頭傻眼地望着花雲。
看到以往強大無敵似乎無所不能的父親在自己面前露出迷路小男孩一樣的慌亂神情,花雲心軟地嘆息道:“如果你因為感到內疚而道歉,那麽先去給爺爺奶奶上一炷香吧。那種‘至死也不原諒’的氣話聽聽就罷了,父母子女之間哪有一輩子的深仇大恨。然後你還要向媽媽道歉。雖然你們倆的事情,媽媽也應該負起一半的責任,但是率先爆發沖突的人是你。在你們決裂之前,你都讓了媽媽八年了,就再讓她最後一回吧。最後你要去見一見姑媽。這些年她擔心會影響到我的情緒,一直沒怎麽提起你。但姑媽是個心腸軟的好姐姐,她一定時刻挂念着你。”
一個父親和一個女兒,一個坐着,一個站着,此時若是有人聽到這兩人的談話內容,恐怕會懷疑他們的靈魂是否互換了或者角色是否錯位了。
被曾經喜歡纏着他撒嬌的女兒冷靜地教訓了一頓,男人心裏很不是滋味,苦笑着搖了搖頭:“爸爸還是應該先向你道歉才對。這一聲抱歉已經遲到七年了。”
花雲不以為然地聳聳肩:“我接受你的道歉。所以,你打算什麽時候來C市一趟?”
回答她的,只有男人的沉默不語和逃避的目光。花雲由于一時心軟而溫柔起來的聲音頓時變得冷硬:“哦,你還想着繼續躲下去,對嗎?”
他捏了捏鼻梁,眉頭緊皺:“小雲,爸爸還需要一點時間……”
“你以為人生能有多少個七年?”花雲的怒火飙到極點,冷笑着打斷他的話,“摔到了就爬起來繼續比賽,這可是你教我的。你現在又在做什麽?家庭破裂、妻離子散、事業失敗,所以你就深受打擊、一蹶不振了是嗎?給你時間給你時間,給你七年了,你還不是當逃兵?等你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比賽結束的哨聲早就響起了!”
她擡起手臂,動作粗魯地胡亂擦了一把臉上的眼淚,繼續用哭腔罵道:“明天和意外誰先到來,我們根本就不知道!你已經失去見到爺爺奶奶最後一面的機會了,還希望一輩子都不和姑媽見面嗎?”
說完,花雲就蹲下來,腦袋埋在手臂裏嗚嗚地哭起來。這一趟B市之行,她期待過,感傷過,失落過,詫異過,卻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覺得那麽委屈。男人好幾次試圖拿紙巾替她擦眼淚,或者把她抱起來放到藤椅上,都被她兇巴巴地一掌拍開。最後,手足無措的父親只能像她一樣蹲在地上,傻愣愣地捧着紙巾盒等她自己哭完。
發洩得差不多了,花雲抽了幾張紙巾擦眼淚撸鼻涕,聽到父親愧疚地說:“雖然從前就有這種認知,但今天被自己的女兒當面教訓之後,我才深刻認識到自己真的很失敗。小雲,你說的話,爸爸會記在心上,但是再給爸爸一點時間吧。”
冥頑不靈的男人,果然是我爸。花雲沒好氣地哼了哼。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去摸摸女兒的頭發,見她沒有反對的意思,這才松了一口氣:“小雲,你媽媽懷上你的時候,我們都還很年輕,只能逼着自己努力成為合格的父母。結果,這種逞強反而埋下更大的禍患。我當時的負面情緒已經積壓到極限了,根本沒辦法控制自己。”
父女倆沉默了一會,大概都想起了當年的大吵大鬧,一時半會也不知道該怎麽把話題接下去。
男人用大拇指輕輕地按了按小姑娘的發旋。從前,每當自己親了親女兒的發旋,小娃娃就會咯咯咯地嬌笑着蹭到他懷裏。确實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那個乖巧可愛的孩子一轉眼就成長為堅強懂事的少女了。眼睛有點濕潤的父親問道:“小雲,受傷之後有好好做複健嗎?現在身體怎樣了?”
“大概沒辦法打網球了吧,其它還行。”
“……那麽,你找到除了網球之外也能讓人生變得有意思的事情了嗎?”
“嗯,最近替姐管理某個網站,感覺還不錯。”
望着花雲自始至終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男人嘆了一口氣:“小雲,爸爸剛剛才說過,一個人堅強到逞強這地步的話,可能會引發更可怕的事情。或許爸爸這樣失敗的男人現在還說些有的沒的來教育你,根本是自不量力。但我是你的爸爸,我必須提醒你。”
“人活在世上,除了有一顆堅強的心之外,也要有一雙溫柔的眼睛。你總有一天會遇到一個教會你溫柔地看待世界、溫柔地對待自己的人,就像我遇到了小祝阿姨,你媽媽遇到了Elaine叔叔一樣。那時候,你一定要牢牢抓住這個人,珍惜你們在一起的時光。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但是,有些人,再怎麽努力,也沒辦法抓住的,就像小時候一松手就飛走的氫氣球。
這句話,花雲沒有說出來,只是心情複雜地離開了這座屋子。把一件傷心事翻來覆去地咀嚼幾遍還不肯咽下去消化成大便拉出來,自己都覺得矯情。
馱着滿身的負能量,再加上不好使的身手,一路垂頭喪氣的花雲直接撞上了站在自動販賣機前的少年。所幸對方的身體反應比她不知要敏捷幾倍,用手穩穩地托住了她,否則花雲就要往後一倒摔個大字朝天。
在這樁突發事件裏,唯有少年手中剛剛打開的汽水罐這個倒黴催的,血濺當場。
花雲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頰:“真的非常抱歉!我請你喝汽水吧!”她立刻掏出錢包,但得到了更心塞的發現——當人們站在自動販賣機或公交投幣箱前時,才會懊惱自己是一個只有百元大鈔的壕。
話說,女主角闖了禍打算請男主角喝汽水來補救,結果沒帶零錢,最後還是由男主角請客——這不就是《網球王子》裏龍馬和櫻乃初識的劇情嗎?我也來真人還原了一把啊。
于是,重新購買了兩罐汽水的少年一頭霧水地看見花雲靠着自動販賣機望天傻笑。
察覺到對方的視線,花雲咳了咳:“剛好想到一個很好笑的梗而已。”她接過汽水,連聲說謝謝,“咦?你也喜歡檸檬茶嗎?我一直在給朋友安利這個,但大家都不喜歡那種又酸又苦的味道。”
少年仰頭喝了一口,棕色的眼眸慵懶地微微眯起來,好似回憶起什麽愉悅的往事,又好似在享受着冰爽的汽水:“哦?我還蠻喜歡那種酸澀過後的甘甜。”
遇上同好了。花雲心想,思緒卻沉浸在過往中。爸爸最喜歡這個牌子的檸檬茶,因為他覺得苦澀之後的甜美才是人生的味道。可惜,這個愛喝檸檬茶的男人,為了參透他自己的人生竟然兜兜轉轉走了那麽多冤枉路。
花雲捏了捏冒着水汽的易拉罐,反應過來再擡起頭時,陌生的少年早就離開了。這年頭的男孩子都是這麽酷的嗎?那她想要還給他兩罐檸檬茶的話,該怎麽辦啊?
這個小問題,在當天晚上,花雲回到樓家的時候,就意外地解決了。
樓靖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火藥味十足地表示,那個嚣張任性完全不懂得尊重前輩的小學弟,僅僅以“沒空”兩個字打發掉學長的奪命連環CALL以及十多條短信。
樓寧說:“我早就提醒你了,小教練高考在即,怎麽可能出來打球?”
“放寒假的時候他還不是天天跑出來練網球!”樓靖使勁地拍桌,“以他的成績,要考上C大能有什麽問題?不對!重點是他的态度!可惡!氣死我了!”
樓寧将她堂哥丢到一邊獨自郁悶發火,又對看了老半天熱鬧的花雲說:“反正小教練以後也會去C市。放暑假的時候,我們一起在C市聚一聚好了。哦,我有小教練的照片。”她翻了翻手機,遞給花雲看。
屏幕裏的少年穿着一身網球服,正在整理球拍。他似乎發現了偷拍者,勾起嘴角,朝鏡頭的方向看過來。花雲眨眨眼睛,想起下午遇到的穿着印有卡通圖案的白T恤、和自己一樣喜歡喝檸檬茶的少年,笑眯眯地拍了拍樓寧的肩膀:“好啊。等暑假到了,我一定請他喝冰冰涼的檸檬茶。”
只是,一心期待着暑假到來的花雲,萬萬沒想到,在兩個星期之後,她就被一位不靠譜的穿越大神拉去網球王子的世界。